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我刚才在想,崔那个家伙明明已经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为什么还是一病就死去活来的?”元昶双手抱怀,偏着头认真地望着她。
“为什么呢?”她问。
“在我看来,这和他的意志离不开关系。”元昶伸出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他那个人,用你的词儿来说,就是生无可恋。他对这个世间没有任何的兴趣,所以对于生的欲望也要比旁人弱很多。就好比一个不会水的人失足掉进了池塘里,明明划两下胳膊就能够到岸,换了旁人早就挣扎着上岸了,而他,掉下去就掉下去了,不急也不动,能浮上来那就活,浮不上来那就死,毫无所谓。”
崔也偏头看着元昶,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而你就是他的浮木。”元昶的语气也一样地平静,“如果他发生不幸,你会难过,而我也会因为你难过而感到难过。”
“是啊。”她说。
“为了不难过,”元昶扬起唇,“我想聘请他,去做我们箭馆的首席大匠,专门负责研制最强悍的弓箭!”
“咦?这个想法你怎么有的?”她问。
“天下箭馆千千万,我们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最好、最有特色的天下第一箭馆,”元昶淡淡笑着,带着几分沉敛的霸气,“教人习箭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还要为朝廷贡献绵薄之力,提供人才、提供更尖端更有实用性的弓箭装备,因而箭馆还要设置一个专门钻研制造弓箭的部门,这个想法我早便有了,恰好崔是个工艺天才,请他来做这个部门的首席大匠再合适不过。”
说至此处,元昶定睛望住她:“但这不过是次要的原因,最为主要的是,我一直认为,能和自己最喜欢的人、最亲密的朋友一起,一辈子做自己最热爱的事,人生之至幸至福,也不过如此了。”
“说的真好!”她说。
“希望崔也能这么想,”元昶笑笑,“希望如此能令他生有可恋,最好长长久久康康健健地活着,别让我家小胖为他难过。”
“我想小四会同意的,”小七说,“我们三个一起来做这个箭馆,教最牛逼的徒弟,传最牛逼的箭技,用最牛逼的弓箭,让我们的这家箭馆成为天.朝史上永远无法被企及的传说――想想还有点小激动,你呢绿鲤鱼?”
“是的,”崔展颜而笑,“我也很激动。”
一辈子都在一起,一辈子都做最喜欢的事,确实没有能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可惜……晚了,晚了一步,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陪着她了。
他还是会让她难过的。
他不该这么早就放弃离开这人世……如果能再主动一点,再积极一点,也许真能如元昶所说,可以挣扎着上岸。
元昶将小七送回家,在府门口等着她更衣收拾,而后准备一起去崔府。
崔从绿鲤鱼的身体里脱离出来,灵魂先行向着家的方向飞去。
这个时候家人应该发现他死了吧,家里不定乱成怎样的一团,小七来了会难过,自己至少要想个法子安慰她。
崔暄的房里也有一只鹦鹉,而且本就会说话。
崔飘进家门,直奔着崔暄的院子去,进了门却发现崔暄正在房里洗脸,不知是几时回来的。
崔附入架子上那只鹦鹉的身体,开口说话:“崔暄,把我脚环解开。”
这鹦鹉被链子扣在架子上,无法乱飞。
崔暄被洗脸水呛了一下,湿淋淋地抬起头来,带着一脸惊讶:“崔千金!谁教你直呼爷的名字的?!是不是小四那臭小子?!”
崔暄的鹦鹉叫崔千金。
“少拢斓恪!贝道。
“我日,你这是成精了?!”崔暄湿淋淋地过来,掰开崔千金的两只翅膀看了看,又扯起一只爪子摸了摸肚子,还检查了一番尾羽,被崔用翅膀在脸上抽了几下才放开。
“是我养的那只小公鸟没错啊……”崔暄乎拉了一把脸上被沾上的羽毛,上下仔细打量崔千金,“赚了,二两银子买回来的,冲这能说会道的样子,转手卖二十两怕都有人肯收。”
崔有些疑惑,如果自己的肉身已经断了气,崔暄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算计赚钱的事?
难道这个二货还没有发现?
倒也有可能,崔暄为了照顾他已经好几日不曾睡好了,这会子回房洗脸估摸着是为了缓和缓和,怕是还当他在床上沉睡呢。
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他的兄长,他的大哥,从小到大,他对他的疼爱从不比爹娘少半分,甚而他比爹更操心,比娘更细致……虽然人很烦。
“大哥,”崔对他说,“以后你的私房钱不必再故意藏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了,我用不上了,攒着娶妻吧,也老大不小的了。”
崔暄怔怔地看着他,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句话来:“你……你这破鸟管谁叫大哥呢?!谁他娘的要当一只鸟的大哥?!”
“……”崔不想理会这人了,低了头研究脚上的环链要怎样才能弄开,却不料这人反而不依不饶起来,瞪着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他的脸上:“小四那孩子都乱教你什么了?!什么叫用不上?!什么叫用不上?!嘿哟你个扁毛畜生!你他娘的是鹦鹉,不是乌鸦!我家小四儿好好儿在床上躺着,想怎么花钱就能怎么花钱!你你你――闭住你那乌鸦嘴!那谁――算盘儿!”崔暄叫他的丫头,“把这破鸟给爷扔府外头去!”
没等算盘儿进门,却先听见有脚步声惶惶张张地从外面奔进来,见是崔房里的丫头,苍白着一张脸,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成话:“大……大爷……四爷……四爷他……不好了……”
崔看见崔暄的身子晃了一下,双腿一软险些未能站稳,一只手扶着鹦鹉架子方才勉强支撑住,然而这扶着架子的手却抖得不像样。
“放屁……”崔暄嘴里吐着字,只是这字却无力得连近在咫尺的崔也听不大清楚,“放屁,小四好好儿的,我回来前儿他还睡得小猪崽子似的。”一边说着话,牙齿一边打着颤,咬了几次舌头,声音愈发含混不清起来。
“大爷……您……您快去……快去看看四爷吧……”崔的丫头哭倒在地,软成了一滩泥,说什么也再难站起。
崔暄哆嗦着,布满着血丝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他拼命皱着眉头,想要把那东西摁下去,可无济于事,只好用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囫囵在脸上揩了一把,随后大步向门外迈去,一行迈一行沉着声音和外间伺候的人道:“立刻去把府里的郎中带过去,先莫知会老太爷老爷和夫人,一会子不成了我亲自去说,让人先把小四的衣服备好,老太爷的救心丸,夫人的还魂丹,巾子热水安神茶,春凳小轿藤屉子,一并先预备上,布幔灯烛纸蜡如数点出来,令各处着人仔细盯着,莫使趁乱失了盗走了水。”
一行往外走一行就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旁人只见着他驾轻就熟,谁也不知他才刚在房内时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崔望着崔暄挺直的背脊,那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却不知为何已是伛偻成弓。
崔离开崔千金的身躯,紧紧跟随着崔暄的步履出了院子。崔暄大步向着他那院子奔去,却在临进院门时突然一个踉跄向着地面跌去。
崔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手指却无能为力地穿过了崔暄的身体。
崔暄的唇角被磕出了血,但他却恍然未觉,只是费力挣扎着从地上往起爬,太过沉重的东西压着他,让他筋疲力尽,让他抵死相抗。
崔皱了眉。
他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继续活着的欲望。
他看着崔暄一路踉跄着往他的房间里冲,他听见他口中含混地说着话:“四儿,你撑住,别怕,大哥来了,他们谁也不敢带走你,别怕,四儿,撑住,大哥来了,你再看大哥一眼……”
崔穿过屋墙,穿过崔暄的身体,穿过床帐,他看见自己的肉身躺在那里,死得那样毫无留恋,死得那样铁石心肠。
怎么能让崔暄、让小七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呢?
崔伸出自己那双比任何人都要灵巧的手,妄图将自己的这张脸修饰得……不那么刺痛别人的心,可惜,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了他的皮肤,穿过了他的骨骼。
然后,他触到了颅腔里自己的那颗,尚显温热的脑仁。
……
“小四精神看着比前几天好很多啊。”燕七站在床边在崔脸上仔细打量。
“是啊。”崔倚着靠枕轻笑,声音还有些虚弱。
“那你长话短说啊。”燕七转头看向身旁的元昶。
元昶忙道:“哦,是这――”
“我同意。”崔呵呵笑。
燕七元昶懵比脸x2:“哈?”
“哈什么哈,说完了赶紧走,让我家四儿好生歇着!”崔暄在旁边没好气。
“崔暄你又吐血啦?”燕七看着崔暄嘴角的血丝。
“哥乐意,哥血多,哥日吐三回精神爽!”崔暄翻白眼,“对了燕小七儿,走的时候把我房里那只鹦鹉带走!”
“啊?我已经有了一只了,再多一只怕我家绿鲤鱼会吃醋。”燕七道,“你为啥不要人家了?始乱终弃可不好。”
“屁个始乱终弃,那破鸟神神叨叨的没嘴子乱说,哥不待见它了,你愿要就带走,不愿要就扔了。”崔暄继续没好气。
“我养着吧。”崔道。
“你养个屁,”崔暄转过头来瞪他,“自个儿还养不好你还养别的呢?!先把这病养好了再说!崔千金先扔爹屋里去。”
“哦,好。”崔道。
崔暄微怔,眨巴了两下眼睛,转头把燕七和元昶轰走了。
待送走那两人,崔暄重新回来,坐到崔床边的椅子上,向前探着身子望在他的脸上。
“这会子感觉如何?”
“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崔笑着答他。
崔暄勾了勾唇角,转而又拉下脸来:“你这臭小子可把哥给吓坏了,那会子看着都没气儿了知道吗!直崩崩躺在这儿跟个棍儿似的,恨不能上来几个臭嘴巴子给你抽起来。”
崔轻笑了半晌,道:“以后你的私房钱不必再故意藏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了。”
见崔暄愣住,崔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反正你就算藏上天去,我都能找得到。”
“……臭小子。”崔暄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再睡会儿吧,一会儿起来吃药。”
“哦。”崔依言躺回枕上,闭了眼睛,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晒进来。
生有可恋?是啊。
这感觉,前所未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