第六章
是错觉吗?
淼淼有些惴惴不安地想,以前霍斯衍虽说性子清淡,但他是典型的面冷心热那类人,话不多,人缘却很好,他们班上的同学都喜欢和他打成一片,尤其是女生,芳心暗许的不在少数,可他好像一直都专注学业,无心少年少女间暧昧的情`事。
所以,尽管她那会使尽浑身解数,撞完南墙再撞北墙,最后也没成功撞进他怀里去。
戴桂芬,也就是现在的戴晚好,有句话说得很对,霍斯衍这样的高岭之花,别奢想着占有他,远远观望,欣赏膜拜就可以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淼淼努力的方向,他就像太阳,给予她这颗小月球光亮,让她有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然而,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淼淼觉得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光都不见了,浑身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清冷黯然,就好像……从阳光丰盛的正午,跌入了灯火全灭的夜晚。
一定是错觉。
他可是霍斯衍耶,连变态的学科竞赛都能拿满分的理科天才,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
淼淼这样想着,不由得又看看眼前的男人,他目视前方,站得如同一棵劲修的竹。身侧是连绵不息的车流,身后,是一盏盏安静亮着的路灯,离得最近的一盏路灯被随风摇动的枝叶挑散,橘色柔光稀疏凌乱地笼罩着他。
她看得失神,恍惚间才想起他的问题,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又加了一句:“我一直都觉得,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很厉害的。”
这是真心话,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经过成人世界里惯用的酝酿和设计。
闻言,霍斯衍有片刻的怔愣,望入那双折射着微光的黑眸,清澈明亮,真诚又笃定,他微微扬起眉,嗓音从长久的沉默里蛰伏而出,又低又缓,带着某种危险的蛊惑:“对我这么有信心?”
这下淼淼不好再说是了,他抛出的问题似乎有点儿超越他们目前关系的界限,她没有信心把握好这个度,索性只是抿唇笑笑。
如果他是她的男朋友,她会扑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当然啊”,接着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可能还会趁机得寸进尺地亲亲他。
淼淼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有些不自然地把散乱在颊边的几缕碎发夹回耳朵后,正好这时约的车到了,她不由得松一口气:“车来了。”
本来打算一个人回学校,可霍斯衍坚持要送她,淼淼有很多拒绝的理由,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果是普通朋友,送一下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两人上车后,中年司机边启动车子,边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们一眼,根据他的经验,这一看就是闹了别扭的小情侣,一人靠窗坐一边,中间隔得有银河那么宽,从上车到现在,女生只盯着窗外看,连余光都没分给男朋友,这别扭闹得还不小呢。
“年轻人,”司机清了清喉咙,开始劝和,“这作为男人得有担当,不管是谁的错,女朋友生气了,你得先把她哄回来,先说情,再讲理……”
淼淼一听这话就知道司机误会了,她连忙解释:“师傅,我们不是……”
司机眼睛一瞪,打断她的话:“哎呀!你女朋友都不愿意承认你们的关系了,看来被你气得不轻啊!”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你也真是的,这还端着架子呢,人家爹妈养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容易吗?既然跟了你,你就得好好待她……”
真是越描越黑了。
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传授着过来人的经验,淼淼听得十分头疼,又觉得尴尬不已,偷偷瞥一眼,霍斯衍倒是看起来很平静,路边的灯光从窗外射进来,从他眉眼上划过,他的侧脸隐藏在半明半暗中,让人琢磨不透。
淼淼决定学习他的淡定,自动过滤掉司机的声音,司机说得口水都快干了,也不见后面的男女有什么反应,顿时意识到他们的矛盾不是一般的大,说不定是一下车就要分手那种,这和事佬是做不成的了,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后,他就自觉地闭了嘴。
可惜了,郎才女貌,看着这么登对的两人。
三十分钟后,目的地A大南门到了,等两位乘客都下了车,司机摇摇头,叹息一声,脚踩油门,眨眼的工夫,黑色车子就消失在拐弯处。
淼淼和霍斯衍都默契地没有提车上的小插曲,正好是晚课结束,南门人来人往,间或有打量的目光探过来,淼淼担心又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我先进去了,今晚谢谢你请我吃饭,下次有机会的话,我请你。”
“嗯。”霍斯衍点头,“早点休息。”
互相道过再见后,淼淼转身走进去。
明月当空,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植物气息,好闻极了,她贪心地深吸了几口,充斥在胸前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冲得四散,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走出一百米左右,淼淼还是没忍住回头,南门口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不用细看她也知道是霍斯衍,步子慢下来,放任自己去想——
如果她是他女朋友,看到他这样温柔地对待别的女生,即使心知是出于风度修养,多少也是会吃醋的吧?
唉,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就不属于我呢?
淼淼无限惆怅地想着,慢慢走远了。
等到视野中只剩夜色和说说笑笑经过的年轻男女,霍斯衍这才收回视线,随手在路边叫了一辆车,坐进后座,揉了揉眉心:“盛安公馆。”
司机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从来没跑过,再确认一遍地点无误后,他手心在粗糙的裤子上蹭了两下,然后有些战战兢兢地点开手机导航。
出租车载着一厢的安静,在夜色中穿过半城繁华,开进A市最寸土寸金的私人住宅区,停在一栋三层的西式别墅前。
“先生,到了。”
一路都在闭目养神的霍斯衍睁开眼,付了车费,推开车门下去,开门进屋,迎接他的是满室冷清。
他没有开灯,隐在昏暗一角,看对面窗台上静静卧着一团月光,轻轻地笑了出来,没有声音,眼里也无半分愉悦之色。
渐渐地,他褪去了所有的表情,整个人像一座完美的雕像。
落地钟敲响第九下的时候,霍斯衍从书房拿了两瓶酒出来,头疼欲裂,仿佛埋了无数的线,每走一步就断掉一根,安眠药昨晚就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拿新的,或许今晚只能靠酒精来入眠了。
可酒这种东西,哪怕再好,一个人喝也没什么意思,他喝了几口,没滋没味的,于是从茶几上捞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拨了个号码出去。
周逢玉的电话响时,他人正在酒吧包厢里,艳丽而暧昧的灯光时亮时暗。
城西明家刚失恋的小少爷拿着麦克风青筋暴露地嘶吼“去他妈的爱情”,昏暗的角落里,那个长得跟杏鲍菇似的精诚实业的吴副总,正和一个女人说话。
周逢玉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走出去,掩上包厢的门,像把自己完全地从那个荒唐的世界里摘了出来,干干净净的。
他随意地靠着墙,姿态慵懒,接通电话:“什么事啊?”
“过来喝酒。”
周逢玉爽快答应了:“二十分钟后到。”
周家和霍家祖上还有那么点儿亲戚关系,勉强算得上是世交,周逢玉和霍斯衍却是在美国时认识的。
不打不相识,一番交手后,飞扬跋扈恣意妄为的纨绔富三代、中二的周家小少爷生平第一次在霍斯衍那儿领教到了智商情商被全面碾压的憋屈滋味,甚至还差点被送进了警察局,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彻夜不眠地制定好报复计划,不料刚出门就被父亲一巴掌拍了回来,谁能想到,霍斯衍在显赫的霍家,竟然是那样的身份呢?
得罪不起,就算是通天的怨气也只能憋回肚子里去。
当然,除去初识时的不愉快,周逢玉不得不扪心自问,在混迹的复杂人际圈里,他唯一瞧得上、打从心底里折服的人,也只有霍斯衍了。这样说也不准确,毕竟霍斯衍从来就不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
周逢玉来到霍斯衍家,看到客厅桌上摆了十几瓶酒,红的黄的白的都有,他心里顿知不妙了,这可是不醉不休的节奏啊,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霍斯衍的神色,清清淡淡波澜不兴的,看来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解开衬衫袖口,决定把今晚的温香软玉都抛到一边,舍命陪君子。
霍斯衍开了两瓶酒,嫌用酒杯不尽兴,歪着瓶身和周逢玉的酒瓶轻碰一下,直接仰头对瓶吹,酒水入喉,喉结不停耸动,顷刻间酒便去了三分之一,周逢玉看得头皮发麻,咬牙也灌了几口。
地板上多了几个喝空的酒瓶,横七竖八的,周逢玉酒量不算差,可此时已经醉得不轻了,头晕眼花地坐在沙发上,滑下来,又坐上去,还是滑下来,干脆就直接躺地上了。
霍斯衍还在喝,周逢玉目光涣散,总是对不了焦,他猛地甩了甩头,皱眉担忧地问:“你的手……”
好一会后,才有低哑的声音回答他:“没事。”
周逢玉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就不省人事地睡过去,还打起了呼噜。
霍斯衍越喝越清醒,可面上还是露出醉态来,尤其是他的眼睛,从眼睑到眼角延伸往上的位置,一片微红,像晕着一簇灼灼的桃花。
思绪牵连着把刻意遗忘在过去的许多事情连根拔起。
去年,美国加州医院那夜,凌乱的脚步声,刺耳的尖叫声,以及刺向自己的凌厉刀锋……
还有,高三那年九月的某个早晨,有个陌生女孩坐在他的座位上,身上笼着光,回头朝他嫣然一笑。
“淼淼……”
或许他真的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把深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喊出来?
那清软的声音也跟着在耳边回响。
“霍师兄,你刚刚很厉害哦!”
“是啊是啊,我一直都觉得,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很厉害的。”
声音变成画面,她匆忙摘下月相表塞进包里的一幕闪现……
霍斯衡抬手盖住了眼。
她这么急着和他撇清,是因为怕男朋友误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