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瑞多的准备速度很快,答应琳琅的第二天晚上,他就领着人去了码头。
皎然洁白的月光之下,码头停靠着一艘蒸汽轮船。最高甲板舱前立着两根乌黑笔直的烟囱,如同缄默忠诚的守卫,日夜不休巡视着黑夜君王的领地。
令琳琅讶异的是,这艘轮船上竟然有人。
她甚至看到了女主艾薇儿的身影。
“这是……”
她惊疑不定看向托瑞多。
对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态。不做任何解释,弯下腰,标准的绅士吻手礼,“这位美丽的女士,请问今晚托瑞多是否有至上的荣幸,与您一起度过这个美妙浪漫的夜晚?”
一模一样的台词,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乐意至极。”
琳琅笑了,裹在层叠蕾丝下的手放到了他的掌中。
很轻。
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的重量。
托瑞多轻柔包裹住了琳琅的手心,牵着她上了船。
潮湿的雾气中,玛丽号缓缓行驶,船尾剪开了海面上的月影。
四下平静无风。
他们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直至疲倦。
她靠在他的肩头,声息细微。
竭力掩饰住自己的衰弱。
托瑞多摩挲着她脖子的肌肤,眼底映着壮阔大海,灰蒙蒙的,看不到任何的焦距。
“你累了吗?我们要不先坐一下?”
“好。”
此时的她颇有撒娇的意味。
“不过我不要进舱,里头太闷了,我要在外面。”
托瑞多哄道,“好,我们不去里面,我们就在外头坐着。”
他环顾四周,想要找出一把椅子来。
“啪!”
由于虚弱,她踉跄一步,鞋子没踩稳,跌进了海里,溅起细微的晶莹水花。
托瑞多的眼眶瞬间红了。
女人歪了歪脑袋,笑着说,“哎呀,好久没试过这样放纵了。”
说着,另一只鞋子也被她“残酷”丢掉,光着脚踩在甲板上,还冲着他嘘了一声,如同一个背着大人偷偷使坏的小女孩儿。
托瑞多也学着她,故作粗鲁踢掉了鞋子,逗得人不住地笑。
两人一起躺在甲板上。
琳琅枕在他的胳膊,忽然说,“好了,现在月亮欣赏完了,我想看一会儿星星。”
托瑞多惊愕侧过脸。
她知道这是幻像?
琳琅见他傻傻的样子,手指弯曲,刮了刮青年的鼻子。
“笨蛋。幻像又不是你的强项,干嘛死撑着?刚才我看你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累吗?”最后的字眼她咬得很轻,如同羽毛的尾尖扫过。
托瑞多摇了摇头,“不累。”
但最终在琳琅的要求下,他撤走了幻像。
如同一场绚丽的魔法,高悬天际的圆月被一只神秘的手给揭开了,露出了真正的面貌。
一粒粒星子镶嵌在黑天鹅绒的幕布上,光泽美丽,宛如在冰水中浸泡过的宝石,澄澈剔透,散发着新鲜干净的气息。
风声平静,海浪轻卷着细浪。
“我知道了!那个是不是仙后座?”
琳琅指着一处,语带兴奋。
托瑞多瞧着她孩子气的笑容,失着神,“唔……仙后座是埃塞俄比亚国王克甫斯的王后,她由于大肆夸耀自己女儿的美貌而招惹了海神,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献身以平息神的愤怒,好在最后被珀尔修斯所救,两人终成眷属……”
他声线不自觉放缓,将一个枯燥的神话故事娓娓道来。
琳琅正听得起劲,声音突然消失了。
她不由得转过头,疑惑看去。
呼吸近在咫尺。
不偏不倚,她挨上了一个柔软的唇瓣。
他的金发凌乱铺在棕红色的木质地板上,令琳琅想到了夏季盛开的灿烂郁金香,流淌着温暖的光芒。那对在别的女孩子面前总是轻浮浪荡的蓝色眼睛此时幼稚弯着,眉梢眼角透着得意的窃喜。
为偷亲成功而雀跃。
琳琅凝视着他,漆黑的瞳孔划过银光。
气氛静谧而旖旎。
青年挪着肩膀,挨得更近。
“叮铃——”
船舱里传出了八音盒的清脆声。
几盏老式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晃着。
海豚跃出海面。
有人在甲板上接吻。
某些东西砸到她的脸上。
琳琅睁开了眼。
这个俊美如阿波罗的青年闭着眼吻她,满天星光衬着他,细长的睫毛濡湿一片,眼睛缝隙不断滚落出晶莹的水珠儿。
他亲到眼睛红肿,喉咙哽咽。
直至泣不成声。
“对、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如果那天,那天我没有被嫉妒的毒蛇咬中,就、就不会……”
就不会说出那些恶毒的话。
她就不会死。
琳琅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指腹细腻摩挲着肌肤,温声软语安抚着抽抽噎噎的孩子。
“好了。不哭。你可是个大人了,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不哭了,嗯?”
他止住了哭泣。
抬起头看琳琅。
与那晚的盘发不同,她今天梳了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从颈边缱绻垂落到裙摆的皱褶中,发辫中绞着嫣红的丝带,绑上珍珠与宝石,在星光下熠熠生辉。这副打扮,更像是一个外出郊游的少女,而不是一个死期将至的神灵。
她原本可以拥有漫长悠远的生命,却终结在他的手上。
托瑞多痴痴看着她的眉眼。
“怎么了?”
她的手落在耳际,替他温柔捋了捋发丝。
托瑞多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拉开西装外套,从内衬的暗袋里取出一把装饰精美的银色蔷薇枪。
“……托瑞多?”
琳琅装作不懂。
对方抓住她的腕骨,固执地递给了她这把利器——吸血鬼的克星。
“你怪我吧,都是我的错,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没有任何的怨言。一切都是我应该得的。”他教她正确的握住姿势,然后,冰冷的枪口对准他的胸膛。
正中心口,没有丝毫的偏差。
青年的蓝眸里装着大海,装着情愫,也装着她。
“……这个玩笑不好笑。”
她有些慌张,想抽回手,被他摁得紧紧。
利器紧迫挤压着肌肉,西装的领口也因此塌下了一小块。
“我没有在开玩笑。”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我知道的,你其实更想要报复我,对吧?要不是我,你就可以跟二哥永远在一起了。要不是我,你就不会死。要不是我——”
“不是的……”
她细眉蹙起,试图解释。
“够了!别装了!”
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女人抖了抖身体。
他双眼瞪得通红,血丝游弋,显得狰狞恐怖,“让你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说什么没关系,我就不信你不恨我!神都是这么虚伪的吗?连死也不肯脱下面具?”
琳琅拿枪的手一紧,狠狠抵住了他胸口。
表情渐渐变得凌厉起来。
“你真以为我不敢开吗?”
“那你开啊!”
他挑衅扬着眉。
“嘭——”
枪响炸开。
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青年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愣愣看着她的手臂,横在另一边。
尽头是平静的海面。
“好了。我已经开枪了。”
她收回了手,银色蔷薇枪搁在他的腰间。
琳琅狡黠眨着眼,“你只是要我开枪,至于对着什么地方,那就是我的事了。总之,我们已经一笔勾销了。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欠我。”
女声逐渐柔缓下来。
托瑞多只觉得脸颊一凉,她双手捧着,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忘了我,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你还是那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作家、画家、诗人,你会留下很多传世的画作与诗篇,你会受人景仰。”
“你高大、俊美、有文采,是女孩子的梦中情人,答应我,如果你没有准备跟她们发展一段长久的恋情,就不要招惹她们。”说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一下,恐吓道,“女孩子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
他贪恋着她眸中的炽热温度,顺着她的话追问,“……怎么个可怕法?”
女人的指尖掠过他的衣领。
馥郁的香气钻进鼻翼。
“得不到,就毁掉。”
她的尾音仿佛藏着细密的钩子。
“那……那你毁掉我好了。”他喃喃地说,“这样,我就永远属于姐姐了。”
“啪!”
他脑门重重挨了一记栗子。
托瑞多眼泪汪汪,“姐姐,好疼。”
“疼就对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姐姐大人没好气地说,“我活了几万年,头一次见这么傻的吸血鬼,放着永恒的生命不要,偏偏要学人家殉情,你今天是看多了星星,所以脑袋糊涂了是吗?”
托瑞多闷着不说话,他转过头,脸埋进了姐姐的颈窝。
琳琅抚着他的头发。
“咦,这个是什么星座?”
她用另一种方法转移注意力。
托瑞多稍稍抬起下巴,看了一眼星空,又将视线挪移到她的脸上,沙哑地说,“鲸鱼。”
“唔,看起来怎么不像啊?”
她用手指比划着。
另一只手掌爬上了她的手背。
琳琅动作微顿。
托瑞多握住那根纤细的食指。
慢慢的,勾勒出天上的星图。
一时间,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鲸鱼座的首尾与细鳞在指尖上勾描,他仔细的,耐心的,不错过一笔。
“这个鲸鱼座有什么,咳,传说,你给我讲讲?”
咳嗽压抑在喉咙深处。
她的气息微弱。
托瑞多的蓝眸泛着细碎的光。
“传说,深海的鲸鱼爱上了人间巡游的女神,可它自卑自己没有英俊的外表,只有臃肿的身躯与丑陋的齿牙,不敢追求女神。鲸鱼去问女巫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它天天见到女神。女巫让它去人间恐吓王国的公主。”
“终于,在它吓到第九十九位公主时,英雄出现了,用美杜莎的双眼将它化作石像。后来,阴差阳错的,它被神提升到了天界,就成了今天的鲸鱼座。它最大的幸福,天天守护着女神,哪怕从此以后无法在深海里自在遨游。”
“那……得多傻呀。她都不知道,咳咳,它的存在。”
她胸口渗透出血迹来,在酒红色衣料下泅湿成黑色。
手指逐渐蜷缩下来。
他掌心合拢着,握住她的手,置放在最接近心脏的地步,轻声道,“才不傻呢。”
就像风吻过峡谷。
就像飞鸟掠过荒林。
就像鲸鱼死后,沉入深海,犹如一座孤岛,却为海底生物供养百年。
那是它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始终会记得的。
青年胳膊伸长,勾住了腰间的蔷薇枪。
而吸血鬼能给你的温柔。
只有这些了。
为我的神——
献上永生的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