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烈死死盯着新后的熟悉眉眼。
对方的春水眼波从他脸上划过,漫不经心的,指尖转动了扇柄,稍稍遮住了唇。她红妆艳饰,又是天子之妻,华贵得令人不可直视。
“姐姐,我来了!”
清朗的少年声音从后头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
众人只见同样穿着喜服的敬文帝提着衣摆,一路小跑着过来,后头是满脸无奈的老太监。
没有丝毫的顾虑,少年天子一把扑到了琳琅的怀里,挨住她的腰身,额头冒出细汗,脸颊红扑扑的,以一种撒娇的语气问,“姐姐是不是等很久了?”
新后鬓间的珠冠步摇晃荡出美丽的弧度,她扇子轻轻点了点对方的鼻子,一副宠溺的神情,“快站好,还是个小孩子么?扭扭歪歪的像什么样。”
敬文帝笑嘻嘻的,不以为然,一手勾住她的小指,“姐姐,我们去乘车吧!不然到了晌午,日头高了,会晒黑姐姐的冰肌雪肤。”
琳琅被他催促着上了御驾,女官则是忙着整理她的长裙摆。
帝王御驾的华盖鎏金饰红,由八匹骏马在前头拉着,而在晃动的珠帘两侧,一左一右随行着玄衣侍卫。燕昭烈的职责是保护天子,因此他在敬文帝的身侧,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悬着金卫营特有的雁翎刀,凛冽而威严。
此时他单手控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是放在腿上,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不知道琳琅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突然就成了大庆的帝后。
为什么……对他如此疏离?
他分明看得清楚,她眼底褪去了昔日的柔软情意,陌生得令他害怕。
这也是他不敢上前进行相认的原因。
真的是她吗?
是那个在篝火下对他笑得明艳温暖的姑娘?
在这半年的时间内,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遭逢了什么事。他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如果那天他没有走,就安安分分守着她,等她想开,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不像现在,她凤袍华冠,倚在天子的御驾上,一颦一笑流转着风情,身旁的主角却换了人。
御驾驶到了鹿门街,一身庄重朝服的众臣在高台上列队等候。燕国公理所当然站在最前面的中央位置,佩紫怀黄,气度斐然,令人望而生畏。
眼见帝后的尊贵座驾自远处驶来,庞大的仪仗整然有序,鲜红旌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他沉稳从容迈步,从阶梯缓缓走下,百官尾随其后,鱼贯而出。这个引领王朝从开拓走向盛世气象的男人,他的身后站着风流的文士、显贵的武将,三千珠履,是一个朝代倾尽所能培养的顶尖势力,而燕国公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尽管燕国公的铁血作风教人胆寒,但众臣已经习惯了听从他的吩咐。有些人与生俱来就是要做人中首的,无论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还是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多智近妖,你仅仅只是走上一步,他就能知晓你未来十步的趋向。
然而众臣没有想到,这个从无败绩的强悍男人,也有失算的一天。
还剩最后一步阶梯的时候,燕国公竟然停滞了脚步。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众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互相看了看同伴。
而李父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不会看错的,天子座驾上的盛装皇后,那眼眉与他的女儿珍娘是一模一样的!
燕国公午门献俘的第二天就去了李家,通知了琳琅身亡的消息,两老差点没昏厥过去。
李氏怎样也不相信女儿会这么狠心离她而去,只当她是失踪了,迟早会回来的。直到现在,李家跟国公府也没有办丧事,旁人碍于两家的地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说三道四。
李父心急如焚,只是处在这样的庄重的场合,他再怎样想找女儿问清楚,也只能按耐住焦急的情绪。
燕国公毕竟是从尸山火海里活下来的人物,他最终克制住了失态,领着百官去迎接帝王的车驾。
尽管他很快调整了状态,活成人精的朝臣们仍能从这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
自北狄大捷,燕家父子在民间的威望急速上升,势力如日中天,一举一动都备受众人瞩目,而且今天父子俩竟然同样的魂不守舍,有心人无法不多想。
做国公夫人的那段时间,琳琅会见的一般是官员们的家属夫人,朝臣们对国公夫人的天姿国色也只是从妇人们只言片语中推测,哪里会想到,他们逢迎的新后与身亡的国公夫人是同一人。
大部分人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父子俩神色变化的原因。
而识破的人则是在这潭搅乱的春水中选择了明哲保身,无论是少年天子,还是燕家父子,在棋盘上都不是能掺和的对象。
奇异的是,这场帝后庆典顺利结束了。
燕家父子全程保持了沉默。
琳琅从国公夫人一跃成为了王朝的女主人,女主李朝云费尽心思的后位,被她轻轻松松摘到了手里。
说起女主,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听说她最近很活跃,周旋在王侯贵族的车马间,与荆国公的儿子打得火热。琳琅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她的身上,跟王朝的顶尖势力交锋,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令她惊讶的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竟然不是父,而是子。
琳琅正倚着栏杆,拿了一些碎屑喂着水池里的锦鲤,不经意抬头,对面静立着一道玉树般秀挺的身影。
“你们先退下吧。”
琳琅挽了挽滑落手肘的披帛,屏退了环绕的众人。宫婢们没有丝毫的异议,一个个井然有序退了下去。
看到这样的场景,燕昭烈的眸色瞬间深黯。
他再也不能说服自己,琳琅是被迫的。
她心甘情愿当了别人的皇后,并且早有筹谋。
“为什么?”
二十岁的青年走过来,离人不到三步的距离停下了,嗓音透着疲倦的嘶哑。
经过了官场风波的倾轧,洗礼了烽烟战争的惨烈,那残忍的程度,都不及她这一场反复无常的背叛。
琳琅继续坐着投食,皓腕纤细,套着一支新镯子,这次是上好温润的羊脂玉。
“什么为什么?”
她偏着头,稍一使劲,细颈浮现淡青色的血管,精致而显得脆弱的美丽。玛瑙的耳坠子慵懒摇晃着,在日光下折射瑰丽妖冶的鲜红色泽。
说得敷衍,可这一瞬间燕昭烈是悸动的。
他见过她在燕国公前的柔顺讨喜,也见过她在高僧前盛开的艳色,甚至跟他在一起后,那偶尔泼辣直率的性子也讨喜极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沦陷得越来越深。
但所有的美色,也比不上这刻,她一手支着胭脂香腮,微微斜着身子,似笑非笑,风情万种。
就好像,他只是她碰巧想要戏弄的猎物。
一旦狩猎结束,猎物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燕昭烈为这个认知感到恼怒,他长腿一伸,直接搂住人的长发,惩罚啃咬那两瓣薄薄的妍丽桃花。
琳琅没有拒绝,却也没有顺从。
哪怕他已经是意乱情迷,对方的双眼始终是冷静理智的。
世子爷愈发来气了,力度加重,在雪白如冰地的颈子上咬出深红印子,没几天是消除不了了。
他是故意的。
对方非但不生气,语气带着不可捉摸的轻笑。
“你在生气?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就因为你是男人,是国公府的世子,所以一出生就被赋予了天之骄子的身份,凭借自己的喜好,随意猜度、轻慢别人,轻飘飘就主宰了别人的命运。”
青葱般的手指从黑发穿过,她笑得更加温柔多情,“还记得你爹娶我的那一天吗?你不喜欢我,就可以尽情欺辱我,欺辱一个即将成为你母亲的女孩子。到了后来,你终于喜欢我了,不顾一切带着我去私奔,看上去很美好,事实真的如此?”
“真相总是不堪的。你说的珍爱我,不过是把人占有,做你附属品,困在只有你的狭窄天地里。所以,我连留下一个不属于你血脉的孩子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的。
事实不是那样的。
他只是害怕她跟那个女人一样,因为孩子难产而死。
与其冒着那个永远失去她的风险,他宁愿狠下心来,清除威胁她生命的障碍。
燕昭烈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琳琅伸出一根手指,以情人的缠绵姿态,抵住了他的嘴唇。
她嘴角微勾,“这世上有很多种的女人,有的想要过安稳的生活,相夫教子,平淡到老。有的呢,愿意在强者的眼前做小伏低,以图一生的荣华富贵。你猜猜,我属于哪一种呢?前者还是后者?”
那根手指在他的唇间辗转流连,只听见她叹息着说,“真可惜,正因为我两者都不是,所以你永远都无法满足我的要求。”
“女人的这双眼,这张嘴,这身体,除了取悦男人,还有别的用途,比如说辨识人心,舌战群儒,比如说,逐鹿天下,问鼎九州。”
她手指一划,点在心口,那丹红的指甲如眼波一般勾魂妖娆。
“这里,装得是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