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幽深的地下室里只听到通风口运转的轻微的“嗡嗡”声。
李维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右手握着枪,枪托一下一下敲着沙发靠背,时快时慢,时轻时重,毫无章法可言。
整个房间,只有他的手是动的,宫以晴的视线不由自主被那把枪吸引,随着敲击的动作,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放松。
渐渐地,她的下眼睑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那若有似无的敲击声仿佛干扰着她的思维,怂恿着她的心脏混乱地跳动着,令她越来越焦虑,越来越躁动。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仓皇:“我可以走了吗?”
“恐怕不行。”李维斯手一顿,轻轻摇头。
“哦?”宫以晴嘲讽一笑,骄傲地抬起下巴,可惜嘴角线条僵硬,只显得面目扭曲,“你真打算以入室盗窃的罪名拘捕我?”
“不。”李维斯继续摇头,用枪口指了指椅子,“急什么,演了这么久,难道不想听听观众点评吗?”
宫以晴一怔。李维斯清了清嗓子,道:“宫小姐,你知道我是个网络作者。每次在构思一个故事的时候,我首先会做人设,也就是确定一系列角色的年纪、性格、职业、家庭出身等等等等。一旦人设确定,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在我脑海中反馈出合理的行为、语言、感情……很奇妙是不是?”
宫以晴疑惑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李维斯话锋一转,道:“但是我发现,当我将你的人设输入到刚才我们‘假设’的那个故事当中时,你的反馈却完全超出了常规的、合理的逻辑,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
“什么意思?”宫以晴不解。
“我仔细研究过你的所有资料,以你前二十年的人生背景来看,完全不像是能做出这种惊天大案的女人。”李维斯认真地解释道,“诚然,你的家庭结构比较复杂,小时候吃了不少苦,长大后进了娱乐圈,又面对着比普通人更加复杂的环境。但你一直是非常独立,甚至有点清高的人,做人做事从不越矩,连交通违章都没有一条。”
他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耳朵里的蓝牙耳机,接着道:“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讲,一个人不可能忽然从奉公守法的良好公民变成连环杀人犯,任何恶性犯罪行为必然要有一个由小及大的发展过程。我不相信你可以在半个月内完成从普通人到冷血杀手的心里转变,你自己相信吗?”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问道,“宫小姐,你有没有仔细思考过,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你的本意吗?你真的想要杀这么多人,继承这么多资产,然后用自己的整个后半辈子来花这些染着血的钱吗?”
“你、你什么意思?”宫以晴似有所觉,迟疑地喃喃道。
“林追,或者说帕第,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你母亲。”李维斯说,“二十年来你一直平静地生活着,为什么仇恨和执念却没有随着温和的岁月减淡,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强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为自己策划这场精彩的复仇大戏的?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为你策划了这场精彩的复仇大戏?”
宫以晴垂下眼睑,眼神变幻不定,少顷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定格,嘴唇无意识地蠕动了几下,缓缓坐倒在椅子里。
“是谁告诉了你这一切?是谁煽起你心中复仇的火?”李维斯捏着手枪,掌心慢慢渗出细细的冷汗来,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是谁给了你控制别人的能力?”
宫以晴额头滚下一大颗汗珠,雪白的脸色几乎透出青灰的死气。李维斯依稀记得曾经在另一个人脸上看到过这种模样——王浩,在看到父亲死的那一刹,他的脸就是这样的颜色。
宫以晴聪明绝顶,想必已经明白了自己真实的命运。
她从来不是复仇女神,只是某个巨大的棋盘上一个不起眼的棋子,甚至只是一粒炮灰。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李维斯叹了口气,沉声说,“在你之前我见过四个和你一样的超能力者。他们和你一样都背负着某种沉重的过往,在内心酝酿着巨大的仇恨。他们也都像你一样,出于某种原因选择用这种力量实现他们人生的反转,操控、绑架、杀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确实报了仇,但你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吗?”
“什么?”宫以晴下意识地抬起眼皮看向他。
李维斯低声道:“死的死,疯的疯。”
宫以晴打了个寒噤,牙齿“咯”地一声。李维斯道:“其实他们在接受改造的那一刻起已经算是死了,因为他们放弃了人性,放弃了对大脑的自主权,把自己的躯壳当做傀儡,或者说工具送给了别人。你知道,傀儡和工具的下场一般都是很凄凉的,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或者危及主人的利益,就会被毫不犹豫地销毁。”
宫以晴再次打了个寒噤。李维斯想起惨死的几名超级脑,摇头轻叹道:“所以最终他们都被‘清扫’了,当操控者发现他们行为失控,被警察盯上的时候。”
顿了一下,他用枪口指了指宫以晴:“现在,很明显,你也被警察盯上了,所以……其实你的处境很危险,被我拘捕反而是最安全的。”
宫以晴“哈”地怪笑一声,漂亮的面孔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越来越扭曲,仿佛涂了一层融化的蜡油一般:“李先生,你不愧是网络作家,居然能编出这么精彩的故事!哈哈,有趣!”
李维斯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王浩、齐冉、张斌、周宝妹,这是他们的名字。如果不相信我刚才的话,你现在就可以上网查,这些都是被‘清扫’掉的,你的‘同类’。”
宫以晴的笑声戛然而止,虽然她不大看法制新闻,但这四个人的死在过去一年中反反复复上过很多社会新闻推送,她多多少少是知道的。
“你的‘清扫者’应该已经出动了。”李维斯看了看表,道,“如果我现在带你回派出所,半路上大概就会遇到他,也许是车祸,也许是枪击,或者更血腥一点,你会被他彻底控制,把我勒死在座位上……总之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一定会让你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以晴嘴角抽动,说不出话来。李维斯看着她风姿全逝的,近乎丑陋的脸孔,道:“所以,以什么罪逮捕你并不重要,只要让对方知道你暴露了,等待你的就只有死亡。宫小姐,事到如今你也该明白了,这不是常规案件,不遵循任何常规逻辑和现有法律,我们也不是普通的警察——我们的目的不是把你送上法庭,而是要保证你活着,并通过你找到那些制造超能力者的人。”
时至此刻,宫以晴终于对自己残酷的命运有所了然,整个人忍不住发起抖来,连说出的话都带着牙齿磕碰的脆响:“然后呢?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李维斯沉默片刻,说:“这个问题超出我职责范围之外,我无法回答,也许我的上司能给你一个答案。但是我想不管怎么样,你今后的命运也要比那些已经死去的超级脑好。”
“是吗?”宫以晴惨然一笑,“能好到哪里去?送进精神病院?关在特殊牢房?还是被秘密送到什么研究机构?”
“这取决于你的态度。”李维斯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今晚的终极目标上,心底里轻轻提了口气,道,“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操控者,就可以将功补过,话说回来,也只有找到操控者,你的超级脑才有可能控制住不再恶化——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吧,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力量了。”
宫以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良久吞了口唾沫,哑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谁改造了你?”
“……”
“什么时候?”
“……”
“你是通过什么渠道接触到他们的?”
“……”
宫以晴紧闭双眼,喉咙紧张地蠕动着,豆大的汗滴不停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然而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开口。
李维斯手心湿滑,心底里越来越惊讶,隐藏在耳孔中的蓝牙耳机里,宗铭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解:“不对劲,从表情和肢体语言来看她的心防已经完全崩溃了,接下来她应该彻底配合我们才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难道是她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了?”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方用什么人或者事物在威胁你?”李维斯问宫以晴。
仍旧沉默。
李维斯有些焦虑,抹了抹额头,脑中灵光一闪:“好吧,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宫以晴呼吸一顿。李维斯轻轻吐出两个字:“彼岸。”
宫以晴倏然睁眼,这两个字仿佛带着电,瞬间击穿了她的灵魂!她的眼睛开始充血,急促呼吸,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
李维斯知道自己问道了关键所在,这个从死去的超级脑身上推演出的莫名其妙的词语,一定隐藏着某种极为关键的信息。
“‘彼岸’是什么?”李维斯站起身来,双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是组织?是人?是一个地址?还是……”
话音未落,宫以晴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一滴血色从眼角滑落,整个人痉挛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砰!”一声闷响,房门被冲开,宗铭一个箭步冲过来,飞快地道:“把她放下,让她躺平!”
李维斯连忙将宫以晴放到地上。紧接着于天河便拎着急救箱冲了进来,先是翻了一下她的眼皮,又听了她的心跳,简单直接地道:“没事,休克,死不了。”
“呼!”李维斯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把大把地擦着额头的冷汗。宗铭拿过他手里湿漉漉的手枪装进自己枪套里,大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赞道:“辛苦了,表现很好,一点都不像是有人在耳机里给你提词呢。”
“……谢谢夸奖。”李维斯一晚上绷着劲儿都要崩溃了,尤其刚才宫以晴那一下子,他还以为清扫者突破警方重重防线又得逞了,紧张得心都差点跳出来。
还好只是休克。
话说活活把宫以晴怼休克了,他也算是挺能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