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庆像比想象中小,虽然一如预期得抬头瞻仰面容,却和成人的身高差不多。而且,既非设在高台上,也没架起围栏,一伸手就能摸到。
香织来到滨町绿道。时间接近晚上十点,空气寒冷干燥,树木的枝叶遮蔽了街灯光线,连脚下都看不清楚。
香织看新闻报导才晓得,案发当晚,冬树就是逃进这座公园。虽然没记下公园的名字,电视屏幕映出的弁庆像却成为线索。
在家吃晚餐时,香织突然想去那个地点瞧瞧──那个冬树最后与她通话的地点。外头天冷,她穿上外套,围条围巾才出门。搭地铁到人形町站很快,她走进营业中的食堂询问有座弁庆像的公园在哪里,得到大婶亲切的指引。
深呼吸一口,胸腔顿时窜进一股寒意,她忍不住想缩起肩膀。天这么冷,呼出的气息却没化成白雾,真不可思议。
四下静得有点恐怖,但香织仍走向林中的步道。长椅错落在茂盛的林间,那一夜,冬树藏身在哪里?是不是缩着躯体躲在暗处?
“香织……”
耳边响起冬树呻吟般的呼唤,正是那晚冬树打来时的第一声。
“我……犯了不该犯的错。糟糕,该怎么办?”
他究竟想说甚么,如今已无从知晓。通话后,他就为了逃离警察被车撞上。
冬树一定遇上极不走运的状况,只有这个可能。他绝对干不出杀人那种事。
此时,香织瞥见长椅上有一大团像行李的东西,好奇地上前探看,却吓得倏然停步。灰毛毯外露出一只手腕,原来是有人蜷着身子睡在长椅上。
她不禁心生恐惧,这一区的树木特别茂密,四下尤其阴暗。
香织立刻折返原路,眼看弁庆像就在前方,却又发现旁边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由于逆光,香织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总觉得对方正盯着她。
香织连忙别开脸,打算离开滨町绿道。
“中原小姐。”
对方竟然喊了她的名字,她吓得倒抽口气,脚下一个踉跄。
男子立刻冲过来。“妳没事吧?”
原来是认识的人。对方是刑警,日本桥署的加贺刑警。
“抱歉,好像吓到妳了。”对方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让她顿时安心不少。
“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夜里看不清楚,没认出您。”
“这种时间,妳怎么在这里?莫非是想……”
“嗯。”香织点点头,“想看看他最后打电话给我的地点,还有车祸现场。”
“果然。不过,他先是躲在这边,出车祸的地点则在另一头。”加贺指着反方向的步道。
“这样啊……”
“要去瞧瞧吗?我可以带路。”
“真的吗?”
“当然。”
还是跟着刑警安心,于是香织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今天松宫先生没和您一起?”香织边走边问。
“刚分别不久。工作以外,我尽可能避开他。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早就看腻了。”
大概是想让香织放轻松,加贺才故意这么说。香织回以一笑。
“那加贺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没特别的理由。遇到瓶颈时,就不断回到原点重新审视。这是我的办案方式。”
“原点……”
“这里正是原点,所以妳才会过来吧?”
香织默默点头。从这位刑警身上,她也渐渐感受到与松宫同样的温暖。原本他给人很强烈的压迫感,不知何时,那种感觉已消失无踪。不晓得是所有刑警都这样,抑或两人比较特别?
地面依旧树影幢幢。之前眼中恐怖的景象,此刻却变成带着梦幻氛围的图纹。
绿道出口就在不远的前方,外头是大马路,车辆川流不息。
“他就是冲上那条新大桥大道。”加贺告诉香织。
“居然往那种地方冲……”
冬树真是乱来。看看那条大马路,单侧就有三线道,另一侧则是高速公路的出口。
脑海浮现他撞上卡车的幻影,香织不由得紧紧闭上眼,内心一阵激动,泪水就快夺眶而出,但她拚命忍住。
深呼吸数次后,她睁开眼。“谢谢您替我带路。”
加贺点点头,带着些许犹豫问:“方便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吗?就在附近。”
“好呀,可是……哪里不对劲吗?”
“嗯,总之跟我走吧。”加贺含糊带过便迈开脚步。
两人沿新大桥大道前进。究竟要去甚么地方?香织毫无头绪。
途中经过便利商店,加贺要她稍等一下,径自走进店里。出来后,他拿着热的瓶装日本茶和一罐奶茶。
“挑一个吧。”他将饮料递到香织面前。
“那么,我喝日本茶。谢谢。”
“原本想买热可可,可惜店里只有两种热饮。”
“您喜欢热可可?”
“不,只是想说不含咖啡因的饮料比较好。”
“啊……”原来加贺是顾虑到她的身体状况。真是个贴心的人,香织自己都没考虑那么多。
加贺打开奶茶,香织也跟着转开宝特瓶。
“对了,冬树最喜欢可可。”她喝口热茶,继续道:“去家庭餐厅时,他总会点饮料喝到饱,然后狂喝可可。”
“他很喜欢甜食吗?”
“嗯,这样的男生很少见吧,不过他也很爱酒。”
可是,永远无法再和他去家庭餐厅,也不能一起去居酒屋干杯了。
“妳身体状况如何?不能走太久吧?”加贺握着奶茶罐,边走边问。
“不要紧,孕妇得适度运动。”
“是嘛?那就好。对了,有没有告诉亲友妳怀孕的事?”
“还没,但也该通知一下故乡的朋友了。”
“那他……八岛先生呢?他有没有提过,曾把这件事告诉谁?”
听到加贺称呼冬树“八岛先生”,而不是“嫌犯八岛”,香织有些高兴。
“没有。其实,他这阵子没跟任何人碰面……”
香织与冬树在东京没亲近的朋友,不然应该能帮困苦的两人出些主意。
走到一处大十字路口,加贺停下脚步,身旁是挂着大型人形烧广告牌的店家。
“请问……我怀孕一事,跟案件有关系吗?”
“不,还不确定。是说,妳晓得水天宫吗?是一座以保佑安产闻名的神社。”
“好像有印象……”
“去参拜过吗?”
“没有。”
“所以,也不曾和他聊这方面的事喽?”
“嗯……”香织不自主地抚着下腹部。她从未想过要祈求神明“保佑安产”,若是一般即将添小宝宝的夫妇,身旁一定有许多能给建议的亲友吧。“您为甚么问这个呢?”
加贺指着斑马线另一头,“那里有间派出所吧?”
“对。”
“从这边看不太清楚,不过再过去就是水天宫。所以,妳瞧,这个路口就叫……”
香织望向号志灯旁的路牌,恍然大悟。牌子上写着“水天宫前”。
“其实,遇害的青柳武明先生曾到水天宫参拜许多次,而且是定期的。”
“咦?”香织看向刑警。
“如何?有没有让妳想到甚么?”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毕竟,我根本不认识这号人物啊。”
加贺温和地点点头,似乎对香织的回答不意外。
“也是。好,我明白了。”
“请问……究竟怎么回事?”
“不清楚。”加贺摇摇头,“大概是某处还有另一个人怀孕吧。”
“怎么说‘某处’……”
加贺苦笑着搔搔头,“唉,我真的快举手投降了。每个谜团都找不到线索,唔,所以我想回到原点重新思考。”
香织心头一凛。这名刑警不认为冬树是凶手,才会如此苦恼。
“气温愈来愈低,还是回家比较好吧?我送妳。”
“不要紧的。加贺先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嗯?”
“案发现场离这里不远吧?能带我去看看吗?”
加贺惊讶得睁大眼,“现在?”
“是的。您不方便吗?”
“不,不会……”加贺皱起眉,似乎在考虑甚么。不久,他点点头说:“好吧。不过,我再确认一遍,孕妇真的需要适度走动吗?”
“对,医师是这么交代的。”
“那就没问题,我来带路。”
此时,绿灯恰巧亮起。加贺迈出脚步,香织连忙跟上。
两人沿人形町大道前进,在路口左转。街上的店家大多已打烊,只剩小酒馆之类的还在营业。
“八岛冬树先生是怎样的人?”加贺问:“平常有哪些嗜好?看书吗?”
“嗜好……”香织回道:“我没见过他读书,连漫画他都鲜少翻阅。真要说,顶多就是看球赛吧。像电视转播的棒球或足球赛,他倒是很常看,不过算不上球迷。”
“案发前一天,你们不是去看电影?他喜欢电影吗?”
“啊,我们偶尔会去看电影。不过因为没钱,只有像这次拿到免费票,或在试映会时才进电影院。”
“试映会?”
“嗯,哪里办试映会,我们马上填资料参加抽选,还满常抽中的。”
“哦,有秘诀吗?”
“当然。”
听香织如此肯定,加贺有些意外,不由得望向她。
“关键在于明信片。”香织解释:“我们都是寄明信片。现下很多是透过计算机或手机填抽选数据,那类的就放弃。试着想想,方便申请的,表示参加抽选的人愈多,竞争也愈激烈,对吧?就这点来看,寄明信片既麻烦又贵,大家都是能避就避,那么相对地,寄明信片的我们中奖机率就高喽。”
“唔,不无道理。”
“有些同时接受网络和明信片报名的,也是寄明信片的抽中机率较高,大概两种是分开抽选的吧。所以,我们虽然没钱,唯独明信片一直很舍得寄。”
“原来如此,是这个原因啊。”
“还有,搜集情报也十分重要。透过手机就能轻易查到的试映会,竞争率较高,我都尽量寻找没发布在网络上的信息。”
加贺停下脚步,“比如翻阅电影杂志?”
“答对了。”香织竖起食指,“不过,这样还是不保险,因为会看电影杂志的,肯定是影迷吧?换句话说,主要读者群参加抽选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们随时留意一般杂志的电影介绍专栏,而且不挑女性杂志,尽量翻男性杂志。”
“怎么说?”
“加贺先生,您不晓得吗?女生贪小便宜,像填资料参加试映会抽选这种麻烦事也很乐意。但男生大多怕麻烦,与其大费周章,宁可花钱解决。”
加贺大大点头,徐缓迈开脚步,“嗯,学到一课。”
“这些全是我想出来的。冬树他啊,一旦出现喜欢的电影,就马上要冲去买预售票。加贺先生,您不妨试一次。照我的话,一定会抽中。”
“嗯,我会尝试看看。”
或许是顾虑香织的身体状况,加贺的步履相当缓慢,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一点也不觉得累。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座桥,加贺告诉香织:“那就是江户桥。”
穿越大马路后,爬上江户桥往南侧走,便来到一座阶梯前方。下了阶梯就是地下道,香织不禁倒抽口气。她想起电视新闻曾报导,案发现场在地下道。
“这里就是……”
“是的。”加贺点点头。
这条地下道既窄又短,白墙被灯光照得明晃晃。
单是站在入口,香织便不自主地颤抖,却不只是空气冰冷的关系。有人曾在此遇害,而且大家都认定凶手是冬树──这个事实化为一道看不见的墙,逐渐逼近。她无处可逃,眼看就要被压垮……
“妳还好吗?”加贺问。
香织抬头望着刑警。“加贺先生,相信我,冬树真的没杀人。他不会干那种事,请相信我,拜托。”
她很清楚再怎么哭喊都没用,却克制不了自己。狭小的地下道里回荡着她的话声。
对上加贺冷静的目光,香织心想,那是刑警的眼睛,是打定主意只相信事实、绝不受私情左右的刑警才会露出的表情。显然地,她的哀求根本无法动摇这名刑警的决心。
然而,加贺的下一句话,彻底颠覆她的预测。
“嗯,我晓得。”
“咦?”香织不由得回望加贺,“您说……”
加贺微微颔首,便走向地下道出口。香织连忙跟上。
踏出地下道,加贺指着眼前的大马路。“被害人遇刺后,就是从这边的人行道走至日本桥。”
“啊,新闻报导过这件事。”香织叹口气,“为何偏偏是那个地点……”
加贺稍稍皱起眉头,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旋即会意。
“对了,之前听松宫提过,你们是一路搭便车到东京的?”
“是的……”
“所以,对你们而言,那是个充满回忆的地点啊。嗯,今天就走到这里吧。”
“不,我要过去。”香织语气坚决,“我想再去看一眼。”
“好,我明白了。”加贺回道。
于是,两人并肩走向日本桥。明明是东京的正中央,而且还不到深夜,却几乎不见行人的踪影,车流量也很少。照这情况,即使一个遇刺的人摇摇晃晃走在路上,也不大可能被发现。
“这么问有点失礼。”加贺开口:“但肚里的孩子,妳打算怎么办?依妳的处境,要自己带大一个孩子恐怕不容易。”
“您建议我不要生下来吗?”
“不,也不是那么说,只不过──”
“我要生。”香织打断加贺的话。她边走边以右手抚着下腹部,低喃:“我要生下来,要是没这孩子,我就真的是孤身一人。我知道往后会很辛苦,而这孩子没有父亲,将来也会因此受苦,可是,总有办法的。不管发生甚么事,我都要生下他。”
香织字句铿锵,因为这段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没错,我绝不能被挫折打败,为了这孩子,我一定要振作活下去。
加贺默不吭声。香织有些在意他的想法,偷偷觑着他的侧脸,发现他凝视着前方。
“……您肯定认为这种事嘴上说得轻松,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吧。”香织试探着说:“您可能觉得我把世界看得太美好……”
加贺面向她,“如果妳能够把这世界看得美好,我就放心了。要是妳满心绝望,我才真的担忧。”
“加贺先生……”
“妳没问题的。我认识好几位女姓,都是独力把孩子带大,教育出很优秀的下一代。像松宫的母亲,就是一个例子。”
“松宫刑警也出身单亲家庭吗?”
“看不出来吧。真要说,他还比较像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少爷。”
香织也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加贺这番话,带给她些许勇气。
日本桥就在前方,石砌的桥栏显得庄严气派。当年看到这座桥时,香织内心讶异不已,东京的高速公路下方竟然存在这么一座桥。
加贺与香织经过派出所,来到桥头。刚要上桥,加贺忽然停步,直视着前方。
桥中央,一个穿连帽运动外套的高中生,正仰望着设于护栏间的桥灯。
少年逐渐走向两人,似乎打算下桥,却忽然如坏掉的机械般停下动作,一脸惊讶地盯着加贺。
加贺上前与少年交谈,但少年似乎不太情愿,厌烦地挥挥手,转身便朝桥的另一头跑掉。
香织走近加贺问:“那位是?”
“被害人的儿子。之前我们提过,他父亲当时倚着这个青铜像的台座,他可能想来瞧瞧吧。”加贺抬起头。那是两尊类似龙的雕像,背对背夹着中央的桥灯灯柱。
“这是龙吗?”
加贺一笑,“很像吧?其实这是中国传说里的生物──麒麟,也出现在某个啤温标签上,有印象吗?”
“嗯。”香织点头,“可是,麒麟有翅膀吗?”
眼前的两尊麒麟像都长着翅膀。
“麒麟原本没有翅膀,据说是当初决定以麒麟像装饰这座桥时,特地添上的。”
“为甚么?”
加贺指着桥面中央,“这里是日本道路的起点,妳应该很清楚吧。”
“您是指‘道路元标’吗?”
“是的,‘日本国道元标’。换句话说,帮麒麟加上翅膀,便是希望人们能由此处飞向日本各地。”
“原来如此……”香织再次仰望麒麟像。
她暗想,这两尊麒麟的姿态,宛若当时做着美梦的自己与冬树。告别乡下,一路搭便车到这里。但这里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而是迎向未来的起点。两人当时都满怀梦想,深信自身拥有翅膀,能展翅飞向耀眼的未来。
可是,最后没能翱翔。
唯有冬树去了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