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香冻梨花。
也不知道怎么的, 这御花园中的梨花一开,便要来一场倒春寒,明明都四五月的天儿了, 还让人把厚褂子捡出来穿上。
安嫔牵着万黼往殿里头走,一边笑着道“等会儿见着嫔娘娘要有礼貌知道吗”
见万黼乖乖点头,她唇角不由得浮起一抹惬意的微笑。
他聪慧乖巧, 不管有什么, 向来不须她多说第二遍,实在省心的紧,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旁人多说。
一走进客厅,姜染姝已经在候着, 她今儿穿的随意, 头上也没什么插戴, 素淡极了, 偏像是添了烟火气, 愈加惹人。
瞧见两人进来, 亲热的上茶上点心, 拉着万黼的手, 嬉笑着问“几日不见, 可有想嫔娘娘啊”
她的语气欢快亲昵,惹得万黼羽睫翘了翘, 害羞道“想您呢。”
“谁想嫔娘娘啊”她笑。
万黼一时有些无措, 红着脸乖巧回答“万黼想嫔娘娘了。”
“想的狠不狠啊”
“狠。”
看他这样, 安嫔露出欣慰的笑意。
姜染姝也跟着笑,拿了九连环出来给他玩,又命人给他做香饮子喝,这才坐下来,喝莲生奉上来的姜撞奶。
自打知道她有孕之后,茶水也给她停了,若是想喝,就做一些好喝的甜汤来,或者是白开水。
安嫔视线在她手上转了一圈,细细的羊脂玉镯在烟雾蒸腾中愈加缥缈剔透,笑着说起旁的来“今年热的晚,都这个时节,还这般冷。”
冬日里是冷的钻心,现下虽冷,跟夏日炎炎比起来,仍是一种非常舒适的温度。
“一直这样才好。”若是到盛夏,她的日子就难过了,她仔细算过,到时候刚好是孕期反应最激烈的时候,苦夏和这个缠在一块,她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安嫔笑着应了,她是来聊天的,不是来抬杠的,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她也就随口一说,炽热的夏日没有人喜欢。
两人絮絮的说起话,之前姜染姝搬入乾清宫,她们的联系就断了,安嫔还担心时日久了,禧嫔将她忘记。
看到她温暖眼眸那一瞬间,她就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安嫔在心里叹一口气,她接近禧嫔的心思并不纯,毕竟对方盛宠至极,而她也是妃嫔,两人之间是有共同点的。
可过这么久,她心里也明白过来,她衬在禧嫔身边,只会越加显得她不够完美。
心里说不失落是假的,可失宠十年有余,她的心早已古井无波,能坦然面对早已料到的情景。
她已经得到万黼,冷寂的夜不再孤独,这便尽够了。
“前些日子,上头在关注彤史呢。”她浅笑着说,语气中的暗示意味很浓。
“嗯,这事我知道,不打紧。”姜染姝抿了一口姜撞奶,微带辛辣的奶好喝极了。
反正她已经有孕,未来近一年的功夫,彤史上都不会有她的名字,这般戛然而止,就算太皇太后知道又如何。
这个孩子来的巧,是个小福星。
安嫔呼吸一滞,她辛苦调查来的,是想卖个好,谁知道对方早就知道。
想来也是,她都能查到的东西,以禧嫔的权势恩宠,又岂能不知。
忍不住又在心里叹气,禧嫔真是让她欢喜让她忧,那点小心思,也彻底的歇了。
姜染姝抿唇不语,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应当,旁人许是不大了解,安嫔时时来景仁宫,瞧着里头那名贵的摆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么一想,她的脸颊又忍不住浮起一抹轻红,毕竟这些东西都是康熙一一给她置办的,有些还是他亲自画的图。
像多宝阁上那个不起眼的檀木摆件,手工粗糙的紧,一瞧就知道不是名家所出,可偏偏是她和康熙共同雕的,隐含的意义不一般。
和安嫔又聊了一会儿,就听到奶声奶气念三字经的声音,她含笑道“这是万黼在背”
“是。”安嫔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就是这么乖,一点都闲不住,她有时候忍不住去打扰,就怕他学成呆子,实在是太能坐得住。
这么大的孩子,理论上来说应该皮的上房子揭瓦,偏他不是,自己找着背点书,还想偷偷摸摸的练大字,被她给拦了。
骨头都还是软的,这时候就捏笔,等长大后骨头变形可如何是好。
“去把小阿哥叫过来。”姜染姝吩咐,看着半夏浅笑着过去,忍不住也跟着笑。
万黼来的很快,小脸红彤彤的,看到她就赶紧行礼,羞赧开口“可是扰着嫔娘娘了”
见禧嫔摇头,他开心的笑了,唇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可爱至极。
肉嘟嘟的小脸蛋微微鼓起,能把人萌的一塌糊涂。
“听着你背,就想起前些日子嫔娘娘也是这样背呢,一时觉得亲切罢了。”姜染姝招了招手,将他传唤到身边,捏着他的小脸蛋道。
她垂涎已久,这手感果然好。
万黼羞的跟什么似得,对方身上有一股清浅的甜香味,还带着微微的奶气,特别暖心的味道。
“嫔娘娘不可如此,万黼已然长大。”他顶着红彤彤的脸颊,小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的回。
那小大人似得模样,把姜染姝萌的肝颤,搂在怀里一顿心肝肉的喊。
胤祧现在只会冲着她吹泡泡,哪里跟万黼似得,都能哄人开心。
“姐姐会养孩子,瞧万黼多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她一脸艳羡的夸赞。
这么一说,小大人的脸唰的又红了,安嫔望着他的眼神外柔和。
又聚在一起说些小话,从胭脂水粉讨论到绫罗绸缎,这才分离。
等她走之后,姜染姝皱了皱眉。
这彤史的问题,表露出来的问题并不仅仅是佟贵妃想要为难她,也不全是太皇太后知道后会怎么做。
更多的是,若是下头的妃嫔们知道,阖宫反抗之下,怕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问题。
目前老贵人知道,安嫔知道,纵然两人都是她船上的,可谁又能保证,其他人不知道
她觉得很悬。
轻轻吐出一口气,姜染姝垂眸,宫中就这点不好,一举一动便尽数被人盯着,一人知道,人人知道。
“密切关注着,若有异动,尽快来报。”姜染姝眉目淡然,半夏却机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刚刚接手锦心位置的时候,她是信心满满的,毕竟就是一个嫔位下头的大宫女嘛,她在乾清宫皇帝手下都玩的如鱼得水,在景仁宫岂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事实上呢,等到她尽数了解的时候,才知道对方那张娇媚撩人的脸庞下,到底心机有多深。
锦心啊,机关算尽太聪明,却不知道身边人都看的明明白白呢。
单拿宫里头的人脉来说,就令她震惊不已,在太监处,嫔主儿有天然优势,毕竟大老爷在内务府负责敬事房,而敬事房又管着太监人事调动,这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
而宫女里头呢,她本身就是包衣旗,真想要攀关系,这宫里头的宫女,谁跟她不沾点亲带点故,哪怕十八竿子都打不着呢,只要能沾上,对于宫人来说都是好的。
更别提她的手段厉害,等闲无人扛得住。
半夏躬身退下,临走前看到禧嫔脚下踩着的绣花鞋,以棠棣为底,上面的覆着千层底,蜀锦为面,上头辍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花型,漂亮华贵。
她脚步微动,那珍珠便微微晃动,散发出温润细腻的光泽。
姜染姝用护甲叩着桌面,听到笃笃的清脆响声,垂眸沉思。
只要她还得宠一天,只要她不把康熙推给别人,这个问题她始终都要面对的。
想到独宠的问题,又想到康熙昨日的表现,她忍不住垂眸一笑。
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赖嬷嬷抱着床单进来了,一边叠着往柜子里头放,一边沉吟着开口“余年这小东西愈加过分,竟然尿到床上来,且训训它,太皮了。”
想到这个她就无奈,嫔主儿也太宠这小东西了,惯得无法无天。
姜染姝想到每次她一训余年,对方就委屈的跟什么似得,把头往墙上一抵,两只耳朵抿成飞机耳,眼泪汪汪的就开始了。
那副可怜的小模样,让她什么都尽数憋回去了,反正她是扛不住,只想宠它宠它宠它。
关键她一心软,余年这小东西立马就能看出来,会得寸进尺的凑上来,哼哼唧唧的撒娇,非得揉揉抱抱亲手给它喂小鱼干才成。
明明是它犯错,最后还有福利拿。
赖嬷嬷显然也想到了,无奈的一声轻叹“唉,算了,尿就尿吧,老奴看严实些便是。”
姜染姝但笑不语,这猫崽现在厉害着呢,看严实不存在的。
余年能各种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她床上,让人防不胜防。
对于这个话题,两人都有些无言以对。
奈何不了它,还能怎么办。
“胤祧呢可睡醒了”两人现在大了,睡得没有那么多,但是早上醒得早的情况下,午膳前还是要睡上一小觉的。
赖嬷嬷摇头“许是又要长个子,又贪吃贪睡的。”
这么说着,她还是放下手上的活计,亲自去侧间看了看,自打上次明瑞发热之后,天天担心胤祧也重蹈覆辙,谁知道他皮实的很,一点事都没有。
看着她匆匆而去,匆匆回来,姜染姝挑眉问“怎么了”
赖嬷嬷摊手“小阿哥发热了,老奴已经派人请御医去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的,姜染姝也没那股子惊慌劲,淡然的等待。
柳御医来的很快,抱着胤祧看了一会儿,无奈道“小阿哥是着凉发热了,许是因着春季天气无常吧。”
他仔细的又看了看,这才肯定道。
当初公主发热,这嫔主儿急的头上都要冒烟了,理论上小阿哥更重要些才是,可对方面色淡然,想找出点惊慌出来还真难。
姜染姝哦了一声,这才大手一挥,随意道“您看着收拾吧。”
小孩子过了半岁,母胎带来的免疫力下降,生病是在所难免的事,发热并不是坏事,只要不是高热就成。
柳御医呼吸一滞,头一次见心疼公主,把阿哥放在后位的奇葩,心里头倒涌出淡淡的别样来,女子命苦,她倒是看得明白,愿意心疼。
“小阿哥情况还好,吃一剂退热药,注意观察着不热了就成。”柳御医跟身边的御医商量了一下,开始下笔写方子,一边淡淡道“小儿最怕夜间发热,这个要注意好,微臣今晚不回去了,就在御药房当值,您随时可以传唤。”
姜染姝点头,看着胤祧咧着嘴笑,一点蔫哒哒的感觉都没有,心里头遂放心不少。
“劳烦柳御医了。”姜染姝客气道。
“您客气了。”柳御医垂手行礼,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擦着鼻尖的细汗,又拱了拱手,这才告辞离去。
晶簾晃动,姜染姝收回视线,看向依旧乐呵呵的胤祧,笑道“等会儿要喝苦药汁子了,希望你别哭。”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胤祧刚开始被哄着,毫无防备的一口喝下,到嘴的一瞬间便呆在那里,微微张开嘴,任由药汁子往外流。
“哈哈哈。”姜染姝笑。
“哇哇哇”胤祧大哭。
这种使人感到怀疑人生的味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嘴里,胤祧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却不妨碍他紧紧的闭着嘴巴,怎么也不肯张口。
“快看,这是什么”姜染姝晃动着手中的蜜饯,甜甜的味道在胤祧鼻间萦绕,他终是没有抵挡住,张开了嘴。
一勺子苦药又进嘴了,胤祧呆了呆,忍不住嗷嗷大哭起来。
姜染姝看着他怀疑人生的眼神,忍不住又笑了,过了一会儿,拿出自己的蜜饯法宝,诱的张开嘴,再次一勺子苦药进去。
就这样周而复始,一碗苦药快要见底的时候,胤祧终于不再上当,任凭那蜜饯再怎么在眼前晃悠,都不给一个眼神。
他哭唧唧的把脸埋在姜染姝怀里,不知道怎么的了,往常令他非常心安的怀抱,总觉得今日充满了欺骗,还带着微苦。
“哈哈。”听到熟悉的笑声,胤祧扁了扁嘴,又想哭了。
“嗝。”舔着手里头的蜜饯,胤祧歪着头想,好像苦药也没有那么难喝不是。
然而这点侥幸,在一双白皙柔嫩的小手将他蜜饯拿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哭了。
今天可真是痛苦的一天。
就算中午又给他做了胡萝卜羹,那微甜的味道也无法弥补他内心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