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摩国的使团自然也会受邀在春猎第一天的下午跟着天.朝的皇帝和臣子们一起跑马打猎,对于这帮人好奇者不在少数,待他们骑了马由帐篷区走过来时,大多数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望过去, 远远地看上去这帮人与天.朝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发型和衣着略奇怪些罢了,然而当他们走至近前, 那人人都生着的灰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看起来就显得异常古怪和冰冷了,透着一股子掩都掩不住的野性和凶悍气息,被这样的一双眸子盯在脸上, 就好像是被一群狼或豺掂量着吃下肚的可口程度一样,让人由衷地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
不过这里没有人会因此而生出胆怯——这可是天.朝的地盘儿。
众天.朝人面对这帮异族的盯视都只面色淡淡八方不动地等在马上——自家皇上还在前头浪呢,骑着人那龙驹穿着人那金甲来来回回地检视人那亲兵,这些亲兵可都是兵中精锐啊,那精气神儿棒棒的,本次既负责保卫皇上的龙身安全也负责向着那帮外族异国的家伙们展示天.朝的武力。
皇上浪来浪去地显摆了一阵自个儿今天穿的这身新打制的金甲衣, 见把自家臣子们的狗眼都晃瞎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调转马臀, 旁边金贵儿尖着嗓子喝了一声, 便有号角吹响, 众臣山呼,皇上扬起手中金鞭,照马臀上一抽,人就蹿了出去,后头十数名贴身侍卫紧紧相随,再后头是亲兵,再再后头才是大摩国的使团和按品阶排开的本朝臣子们的队伍,臣子携带来的家眷们在最后面,这个时候可没有他们出风头的空间,这个下午只是皇上的show time。
这届皇上虽然不是文武双全,但骑射那也是必学科目,自己个儿冲在所有人的前头,春风拂面,眉开眼笑。眼见着进入了猎物稠密区,皇上取了自己的金弓金箭,在马上不紧不慢地搭好,拉开,这还没来得及先热热手呢,扑啦啦一头豹子就从旁边的灌木丛中被扔了出来。
“……”朕日你们个麻辣菊花!这特么还有把猎物往外扔的?!皇上快要气死了,这是有多不相信他的箭术!这豹子奄奄一息的都他娘快死了好嘛!扔出来掉在地上都摔成斗鸡眼了好嘛!这谁安排在这儿的蠢货?!就差没直接跑出来把猎物挂他箭上了啊!
皇上没理会这只豹子,径直驾着马跑了过去,后头乌泱泱的一片人继续跟着,皇上不动箭谁也不敢动箭,皇上不驾马飞奔谁也不敢驾马飞奔,于是就这么看上去很挫的样子一直跟在后面,后头的人只能看到前头的人的后脑勺和他们身下的肥硕的马屁股。
皇上一路往前跑,连续无视了被丢在他马前不远处的一头虎一头狼一头羊一只野山鸡,最后瞄准了远远一头野山猪——想让朕打虎打狼打豹,这么拉风的事朕早干腻了,朕今儿就是想打猪,且看你们能把朕怎样!
犯了中二病的皇上兴高采烈地冲着那野猪放出一箭,箭才出手就听得身后地动山摇地一片呼喝:“吾皇威武——”唬得皇上一哆嗦险没从马上歪下来。
所幸那一箭正中野猪,野猪应声而倒,立刻便从皇上身后蹿出去几名骑马侍卫,翻身下马将那猪简单处理了一下子后高高举起来,引得臣子们又是一片欢呼。
真没意思啊。皇上心想,打个猎也得被哄着,当朕瞎吗,那猪没精打采的不定饿了多少天,跑都没劲儿跑了。自从当了皇帝,哪一天不是在这样的被人哄着打了一头又一头的半死的“猪”?自从当了皇帝,这世上就没有了真正的猪,自从当了皇帝,这世上就没有了自己做不到的事。
没意思,真没意思。
所以我才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啊。
这世上大概除了清商,不会再有人相信,朕,一点都不想做皇帝。
皇上勒住马,抬了抬手,立刻有侍卫跑上来,“去叫清商过来伴驾,”皇上说,“让燕二痞子也来,还有袁咔嚓杏、柳光棍儿、秦白面……”噼哩啪啦地数了一串绰号,好在侍卫是个老员工,绰号都能对得上人,赶紧领谕去办了。
同时被领来的还有大摩国的使团,这也是待客的应有之意,皇上率先开了箭后再由客人陪着皇上开,然后大家看着客人开,客人开了才是臣下们开。
客人们身穿异国异风的射猎服,这要让燕七看见一准儿会说“这特么不就是古代版迷彩服嘛”,许是跟大摩国的主要天然环境有关,这些由深深浅浅不同色值的绿色染成的射猎服更适合在草原或林间伪装,便于猎取野兽。
因而大摩国使团的人们看着天.朝皇帝一身黄金甲的目光就像在看个傻x——这一身金灿灿带反光的衣服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猎物吓跑了好吗!
皇上哪管这个,金灿灿地扭着头正和他家清商说话:“这匹月光千里白骑着如何?”
月光千里白是燕子恪此刻的坐骑,前几天才刚从皇上手里要走的,一身亮白的皮毛宛如月光,太阳底下一照就像加了星芒和柔光滤镜一般blingbling地灿然闪烁。
燕子恪是文臣,平日也用不着骑什么极品马来浪费资源,今儿约许是为了给皇上撑场子,又许是臭美的毛病犯了,反正是把从皇上那儿抢的马给换上了,自个儿也穿得漂漂亮亮的,龙葵紫的修身袍子,银毫微闪的丝线绣着流水云纹,腰间一围亮银腰带,下头一双特别霸道总裁范儿的直筒黑靴,而最让人惊掉眼珠的是这位居然也带了弓箭!往年不管春猎还是秋狝这位可从来都是只干骑马不玩儿箭的!所有人立刻查找自己的记忆存储发现还当真从没见过这位射箭!
好吧,虽然骑射是每个官学子弟必学的课程吧,但……嗯,本朝最著名的一条蛇精病拉弓引箭的妖姿还真是挺让人期待的呢。
“骑着很好。”蛇精病正回答金灿灿的皇上的话。
皇上很高兴:“朕那里还有一匹‘秋色一天青’……”
“谢皇上赏。”蛇精病反应特别快地道。
“……”没特么说要给你啊!朕只是想要显摆显摆啊!显、摆!明白吗?!臭不要脸!
皇上不想理自己的爱卿了,转回头去一夹胯.下龙驹:皮皮虾我们走。
皇上一马当先,身后紧紧跟着几名最顶尖的侍卫随护,左边是大摩国使团,右边是才刚叫过来的那几名臣子,在宽阔的猎场草原上驰骋起来,才刚射中的那头大野猪是每次狩猎必走的“第一箭要射中重量级猎物才能彰显皇帝龙威”的流程,之后就可以随意些了,射野鸡射兔子,酒要过三旬才酣,猎物要一口气打三只才能一本满足,所以前三箭都是皇上的秀,这在天.朝的君臣之间也早已形成了默契。
皇上扯起弓,瞄准前头瘸瘸拐拐跑着的一头黄羊,心里快把围场总管给骂翻了,朕他娘的一口气吹过去都能把这残疾羊吹死,朕的箭术在你们心里难道就只能射死一只残疾羊?!
生气归生气,这羊不想射也得射,箭都举起来了,总不能再放下,旁边就是大摩国的使团,被他们看在眼里怕是还要当他这天.朝皇帝连个瘸羊都没信心射,带着一股子怨气,皇上这一箭十分不开心地射在了那羊的屁股上,羊惨叫着向前又跑了几步,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皇上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调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后面是呈弧形围括之势的黑压压的大尾巴,臣子们山呼着吾皇威武地继续跟着他在后头骑马干跑。
没意思透了。皇上愈发没了精神,瞟见前头不远处又一头看起来有些傻的獐子,心不在焉地举起了弓,拉开,射出去,箭支在空中划出个不紧不慢的弧线,岂料才飞至射程一半处,那傻獐子突然间智力上线,一扭屁股就要开逃,后头众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大大的不妙!皇上这一箭要射空!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突地飞出一支冷箭,在半空划出一道绿影,速度快、力量猛,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直取那獐子——眼尖的臣子不由瞳孔一缩——绿漆箭杆,是大摩国的人!
——事情要大!这獐子要是被大摩国的人射中,皇上的颜面何在!天.朝的尊严何在!
谁都不相信在狩猎之前没有天.朝专门的官员给这帮大摩国的家伙讲过天.朝礼仪,他们明知前三箭都应是天.朝的天子先射,此时还要强行出手,这分明是挑衅!
——怎么办?!
所有看到这一幕、想至这一层的人都将心脏吊到了喉口,诸般思绪不过就在一闪念,一闪念能有多快?再快的箭速也比不过一个念头的产生速度,可就在众人这念头还在脑中成型的功夫,又是一支乌黑利箭刺了出来,比那支绿漆箭还要快、还要猛,使得这前后射出的三支箭竟然在同一时间沿着不同的轨迹到达了几乎同一个点,随即便听得“叮叮”两声响,三支箭撞在一起后开花似地分别弹向了不同的方向,再接着便是那獐子的惨叫倒地,众人含着自己的心脏急忙向着场中看去,却见射中獐子的是皇上那支金漆灿灿的箭,而另两支箭却已插入不远处的草地中,一绿一黑,兀自颤动着箭羽!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众人还在惊愕中,忽见有人翻身下马大步行至皇上的龙驹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是:“臣有罪,失手脱箭,扰了圣上射猎,请圣上降罪!”
——燕子忱?!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方才那支黑箭是他射出去的呢?“失手脱箭”——怎么可能!堂堂的百胜将军燕子忱怎么可能会——啊!原来如此!
文臣们反应过来靠的是头脑分析,总要慢上半拍,可武将们却早就凭借直观地见证那一箭的过程明白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迟于皇上与大摩国使者出箭的燕子忱,用他的这一箭非但撞开了大摩国使者妄图羞辱天.朝羞辱皇帝的那一箭,还顺带撞正了皇上的那一箭让其正好射中了猎物!
——这是怎样匪夷所思的反应速度、出箭速度、判断能力、计算能力和箭法啊!非但保全了皇上的颜面,还直接镇压破坏了大摩国使者不轨的意图,更是向这帮家伙展示了天.朝人高超精绝的武力!
——太不可思议了,太可怕了,太强大了!纵是箭神涂弥,能做到的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没想到啊没想到,天.朝竟然是卧虎藏龙能人辈出!曾以为一个涂弥就已是不世奇才了,没成想这里竟然还有一个!
过去的十多年,这个燕子忱都只待在塞北,朝中民众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寥寥,唯一知道的只是这个人很能打仗,从无败绩,但这个人究竟有多厉害,没有人亲眼见过,没有人能有清晰的概念,可今天这一箭,仿佛就像战场上一声嘹亮的号角,瞬间收集了所有人的目光,并藉此展示出了他令人震颤的锋芒。
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每个人的心里此刻都在这么想着,燕家以前不好惹,现在,更不好惹。
前头皇上正和颜悦色地让燕子忱平身,替他保住龙颜的功臣他怎么会去责怪,安抚了几句后直接就让燕子忱上马留在了身边,那厢大摩使团里也下马过去个人,冲着皇上单膝跪下,用生涩的中原话请罪,也说什么自己失手脱了箭,请天.朝天子莫要怪罪云云。
大摩国到底不是天.朝的附属国,所以言辞间也没有那么的诚惶诚恐,皇上垂眸看着马前这个灰绿眼睛的丑八怪,心下先一连骂了十八声“大傻比”,脸上才慈祥地笑道:“平身吧,想来你们也是见猎心痒,一时失态不致获罪。”不用“失手”用“失态”,一字之差就给大摩使者定了个“浮躁鲁莽、上不得台面”的性。
皇上再中二也不能拿两国关系任性,一次翻脸一句开战,赔上的很可能是数年的时间、上百万两的雪花银,和无数百姓的性命,当然,天.朝从不惧与任何国家或外族开战,天.朝奉行的是先礼后兵,如今已给了你们一次礼遇,再若蹬鼻子上脸,呵呵。
大摩使者有些悻悻地回到使团的队伍里,一团人都向着方才那名天.朝武将看,见那人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上,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睥睨着他们,丝毫不掩饰他面上的嚣张凌傲,几十双灰绿眼睛里立时便激起了一片凶光。
——这当然不是该体现天.朝谦逊美德的时候,在天.朝的地盘儿想折辱天.朝的至尊,能给他们这样的态度已算是极度收敛的了!
皇上也算是猎够了三样猎物,本来就兴致缺缺,再被绿眼怪们一掺和就更没什么心情再骑马到处浪了,示意金贵儿传谕给众臣可以自行去射猎,然后自个儿就带着亲卫叫上燕子恪哥儿俩闪了。
皇上闪了众臣却不敢闪,总得纵马驰骋一会子给皇上捧够场才行,因而就各自打马持弓散了开去,大摩使团也找了个方向跑远了。
“莫日根,你刚才太鲁莽了!”大摩国使团行至一处没有天.朝人所在的僻静草丘后,为首的一个对方才出箭的那一个斥道。
“怎么?!我们这次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宣扬我大摩的武力、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吗?!”莫日根冷哼,“刚才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给那混蛋个好看了!我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我是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混蛋踩在脚下的!”
“宣扬武力当然是要做到的,”为首的阴沉着灰绿眼睛,“但不应该是刚才那样的时机!在此之前他们的官员已经提醒过我们,前三箭是属于他们的皇帝的机会,任何人不许抢,如果我们明知故犯,很可能会激怒他们的皇帝,那么我们随后的任务将很难完成!你要分清轻重,莫日根!”
莫日根哼道:“哦,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时机才是好时机?他们的春猎只有五天时间,只有在春猎的时候才是我们展示武力的最好机会,难不成你想让我在他们的朝堂上舞刀弄剑?”
为首的看他一眼,并没有因他的无理而生气,目光向着远处时不时闪过的天.朝人骑马的身影看过去,阴阴一笑:“这里当然是我们展示自己的最好战场,你要知道,无论在哪里,年轻人总是最容易受到挑拨的对象,我们至少要有一个‘不得不’武力示人的有力理由,让他们来一个自取其辱,这样的效果会好过由我们主动动武的数倍,对他们造成的打击也更重,明白我的意思吗?”
莫日根若有所思地亦望向那些天.朝人骑马奔跑的方向,嘴角慢慢勾了起来:“要在那些小杂种里挑一个倒霉蛋吗?很好,我已经看中了一个。”
大摩使者们齐齐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锁定了那个即将成为一台精彩大戏□□的可怜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