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分钟会面,电光石火,却惊心动魄。
李维斯直到伊藤健太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心跳才渐渐平稳下来。
他会相信自己吗?他会和中国警方合作吗?他到底为什么早在一年多前便关注自己?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本名?
一个问题的解决,却带来了无数更加危险的新问题,李维斯在庆幸自己正一步步达成目标的同时,又产生更大的忐忑和焦虑,不知道伊藤健太态度如何,事情会怎么样发展下去。
克拉克夫人从B舱回来,脸色不大好看,从她和狱警的对话里李维斯推断出是B舱的一个重犯发生了严重的豆制品过敏,可能是厨师分餐的时候把豆乳当做牛奶掺到了他的咖啡里。
那名犯人的情况相当严重,几乎窒息而死,克拉克夫人原本申请将他送到医务室来治疗一段时间,结果被霍克典狱长驳回了,只同意她每天在狱警的陪同下去监房里观察一次。
克拉克夫人为此和霍克争吵了一架,就在医务室隔壁的心理咨询室里。李维斯刚开始什么也没听到,后来他们吵得越来越大声,终于听到了一些微妙的细节——克拉克夫人受DHS委派,代表政府对加布林所有的犯人负责,而霍克则由亚瑟资本董事会任命,把加布林当成自己的私人王国,不希望政府过多干预。
他们两个人在加布林的管理方式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正常情况下霍克作为典狱长有着绝对的权威,但克拉克夫人直接和DHS的上级对接,对他有监管评估的权利,他也不敢彻底无视她的要求。
这样的配置应该是政府和私人监狱之间互相制衡的结果,但李维斯想得更深一点,他觉得这也许反映了DHS和亚瑟资本之间的关系——看似互相合作,实际上暗流汹涌。
DHS希望全面掌控加布林的一切,但亚瑟资本绝对不愿意只做个出钱出人的苦力。
有点意思。
至于那个B舱的犯人是出于意外而豆制品过敏,还是伊藤健太设法让他过敏,李维斯就不得而知了,但就这件事出现的时机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那么,这种机会还会不会出现第二次呢?伊藤健太还会不会制造新的机会来接触他?
李维斯希望会,因为作为一个被禁锢在医疗室的狂躁症重犯,他想要主动寻找伊藤健太简直是千难万难。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问题严重一点,在医务室待得时间长一点,给伊藤健太制造机会争取时间。
幸运的是,也许因为过敏病人的问题在霍克那里吃了瘪,克拉克夫人在李维斯的事情上态度异常强硬,霍克连续两次要求她把李维斯送回监房,都被她拒绝了。
“过敏的犯人最多只病死自己,狂躁症的犯人还可能杀死更多的人。”克拉克夫人冷冷地对霍克说,“您应该不希望某个早上收到一些糟糕的坏消息吧,典狱长先生?”
鉴于DHS一再强调“尹俊河”的重要性,霍克退让了,李维斯于是顺利地在医务室住到了下一个周末。
当然,作为代价他不得不被锁在病床上整整七天,而且老老实实吃了七天的狂躁症治疗药物。
他现在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狂躁了,简直像圣父一样温柔,就是胃痛得厉害,吃不下饭,以至于虚脱到连站着都会头晕。
周六上午是李维斯期待已久的礼拜,遗憾的是伊藤健太并没有出现。下午李维斯焦急地等待着,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从两点到三点,从三点到四点,直到临近五点,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征兆出现。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克拉克夫人的对讲机响了,狱警紧急呼叫,说那名过敏症犯人病情忽然加重,需要立刻就地抢救。
“该死的!我早就说过应该让他待在医务室!”克拉克夫人气疯了,收拾了急救箱便冲了出去。
李维斯预感到这是某种令人欣喜的信号,果然,几分钟后药剂柜旁边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伊藤健太依旧极为小心,站在两个房间的交界处,手握在门把手上,时刻准备退回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李维斯,低声而快速地说:“急救大概需要四十分钟,点名之前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李维斯支撑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周三之后他的束缚衣就被脱掉了,现在只有一副手铐将他拷在床栏上,“请你相信我,伊藤先生,我是中国公安部刑事侦查局派来这里专门负责营救你的,可能我的出现有点匪夷所思,引起您注意是方式也有点奇怪,但我真的是一名中国刑警……”
“不必解释。”伊藤健太低声打断了他,“我完全清楚你的身份,我也完全相信你的动机。”
李维斯一愣,下意识问道:“为、为什么?”
伊藤健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说出了一句更加不可思议的话:“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令我相信,那个人就是你。”
李维斯出离惊愕以至于暂时丢下了正事,追问道:“为什么?是不是和您早在一年多前就关注我有关?您那时候为什么要关注我?”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不是今天,不是由我来告诉你。”伊藤健太说,“我们只有三十分钟,不要浪费时间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代表谁来到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李维斯定了定神,暂时放下私人问题,解释道:“我代表刑事侦查局,我的直接上级是副局长桑国庭,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你最成功的一个实验体——唐辉已经向警方坦白了一切。我们通过一些情报推测您还活着,并被亚瑟资本控制隐藏在加布林。我这次来是希望确定这一点,并说服您和中国警方合作,揭发RIVER非法改造人类大脑的罪行。”
随着他的讲述,伊藤健太沉郁的面孔现出惊异的表情:“唐辉?他被警方抓住了?”
“是的,博伊尔胁迫他杀害‘彼岸’的其他实验体,在他被捕后又绑架了他的弟弟唐熠来威胁他保密。”李维斯说,“我们也在追查唐熠的下落,有情报显示他可能在海上,请问您在B舱见过他吗?”
“唐熠?那个得过PTSD的小男孩儿?”伊藤健太摇头,“没有,我肯定他没有被关在加布林。”不等李维斯追问,又道,“我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亚瑟资本非常庞大,有无数产业,想藏个人太简单了。”
李维斯失望极了,但相信这件事上伊藤健太不会对自己撒谎,于是继续主题:“不管怎么样,我们希望您能站出来揭发亚瑟资本。只要您同意作证人,我们就能促成中美双方合作,对亚瑟资本展开全面的调查。”
伊藤健太迟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亚瑟资本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它就像是个畸形的怪胎,已经不仅仅是一家超级财团那么简单……它的触手早已深入到很多你们想象不到的层面……”
“相信美国政府也清楚这一点。”李维斯说,“否则阿富汗战争之后当局不会打压亚瑟资本,迫使他们从军火逐步转向金融、实业等等领域。我们来找您,就是想请您说出真相,让美国政府知道亚瑟资本一直以来在做什么。有中国警方全力配合,相信DHS、FBI,包括美国政府中一些关注着亚瑟资本的人,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伊藤健太眼神一闪,沉重的表情微微松动了一分,顿了顿,问道:“你的上司,你说的什么刑事侦查局副局长,他有能力促成这么大一次跨国合作吗?他有能力负担调查亚瑟资本的压力吗?”
“他不仅仅是副局长,他身后还有中国公安系统,还有整个中国。”李维斯肃然道,“您应该很清楚超级脑会对中国产生多么重大的威胁——RIVER为什么会选择在中国成立海外实验室?请您相信,中国警方的决心比您想象的还要坚定。”
伊藤健太神色变化数次,一语不发,但眼神已经趋于妥协。李维斯又道:“至于桑副局长本人,不瞒您说,在唐熠绑架案中,负责贴身保护他的刑警就是桑的独子,他差点被亚瑟资本的雇佣兵杀死,至今还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所以,我想作为一个父亲他应该能够承担任何压力,请您相信我的判断。”
伊藤健太低头沉默,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李维斯按捺着不催促他,任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仓促流逝,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终于,伊藤健太抬起了头,灰暗的眼睛骤然明亮,沉寂的表情浮起一丝决绝的刚毅。
“我愿意相信你,PerreyReeves,我愿意相信你的判断,你身后的中国人。”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原本以为我会将这个绵延了近一个世纪的秘密带进棺材里……一年多了,我被关在这儿已经五百多天,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海底地狱苟延残喘,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在等这一天吧。”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等你给我带来这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他用眼角的余光瞟过咨询室的大门,飘过钟表,最终落到李维斯脸上。
此刻,距离点名还有二十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