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与朱南羡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容冷静的面容上同时露出一霎时的茫然。
姚有材看他们的样子,以为沈国公的名号终于将他二人震慑住,冷笑一声,添枝加叶:“要说当朝权倾天下者,只有两人当得起,首辅兼摄政,左都御史柳大人,国公兼辅臣,户部尚书沈大人。苏公子与南护院想管翠微镇的事,除非将内阁首辅柳大人找来,否则,你们就是能请当年一人之下的苏时雨苏大人出山,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
朱南羡原想着姚有材作恶多端,倘一味耍浑使绊子,杀了无妨,哪知他甫一下搬出沈青樾,竟歪打正着,让自己这只已扼住他喉咙的手松缓下来。
倒不是真相信姚有材种种恶行是受青樾指使,而是此人轻易就抬出沈奚这尊大佛,说明是个十成十的傻帽。
这案子已牵扯到了沈奚头上,水深得很,留这傻帽一条性命,指不定日后还能为青樾洗冤。
苏晋也做如是想,吩咐姚有材:“备马车。”
姚有材震诧之余有些心惊。
他本以为只要说出“沈奚”二字,一切都万事大吉,哪里知眼前二人还是一意孤行,执意要将江家父女救走,简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他姚县令对着干到底了。
他又打量了苏晋与朱南羡两眼,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命还握在别人手里,马车到底是备来了,朱南羡先让江旧同与江玥儿上马车,等二人走出一刻,才依着昨夜的方法抢了一匹马,带着苏晋回了云来客栈。
天色|欲晚,晁清在客栈正堂等得焦急,忽听外头车轮辘辘,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是江家父女回来了。朱南羡骑马快,与苏晋紧跟在马车后头。
客栈已由江家包下,江家的护院,翠微镇的镇民分住各屋,一众人听到动静,纷纷出得房,来到大堂。
晁清刚想问苏晋事态如何,抬眸一看,只见她眼底竟浮着十分罕见的沉翳之色,时雨一惯从容,这般样子,想必是遇到十分棘手的事。
他反倒不好问,默默为苏晋四人斟上茶水。
倒是梳香先一步上前,轻问一句:“南公子,您没受伤吧?”
朱南羡朝她看去,目光落到一旁的云熙身上,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摇头道:“我没事,你们放心”
酉时已过,众人已用过晚膳,梳香一心挂念朱南羡,又道:“南公子想必还未曾用膳,阿香这便去膳房为您备些吃食。”
她知道朱南羡这三年飘零在外,于衣食住行上早就不讲究,但一想到他曾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揪心,生怕这客栈的厨子怠慢了他,非要自己亲自备膳才安心。
然而此言出,惊觉不对,客栈里未曾用膳的又岂止朱南羡一人?
梳香又困窘道:“阿香也会为苏公子,江老爷与江小姐备些吃食。”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有劳你。”
他与梳香是主仆,虽一别经年,但劫后相逢,关系自比旁人亲厚些,他二人虽坦然,但这一出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当年朱南羡来江家,怕自己的身份牵连他人,自称是孑然独身,无亲无故。
这事江玥儿知道,后来说给体己的丫鬟芹儿听,芹儿自也知道。
南护院惯来疏冷,平日连小姐与他说话都不曾多应几句,方才却与阿香轻声温语,哪像是刚认识的样子?
再思及南亭从不多管闲事,但这几日,他先是独闯翠微山救下江辞与云熙,尔后听闻江老爷与阿香一行人被姚县令带走,又只身追去,到最后,闯到张府尹别院,为了保护阿香与云熙离开,独自留下断后,以至于落了险境,足足花了一夜才逃脱回来。
芹儿自然不知道朱南羡那一夜究竟干什么去了,胡乱揣测一番,心底只留下一个笃然——是了,一定是这个木阿香,生得一副狐媚相,莫名带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谁知是不是亲生,而今又引诱了南护院,令他短短几日就对她以“家室”相称,平白堕了小姐的颜面。不行,她非得为小姐出这口恶气不可。
“阿香姑娘,我帮你。”
见梳香已折往膳房,芹儿追上去,脆声道了一句。
这一屋子的人心事重重,谁有闲心去在意一个小小婢子心中的算盘,便由得她去。
众人担忧奔波了一整日,十分疲累,晁清知道苏晋哪怕有思量,未必肯当着这么多人开口,于是提议先散去歇息,待明日一早在一起想应对之策。
云来客栈不大,客房统共就十间,朱南羡与苏晋对翠微镇有恩,最好的两间天字号自留给了他二人。
晁清将苏晋引到天字一号房,一时有点难开口,好半晌才说:“田叔念及我二人是故友,令我们住一间,但……”他顿了顿,早已瞧出苏晋与南亭是旧识,却不知南亭对苏晋的身份知晓多少,是以也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只道,“我夜里去与南护院覃壮士挤一挤。”
覃照林一听这话,立刻道:“这咋行?!”
他初识朱南羡是十三殿下,后来成为太子殿下,陛下,先帝,一重比一重高。
但覃照林是个粗人,对他而言,朱南羡的身份反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作为护卫,当初没能保护下的苏大人,是陛下拿命去换的。
他老覃一辈子都记这个恩。
天字号房统共就一张床榻,他已打算在地上凑合一晚了,生生多出一个不速之客,怠慢了晋安陛下怎么办?
他拿手在门槛上一挡,道:“俺不管,反正你肯定不能跟俺家公子睡一屋,但你也不能凑来跟俺与南公子睡。”
晁清有点诧异,多看了朱南羡一眼。
其实他早就发觉不对了,早上覃照林与阿香的那一跪,分明是见了南亭同时双膝着地的,今日一回来,无论是阿香还是覃护卫,都对南亭尊敬有加,及至苏晋,与他说话,言语中也有敬意。
苏晋当年已是一品辅臣,得她敬重的,该是什么人?
晁清想问,又觉不便问出口,一时僵住,还好这时,苏晋敛着眸,低声地道一句:“不必麻烦,照林,今夜我与你换屋住。”
然后垂首推开房门,像是生怕他们细究她言语里的意思似的,飞快又道:“先不说这个,云笙,照林,我有事与你们说。”
不提覃照林,晁清从来耳清目明,苏晋那句话一出口,他心里已有七八分明白。
他早年喜欢她,觉得她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情之一字,最为玄妙,你觉得它会越酿越醇,但经年过去,偏偏变得淡而无味,再见苏晋当真如故友相逢,当初的悸动遍寻不着,他本以为过往一切已化风烟淡去,却在方才,在瞥见苏晋颊边烟霞的一刻,心头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像是有人拿着酒勺翻搅回忆,硬生生带出纯酿气息,闻着惹人伤怀,一尝却如白水,简直一片空茫茫。
是,早已谈不上喜欢,回忆里余了点滋味,所以心痛心伤都谈不上,茫茫二字最贴切。
晁清自嘲一笑,等回过神来,苏晋已将今日发生的事说完,他听得不认真,但多多少少仍是听进去了。
苏晋接着道:“我既拿到了地契与江老爷的供状,今夜便去宝定胡同的接待寺寻启光,把东西交给他。”
晁清一愣:“这么急?”又道,“你奔波了一日,不如好生歇息一夜,明日一早从长计议。”
苏晋摇头:“事不宜迟。”
有些事实不便与晁清提。
她眼下最担心的,其实是身在云贵的朱昱深,加之屯田新政的案子已牵扯上了青樾,这里头弯弯绕绕实在复杂,京里的官,川蜀的官,无论柳昀,青樾,舒闻岚,甚至包括朱昱深都在里头涉了一水儿,万若再搭上朱南羡与朱麟怎么办?
便只提屯田新政,姚有材虽是个傻帽,但姚有材上头的人,或者说,真正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却未必傻,反之,聪明得很,至少,她苏时雨到现在都没看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怕夜长梦多。
朱南羡瞧出苏晋的思虑,说道:“我陪你一同去,在接待寺外等你。”
他的身份,无论来的钦差是谁,只要不是青樾,最好不要让人见到他,尤其是墨呢轿子里,高深莫测的那位。
苏晋点了一下头,与朱南羡覃照林一起正欲走,忽听客栈楼下传来惊叫之声。
朱南羡闻声,脸色顷刻变了:“是麟儿与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