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寂寂,体温灼热。
琳琅被他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搂着,宛如火海囚笼。
“你掳了我,就不怕是得不偿失吗?”
她冷静寻着脱身的时机。
“你想想看,我是阑门的门主夫人,我一失踪,我的夫君绝不会同你善罢甘休。他虽是医者仁心,计谋决断不输于当朝宰辅,定会想方设法打探我的消息。再则,我弟弟巫马荒早年与我相依为命,手足情深,若他听闻此事,更不能善了,必是亲自点兵挂帅。”
她攻心为上,“你既代替了我二弟子,做了秦国的君,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两国大动干戈,让其他豺狼虎豹捡了便宜吧?”
秦棠眸光深沉,“可若是我先斩后奏,把您娶了,再耕耘一番,生几个皇嗣,到时候冰雪可爱,往荒帝面前一送,您说他会不会化干戈为玉帛呢?”
“荒帝视您如命,更是不惜宗室骂名,不纳后宫,将您名下所出的沛儿弟弟立为嫡太子,我有您为人质,还不怕他投鼠忌器?”
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琳琅淡淡道,“但我早已嫁为人妇,与你隔了七八个春秋,你日日看我们夫妇朝夕相处,就不觉得心里扎了一根刺吗?”
“就是因为心里扎了根刺,才要趁早拔起,挤出脓血,敷上膏药,早日愈合。”
秦棠衣袍猎猎,黑靴走得飞快,穿过密林,枝叶的光影从他面上星点般掠过。
他胸膛起伏,笑意是少年人的爽朗。
“师娘,您这块狗皮膏药,什么时候能敷到我的伤口上?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最是慈悲心肠,想必不会放着我的伤口腐烂不管吧?”
她险些被他噎着,紧咬银牙,“我诞下一子巫马沛,比你也就差两三岁,去年元宵灯节,沛儿下山,中途遭遇别人的灭门惨祸,这小子不知天高,非要插上一脚,你百般营救他,生生挨了那些贼人好些刀,满身是血地回来,昏迷了一天一夜。”
说到救命之恩,她放缓了嗓音,“当时你与他非亲非故,还能如此舍身相救,想来是一见如故,纵然是动机不纯,你对沛儿总是好的。”
秦棠微笑,任由她误会。
那不过是他故意为之罢了。
他作为一个小替身,不但是一言一行模仿原主人的行事风格,原主人如果受伤,他没受伤也要挨上几刀,务必让伤口长得一模一样,直到旁人寻不到半点差池。
当他打算冒险进入阑门,为了降低被人怀疑的风险,只能以毒攻毒,彻底换了一张血皮,将原先的身体痕迹全部覆盖。
秦棠坐镇东宫之时,与远在阑门的二师兄秦恕之互通密信,那位出身皇族,却被嫡后护得很好,更被阑门教出了一身浩然正气,从不曾怀疑替身的忠心,将他所学的剑法与山上师兄弟的趣事一一告知,也让他对阑门未来嫡系的脾性有所了解。
在书信中,秦恕之最常提及的,除了老是拈鸡惹狗的五师弟,便是他那位如雷贯耳又强悍如虎的师娘了。
她剑术高深,精通骑射,没有六国美人柔骨弱气,反而剑气箫心,英姿无比飒爽。只是师娘时常冷脸训斥,他们是又敬又怕,不敢轻易越矩,同她嬉笑玩闹。
秦棠以信想人,勾勒出一个黑脸叉腰的妇人,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后来,后来是在梅园,他为了推波助澜,故意装作不知他们的脚步声,第一次将世人口中的母夜叉搂入怀中,方知这女人腰段柔软,暗香盈袖,风情万种的秦国继后不及她雪衣出尘。
“既然我待沛儿这般好,那他天长日久后,消除芥蒂,定是肯接纳我这个继父了。”秦棠挑眉扬唇,多了几分促狭的笑,言辞凿凿地说,“旧日之情谊,今日之父子,这不是很好吗?”
琳琅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可他,可他与你只差两三岁。”
“甚好,年龄越是相近,越有话聊。”
“……”
这厮扒下斯文的皮,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秦棠禁不住低头,与她耳鬓厮磨,她抗拒偏过头去,任由他的炽吻落空。
他不怒反笑,从心底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活。
师娘有一句说对了,他待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承受的暗杀多不胜数,越是美貌的女子,越是心怀鬼胎,阴险狡诈,稍有机会就要夺他性命,导致他看母猪都觉得清秀无害。当然,在他心里,师娘比母猪要美多了。
像今日,像眼前这刻,也是他临时起意。
他如何不知把她掳走后患无穷?
在他原本的筹算中,巫马琳琅是一枚钉好的死棋,他借她的手叛出师门,再将两人的“私情”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而大盛荒帝惜姐如命,为了长姐的名声,绝对会宁可错杀三千,不可多放一个。
荒帝雄才伟略,铁血手腕,暴君之名素有耳闻,若是再添上这一笔,他命暗探笼络群臣百姓,激起各地民愤,少说也能安他个残暴不仁的恶名。到时,大秦兵马强壮,师出有名,铁蹄踏平盛国锦绣。
再来是阑门,他那师傅看似谦和儒雅,最是清高自傲,妻子与弟子“有染”,定是双重打击。那蜜嘴甜舌的小七师弟,对师傅有所企图,正好做了他的一把明刃,趁着夫妻生出嫌隙,小师弟可趁火打劫,一举夺得师傅的心。
外院有他的眼线,只等时机一到,将师徒奸情抖落外传。
那荒帝必然再度出面,调转枪头,攻击阑门。
一边是生杀予夺的帝王,一边是超凡入圣的圣地,两败俱伤,一箭双雕。
而他大秦,则是可以,轻轻松松收取渔翁之利。
一桩男欢女爱的情爱小事,与朝代更迭看似风马牛不相干,但若是牵扯其中的人是一国之主,一派之长,那就大有可图。
走一步,想百步,这是秦棠的处世原则,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
他靠着嘴甜心狠,步步为营,被厌恶的继后接纳为心腹。一个跑腿卖笑的勾栏小厮儿,在倾轧权海中摸滚打爬,学会帝王心术,学会棋局密布,方成就了如今的身份地位。
只不过,千算万算,阴谋阳谋,他忘记把自己算进去了。
“山门大阵到了。”
秦棠不再藏拙,他轻功极好,兔起凫举,数个瞬息抵达最后一关。
远处的山岭淡如水墨,一道瘦长的身影挡在了大阵前。
长身鹤立,气质斐然,不是大师兄是谁?
“果然是你。”大师兄又惊又怒,“秦棠,你是疯了不成?你抱着师娘干什么?师娘……你对师娘干了什么?”
秦棠知事迟生变,不跟大师兄绕圈子,他臂力强大,单手抱着琳琅,另一只手突然抬起。
寒光凛然,玲珑袖剑吻上了琳琅的脖颈。
“大师兄,若你想要你的师娘平安无事,那便让开,否则,我这刀刃不长眼,薄薄的一片颈皮,可经不起任何折腾。”
“你——”
大师兄心急如焚,偏偏施展不开。
秦棠逮住空隙,闪身入了阵。
大师兄迅速放出数道旗花,漆黑夜幕之上,仿若金蛇闪电,以作警示。
他袖袍一甩,毫不迟疑跟着进了大阵。
护山大阵由迷阵与杀阵共同组成,以山石密林为屏,以虫蚁鸟兽为饵,步步陷阱,威力绝伦。
嘭的一声,秦棠的黑靴碾碎一具逐渐风化的骸骨,他头也不回,神情决然而狠辣。他颈上的血珠不停滴落,泅湿了琳琅的鬓发。
刚才他一步走错,中了铁箭机关,险而又险擦过了颈皮。
琳琅被他护得滴水不漏,倒是毫发无伤。
“你为何不问我,如何破阵?”琳琅沉默片刻。
秦棠疾驰到分岔路口,分了些心神给她,“我要是连山门大阵也不敢闯,趁早就滚蛋了,还敢上山冒充你的弟子?”
但显而易见,他的运气并不好,接下来又连中数道暗算,膝盖与手臂皆有破损,他丝毫不惧,一面踢开荆棘密草,一面同琳琅笑谈。
“师娘,往日我去那些销金窟,手气可是千好万好,那些个黄金白银,哭着喊着要我收了他们,唉,有时候着实教人为难,毕竟这些玩意沉得很,抱回去也费劲不是?”
“您看,这些陷阱也爱惨了我,招呼都不打往我身上招呼,啧。”
琳琅冷笑,“你还笑得出来?你要是聪明,把我放下,自己逃走,绝不会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刚才你是好运,躲过了背心一箭——”
话没说完,又是一道寒光袭来。
秦棠极快偏头,张嘴衔咬一截箭翎,嘴角擦破皮肉,沁出血珠。
“师娘,你的唇还是留着让我吻吧,不要说话了。”
一说话他就遭殃,乌鸦嘴都没这样灵。
呸的一声,秦棠口中吐出利箭,再度抱着人狂奔。
“你闭嘴!”她恼羞成怒,“口出狂言,像什么话。”
他喘着气,胸膛灼热,“师娘,我都胆大包天当了强盗,夜黑风高抢你走,你还要我装什么乖巧弟子?”
落刚落音,面前一座山石陡然移动,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来是你师傅出手了。”琳琅看了一眼,低声劝道,“秦棠,回头是岸,跟我们回去,你乖乖认错,兴许……”
“兴许?这可不是什么绝对保证的词。”他打断了她的话头,“师娘,你当我是三岁幼儿,用这话也能诓住我吗?我既在你面前坦露我的身份,就如开弓之箭,断无回头可能。要么,就是你我远走高飞,享尽荣华富贵。”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藏着暴烈的猩红。
“要么,我杀了你,我再逃走,至多不过是玉石俱焚,有你陪着我,黄泉路也不算孤单。”
他周身杀意淡淡弥漫开来。
“你不用唬我,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顽童,“二郎曾同我说过,他在秦国有一个极为要好的玩伴,替他遮风挡雨,从无怨言。我也知,你居于东宫,那是刀山火海尸骨遍野之地,不知多少人等着要你的性命,害怕一睁眼就是血溅三尺。”
她抽丝剥茧,揭开他内心最血腥的伤疤。
“如此胆战心惊地活着,天长地久,必生怨怼。”
她循循善诱,“尽管是如此,你也只是逼得二郎不得回来,没有取他的性命。还有我的沛儿,你浴血奋战,舍身相救。师娘相信,你是为求自保,迫不得已勾心斗角,在你内心深处,始终有你的底线,若你只是寻常儿郎,没有阴差阳错,参与到血雨腥风来,也定是待人良善。”
深陷淤泥的人,嘴上说得再愤世嫉俗,内心却一反常态,强烈渴望着世上有一束光为他而生,照射下来,驱逐一切阴霾。
“师娘说教说够了?”
秦棠神情变得阴冷,宛如蛰伏毒蛇突然苏醒,出洞觅食,“可惜师娘一片苦心,要化作寒灰,去同孤魂野鬼作伴了。”
他陡然松手,琳琅被他抛进一处茂盛草茬,皮肤刺得发痛。
遮天蔽日的阴影覆盖下来,他单掌箍住她的喉骨,青筋暴起,眼中血丝游弋。
她的发钗摇摇欲坠,白衣染血,凄艳开在幽暗的密草间,露珠洒在她的脸颊,折出清凌凌的光,点缀了漫天星辰。
她蜷缩着,影子小小一团。
秦棠想起书斋的一幕,他疲乏得直打瞌睡,为了振作起来,抓耳挠腮寻着解闷的法子。恰巧她经过巡看,影子落在桌案,他夹起狼毫,沾了水,捉了她的影子,描绘出一个小小的轮廓。不知不觉,这几分轮廓就印在心中,熟悉如骨血,不容错辨。
他松了手。
琳琅差点岔气,不住咳嗽起来。
身上的威压消失得无影无踪,琳琅抬头,他疾步远去,只剩淡淡的身影。
“东南方向,松子香。”
秦棠正欲跳上树干,忽然听得背后一声,他停住了脚步。
只要循着松子的香气,东南而行,便是出口?
他捏住一截树枝,终究是忍不住回了头,将草茬里的人抱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
自然是欲擒故纵了。
“你饶我一命,我送你一趟,很公平的交易。”白衣师娘不太适应他过分炽烈的目光,略微偏过头,“你快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您在这里,教我如何不回来?”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
她眼睛瞪圆,似乎不敢相信,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沉迷美色,枉顾自己的性命。
“师娘,你完了,我这么一个肮脏的家伙,真的要赖上你了。”
秦棠唇边挂着血渍,连唇也被染得殷红美艳,“要是你刚才不说,让我一个人离开,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惦记你,只当是自己栽了个跟头,用血买了个教训。可你这样一说,若我真的能逃出去,日后定然对你死心塌地,再也看不上世间庸俗女子。”
“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此生此世,绝对要把你弄到手。”
他拔下琳琅的寒梅发钗,在她的掌心划下一道血痕,又依葫芦画瓢,狠狠划伤他的手掌。
两人十指相扣,伤口贴着伤口,鲜血混在一起。
“这是我秦国的血礼,以最赤诚的血告知四野神明——”
不远处响起阵阵虫鸣。
“有人来了,没时间了。”秦棠压下心头沸火,趁她不备,吻了她鬓角一下,“不急,我们来日方长,这段誓词,我日后再慢慢念给你听。”狡猾奸诈的狐狸又摇着手中的梅钗,“这个,便算是你我的定情信物,我现下代为保管,日后回礼。”
说罢,他一掌劈晕了人,托着她的额头,慢慢放下。
大师兄嗅到了血腥味,沿路搜寻,忽然目光一凝,快速走过去,“师娘?师娘你快醒醒。”
鬓发凌乱,衣衫染血,他几乎不敢想象她遭遇了怎样的恶事。
大师兄抱着她,心如刀绞,不禁红了眼眶,“是贞,贞无用,来迟一步……”
视线之中,女子唇角淌下一抹血。
大师兄慌乱无措,袖子第一时间去擦拭她的嘴唇,为了辨别是否有毒,他特意凑近去看血的颜色。大师兄传承医家一脉,探脉问诊已成为本能,察验血迹之后,他又细细翻看她的眼皮与口舌,这期间难免要肢体接触。
“混账,你干什么?你放开她!”
一道凌厉劲力击中他的肩颈,大师兄怀中有人,躲闪不及,生生受了这一击。
他胸腔翻腾浑浊之气,压下喉咙腥甜。
韦渊自林间纵出,丰神俊朗般的医家贤者,此时颈上青筋盘结,双目赤红,恍若地狱阎罗。
“师傅,你听,听我解释……”
大师兄慌乱不已。
“滚!”
韦渊袖袍一卷,揽住了昏迷的妻子,踹开了人。
仅仅一眼,他就痛不欲生。
她贵为大盛长公主,向来金枝玉叶,被他祖宗似供在头顶上,何曾受过这般的屈辱?韦渊的心掉入万丈深渊,他不敢想,不敢想在他没有在场的时间里,她是怎么熬过的?
韦渊拂开她的青丝,颈上红痕刺痛了他的眼。
“谁……是谁?”他面色惨白,眼底泛着最恐怖的暗色,酝酿着一场惊天血雨,“我定要……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韦渊抱着人往山上走,脚步踉跄,猝不及防之际,一条漆黑的玩意儿从她衣襟滑落。
他止住了步伐,脚尖箍住了那东西,定睛一看,是手指粗细的黑蛇,犹带着暗红的纹路。
韦渊面无表情,一脚踩爆蛇头,液体泅湿了鞋面
“怀贞,来给你的小五收尸。”
大师兄慌手忙脚,连跪也跪不稳了,双掌贴额抵地,“师傅,师傅明鉴,小五,我、我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师娘的衣服里。方才我赶到,见师娘晕在地上,浑身是血,我就,就擅自做主,给师娘把脉查伤。”
他语无伦次,说到最后,整个人红得发烫,“贞,贞不敢检查师娘心口。”
韦渊用裘衣挡住了妻子,声音寒彻透骨,浸着凌厉骇人的杀伐之气,“你,我日后再处置。还有,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半个字,若我听到什么不该有的风声,你的琵琶骨也别想要了,抽出来给我做骨器吧。”
大师兄低着头,“是。”
琳琅昏迷了一天一夜,待她醒来,脖子绕上了纱布,略微透不过气。她揉着发疼的额角,隐约听得几声责斥。
她下了床,走出内室,一卷暗绒青花的帘子隔开了内外。
外面是一对师徒。
师尊金刀大马坐在檀木椅上,手持戒尺,血迹斑斑,而弟子俯首跪拜,一袭出尘白衣染成了血袍,鲜血自腰背不断渗出。
“既然你说,你尊敬你的师娘,别无二心,那么,你今日当着尊长的面,发一个毒誓。”
韦渊面无表情,“若有他日,你起了不轨之意,枉顾礼法,恋慕师娘,你亲生父母,将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你未来妻子,与你所生儿女,为奴为娼,不得翻身。”
大师兄血液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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