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暖中午吃完饭,在食堂里就听说,连环自杀团体的另外3个组织者那边有了突破口,他们招了。
分开审讯的口供一致,是陈翰给第4个自杀者割的腕。
侦察队的人准备出发去搜查割腕用的手套和刀片。
甄暖太开心了,一溜烟跑去楼下小广场,见大家都上车准备出发,她也兴致高昂地跟着窜了上去。
车开到半路,言焓回头准备和谁说话时,蓦然看到她毛茸茸的脑袋,愣了愣。他并没想在这种天气带她出去,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溜上车的,结果想说的话也就忘在了后头。
倒是苏雅说:“陈翰现在仍然咬得很死,我们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他给人割腕用的刀片和橡胶手套,他也丝毫不提第7个人的事。”
“等找到东西了,拿实验室对比结果给他看。”
“嗯。”
……
警方带着团伙的另外3人,在他们供述的地点,一处公园里,找到了陈翰给第4个死者割腕后丢弃的埋在地里的橡胶手套和刀片。
这一趟出行很顺利,痕检组的人提取着证物。
言焓独自立在一颗树下抽烟。
中午1点,天气越来越差了,乌云压顶,狂风肆虐,公园里的树木疯狂摇晃着。
在一旁接电话的谭哥收了线,往甄暖这边走过来,对她身后的程副队说:“陈翰改口了,说有第7个人。”
程副队何其精明,问:“他提条件了吧?”
“对。他要无罪释放,安全出国,别的条件都不接受。”
苏雅瞪眼:“怎么可能?”
“不然,今晚就有一个女人会死。而且,还会多一个杀人犯。”
众人又沉默了,处置一个会继续升级的类似邪教头子的杀人犯,救一个想自杀且打算以此陷害他人的人,孰轻孰重?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
甄暖回头,言焓走过来了。
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在风里微微眯起眼,问:“尚局怎么说?”
谭哥道:“尚局的意思是不会放人,但可以酌情减轻处罚,可陈翰不同意。所以,谈崩了。”
言焓沉默半刻,“嗯”了一声。
关于第7个人,现在没有任何线索。
虽然找到了售卖那个电话卡的站点,也从附近的监控里找到了购买者的半截身影,可根据一个模糊的下半身找出一个具体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在几小时内完成的。
所以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具尸体的出现。
言焓不知在想什么,踢着脚下的落叶,踢了一会儿,插着兜转身走了。
“老大。”谭哥喊住他,“尚局问你的意见是什么?”
“我的意见和他一样。”他没回头,走进了风里。
苏雅蹙眉,看不出言焓是否说了真话。
此刻看他被狂风卷起的衣角,她忽然想上去和他说话,可视线里,甄暖突然窜了出来,笨拙地踩着雪地靴,砰砰砰地踏在枯叶上,追着言焓跑去了。
“队长!”甄暖追上去,大口大口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里变成一捧捧的白花花。
言焓侧眸看她,不语。
“队长,”她跟在他身边走,好奇,“如果是你,你不会选择放走罪犯去救人吗?”
“你呢?”他反问,“如果你在追一个罪犯,而路边躺着一个濒死的人,你会停下救人,还是继续抓犯人?”
甄暖一下子想起那天站在高高的涂鸦楼顶上,言焓放弃追逐,起跑跳过了几米的高楼来救她。
她胸腔缓缓起伏着,低下头,小脸缩进围巾里:“要看情况吧。”
“比如?”狂风吹得他的短发在风里飞。
甄暖不看他沉黑的眼,低下头揪手指:“罪犯是一个抢劫犯,罪犯是一个会继续杀人却很难再抓到的人,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吧。”
“是不一样。因为犯人罪大恶极,放他走之后的恶劣后果无法估量,所以我们需要牺牲某个个体,把对社会的损失降到最低。”他平淡地说。
甄暖一口气憋在胸口直打转,仍是无法纾解的难受。
又听言焓轻散地问:“以一个人的性命来换一些人的性命,这是合法的吗?”
甄暖无法回答,抬头看他被冷风吹得冰凌的侧脸,有些迷茫而摸不着头脑了:“队长,你的意见究竟是怎样啊,听上去又好像不太赞同的样子。”
“没有不赞同。就像我刚才说的,站在这个位置,只能把整体宏观的损失降到最低。而且,谈条件这种事,以目前的情况还不能开先河,不然以后的罪犯都效仿,连锁反应的后果会更恶劣。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尚局的做法。”
他理智得近乎不通人情,但甄暖却听出了什么,小声问:“可,如果尚局说放罪犯去救人,你也会赞同吧?”
言焓转眸看她,眸光清黑,并没回答,只反问了一句:“当知道一个人会死,你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
甄暖怔愣。
……
一行人返程回到了局里。
下车没走几步,程副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应答几句,叫住了言焓,低声说:“昨晚郑苗苗失踪了。但不确定是否是第7个人,她没有自杀倾向的。”
郑苗苗是郑容教授的女儿,才上初中,是刑侦队每个人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开朗懂事的孩子。
周围几个人都停了下来,甄暖却没有注意,径自走到前边去了。
言焓和程副队商量一会儿后,一行人重新上车。
甄暖察觉到身后不对,懵懵地回头,见大家又要上车走了,赶紧扑腾扑腾跑回来。
天气变得更糟了,乌云压得很低,中午的天黑得像傍晚。冷风侵袭,几乎要把人的骨头冻僵。
甄暖跑到车门边,言焓却抬手拦住。
他扶着车门,说:“你不用去了。马上要暴雨,在屋里休息吧。”
“诶?”她惊慌又愣愣地望着他,眼珠清亮而湿润,带着一种被抛弃的委屈感,“为什么呀?队长,大家都去呢,为什么丢下我?”
言焓静默看她半晌,问:“你不是会骨头疼吗?”
她立在大风里,整个人都在抖,嗓音苦涩,害怕冷却更害怕被孤立:“我……我可以忍着呀。”
“我不希望你忍着。”
老白探出头来:“小猫,我们是为别的事出去一趟,不是这个案子。”
她呆呆地“哦”一声,却没有被安慰到。那副失落又可怜的表情,像是被族群丢弃在原野上的可怜小动物。
言焓沉默半刻,说:“我预感今明天会出事,或许是这次的连环自杀案,或许不相关,到时候需要你100%的良好状态,所以,你要养精蓄锐,明白吗?”
她懵了半晌,一下子抬起头颅来,眼睛亮汪汪地看着他:“哦!”
这声“哦”比刚才精神了一大截。
“……”
他暗想,她真是和孩子一样好哄。
她乖乖退后了一步,昂起头,挥舞着胖手套,冲车内的人挥挥手:“队长,大家,加油哦!”
言焓没理她,拉上了车门。
老白倒进椅子里,抓脑袋:“我要被小猫萌死了。”
苏雅慢慢侧过头来,若有似无地说:“你们队长还挺温柔的。会哄人。”
言焓抬眸从车内镜里看她一眼,不予置评。
老白感慨:“要是老大对我也这么温柔就好了。”说完,他扭头学甄暖的样子,睁大了眼睛望他,柔了声音作无辜状,“队长~”
言焓懒懒地斜他一眼:“你是要死吗。”
……
和言焓说的一样,下午誉城来了暴风雨,气温又骤降了好几度。
甄暖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并不觉得,只是偶尔看见窗外风雨延绵,昏天暗地,她便不免感激言焓对她的照顾,又有些心疼在外边奔波的同事们。
整个下午,她都在继续做她的凶器与伤痕研究。
潮湿的天气还是让她的身体微微不适,快到下班时,她揉揉发酸的肩膀,给小松打电话:“有没有法医门诊需要帮忙的?”
法医工作的大头并非命案,而是大小纠纷中的伤情鉴定。
“都是小案子,我们几个应付得了。不用劳烦你和郑教授出马。”
“嗯,交给你们我放心。对了,郑教授不是今天回来吗?”
“是啊,不过一直没来单位,可能是忙了一趟,回家休息了吧。”
甄暖蹙眉。
像郑教授这种接近退休的老古董,往往能自主作息。可郑教授并不是那种人,他是像林老师那样早晨7点到机场也要8点赶来上班的人。
……
从下午到夜间,甄暖的身子骨都不太舒服,晚上早早地就躲进被子里睡了。
沉沉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刺耳的手机声突然在深夜响起,伴
随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把甄暖吓得顿时惊起。
她就着惨白色的闪电接起手机,心脏狂跳:
“你好?”
是谭哥:“小猫啊,法医助理小松和大伟在去接你的路上了,现在立即来十桉里,我们发现了一具无脸女尸。”
……
十桉里度假区地处誉城东北部,润江川流而过,白山绵延起伏,是夏季度假消暑冬季泡温泉的好去处。
报警的是一位经营农家乐的本地居民,他说深夜开农用车回家,大雨滂沱视线不清。他一时大意,汽车偏离方向滑向路边;看见路旁出现一团人形时,他猛踩刹车,可人影已经到车底了。
……
雨下如倾盆,甄暖和助理们在警戒线外停了车,套上雨衣冲进灰白色的雨幕。
水珠子大得像冰雹,噼里啪啦往头上砸;山夜里的温度很低,湿冷得像沉在南极的海里,她捂住领口也无法抵挡风雨将冰寒拍进五脏六腑。
案发地搭了简易帐篷,四角拉着绳索,只有顶棚;风吹帆布起起落落,呼啦啦地响。灯泡在风里摇晃,影影憧憧的。
车主四十出头,浑身湿透,蜷在地上后怕地抹眼泪:“哪个混蛋的肇事逃逸,人还热乎着就扔路边……”
痕检员围着货车检查拍照;更多的人冒着暴雨在公路和灌木丛里翻找线索。
凌晨三点,气温零度以下。
甄暖找了一圈,关小瑜不在。
现场几十个身形挺拔肌肉健硕的男人们,唯独她一个女的。她无意识地鼓鼓嘴,感觉略微妙。
六七个高高的男人排排蹲在出事的车前,有的蹲军姿,有的挠头,有的扳手指,有的戳地面,像一丛形态各异的蘑菇君。
言焓也是其中一颗,他蹲在车轮边,虽然穿了雨衣,但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头发上全是雨水;
车右前轮紧贴着半个人脑。
雨水太大,现场冲得很干净,血迹分析已无法进行。痕迹提取完毕后,刑警们把农用车抬起来往后挪半米,让车轮下的人脱离出来;车轮卸下装袋。
“车开过来时,女人的确侧躺着。”
言焓在说话,雨水从浓浓的眉脚滑落,他犹自不觉,
“车辙没问题,司机没有倒车;女人的脸虽然碎了,但并没有滚进车轮里,不是车轮造成的。”
谭哥:“司机说冲来的一瞬间他没看清死者的身体状况,不知她是死是活,也不知她是不是不小心摔倒或晕倒;他立刻摸了她的脖子,当时还有体温。”
“但不能确定司机是否第一时间报警,”黑子提出疑虑,“从接警到赶来,我们用了16分钟。即使天气冷,体温下降得也太快了。可能司机耽误了,也可能碰上去时,死者体温已开始下降。但下降的具体原因究竟是人晕倒了,还是死亡了?”
老白低声表示赞同:“也不能确定是否是司机移尸到这里,再报的警。”
众人沉思片刻,程副队又说:“死者没有随身物品,方圆1公里暂时无发现;身上也没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尚局拒绝陈翰后,他闭口再不提第7个人。现在这起案子只能先按单独的事件处理,是不是第7个人,边办边看吧。”
言焓无意识地抿起半边唇角。
隔半秒,他抬头见了甄暖;
他冲蹲在地上的兄弟们招一下手,带大家站起身,给她让位置。
甄暖顿时有儿窘迫。
片刻前,她还觉得一群硬质男人蹲在地上说话的情景挺萌的。可现在,刑警同事们齐刷刷起身,仪仗队似地一排站开,目光全聚在她身上。
她戴上手套,强自镇定地收回目光,从助理小松手中接过工具箱,不料那箱子比往日重太多;
她身子一沉,瞬间好几只手伸过来,四面八方,齐齐有力地托住箱子。却没人扶她的手,似乎都知道碰了她她会紧张哆嗦。
她心头一热,连连道谢,谭哥微笑:“辛苦了。”
“哪有?”她受之有愧。
小松接回工具箱:“老师,你要什么我递给你。”
“温度计。”她蹲下,看死者的头,脸部已被毁坏。
四周的刑警们安静而一丝不苟地看着,多道目光汇集于此,甄暖很不适应,紧张又忐忑地投入工作。
灯影摇曳,只剩风声。
甄暖拿出体温计:“直肠94℃,小松?”
小松和大伟记录着气象计上的数据:“11月7日凌晨3点13分,气温零下32℃,空气湿度98%,风速97米每秒……”
甄暖掀开死者的衣领往里看,背教科书般地吩咐:“咨询气象局这块地区过去一段时间的气候,用温度差带代入数据模型计算死亡时间……”
她流利说出一大串公式化的话语,猛地停下来,暗恼高度紧张下居然说出这样低级的错误。
她下意识抬头,不偏不倚撞上言焓三分笑意七分看戏的目光。
他背脊笔直地站在她对面,低头俯视她。
脑后的电灯在风中剧烈摇晃,光线洒满他浅蓝色的透明雨衣;白灿灿的在他湿漉的碎发间穿梭。
背对着强烈的车灯,他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情绪;可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顺带着点儿淡淡的好笑。
甄暖又羞又气,突然反而不紧张了,镇定下来。
小松适时地提醒:“甄老师?”
目前极端寒冷的环境下,人死后约1小时,体温就会降到和环境相当。此时显然不需要咨询天气情况。
甄暖飞快看言焓一眼,便挪开目光:“抱歉,刚才我说错了。在一般情况下,可以通过气温变化和体温研究死亡时间。但这里不需要。”
言焓黑眸幽幽,俊俏的侧脸在摇摆的电灯下明明暗暗。
小松点头:“甄老师,看死者体温和外界的温度差,她死亡应该不超过一小时。天气的影响微乎其微。”
“不是。”甄暖摇了摇头。
一股猛风从车底吹来扑到她脸上,她很冷,心却在发热,在狂跳。
她抿抿唇,下定决心似的说,“不,她死亡4到6个小时了。”
大家都没出声,只有风雨砸打帆布帐篷。
“不可能啊,”小松脱口而出,说完自觉唐突,又道,“甄老师,司机当时摸到了体温;死者身体均匀不胖,衣着不保暖,在零度的环境下放置4到6小时,体温怎么可能还高于外界?”
甄暖眼睛亮灿灿的,轻轻道:“或许凶手把她从高温的地方移过来呀,移来不久就被农用车撞上了。”
小松一噎。
“不对,”他想了想,抓起死者的手,握手般摇了摇,“看,没有尸僵,死亡不超过1小时;由于气温太低,尸僵缓慢,死亡时间可推长至2小时;但结合体温来看,死亡还是在1小时内。”
“不是。”甄暖不习惯和人辩论,脸微红,仍是执拗地摇摇头,“尸僵被人为破坏掉了。”
说着,她伸手捏住死者破碎的面部。
“但上下颌骨咬合处的僵硬没能被破坏。”甄暖双手抓住死者的上下颌骨,用力一掰,死者脸部纹丝不动。
她松开,对小松道,“你力气大,不信你试试。”
小松试着掰一下,果然费劲力气也掰不开。
“凶手虽然强行破坏了尸僵,但僵硬强度最大的下颌关节并没被破坏。”
甄暖语速慢,缓缓的,听上去轻柔又从容,“死亡时间绝不会是1小时。当然,这些都只是现场推测,准确时间还是要等回去做病理分析。”
她说完,再次下意识地瞥言焓一眼;他微抿着唇,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而刑侦队的一群大男人们也都互相交换着眼神,满含赞许。
小松虽然知道病理最准,但此时在现场,难免就事论事,较真道:“按你说的死亡4到6小时,尸僵被破坏后还是会重新形成,重新僵硬。只有等人死后7到8小时,尸僵完全形成,这时候破坏尸僵才无法再出现。”
“是这样没错,但是……”甄暖冷得打了一个颤,继续道,“死者之前所处的环境很可能在37度左右,高温会加快尸僵。”
小松猛地一拍脑袋:“呀,我忘了这茬儿。死者有体温,是恒温环境所赐。”
“死者被撞时自身温度不低。”甄暖说,“第一次测体温是94度;现在过了14分钟,第二次测温,是23度,平均2分钟下降一度。
“从司机报警到我来现场第一次测体温,间隔39分钟。这么推算的话……”
“我们比你先到,你来前我们就测过,是21度。”谭哥插话,“从司机报警到我们赶来现场,间隔16分钟。”
甄暖目光移过去,
言焓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雨衣帽子,淡淡道:“小松,多测几次,把数据交给徐思淼做公式,计算司机报警时死者的体温。
“根据司机口供的行车路线
查道路摄像头,算出他进山后行驶到这里需要的时间。
“如果司机没说谎,”
言焓轻咳一声,嗓音有些低哑,
“他从下游来的路上没有迎面车,要么凶手在农用车司机进山前就离了山,要么他还在山里。
“想知道凶手出没出山,计算司机进山瞬间死者的体温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