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五年,朱昱深出征北平,自此两年余,柳朝明再未与他通过书信。
但此时此刻,当他看到“身患痴症”,不识人不记事的朱昱深自卧榻坐起,从容冷静地唤自己“柳昀”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十二年的盟约沦肌浃髓,他不信他会纵容自己消沉丧志。
从来就没信过。
柳朝明将灯火拨亮些许,单刀直入:“先说今夜,沈青樾命方徐细查了殿下的痴症,殿下可已应对了?”
朱昱深道:“嗯,我在后槽牙藏了药。”
是那种麻骨酥筋的药。
他早猜到回京后,沈青樾会试探自己,在落水之际,咬破后槽牙里的药丸,令脉象孱弱,一如久病之人。
柳朝明道:“好,沈青樾既问不出什么,那么今日天一亮,他应当会离京前往武昌府。但,”他一顿,回身自柜阁内取出棋盘与棋篓,将棋盘置于方桌之上,“即便沈青樾离宫,形势于我们而言也十分不利。”
“不利的原因有两个,一,殿下您已被困在京师,一旦朱南羡回京,您的生死便取决于他一念之间;二,殿下您人在京师,大军却在北疆,远水救不了近火。”
“因此,摆在我们眼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一,我助殿下离宫回北平,倘若朱南羡下旨削藩,殿下可借机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二,虽说形势不利,但沈青樾离京,朱南羡尚在归途,这三个月已是最好的时机。我们需要对付的,最棘手的,只有一个苏时雨,我们若能先令苏时雨落马,将大权握在手里,便有筹码去应付朱南羡。”
柳昀的话,往白了说,其实就是前者主兵变,后者主权术。
而古来政变夺|权,不外乎就是兵变与权术,二者相辅相成,两相交替,各为主辅。
简单来说,兵变就是硬碰硬,谁拳头硬谁就赢,而权术则以谋略为主,要算得准时机,谋得了人心。
以兵变等硬实力得来的江山,伤则伤,但权力却稳固,得了江山后,难在一个“治”字;而以玩弄权术为主得来的江山,虽流血少一些,但步步为营,即便得了江山,除了“治”,也难在一个“服”字。
就譬如西汉王莽擅权,朝野不服者众,民间形成反莽浪潮,最终被绿林军攻入长安,新朝落败。
朱昱深想了想柳朝明的话,道:“兵变流血太多,牺牲太大,且我若起兵,你待如何?你留在宫里,朱南羡不会放过你。第二条路虽险,但值得一试,本就是一场赌局,不如孤注一掷。”
柳朝明点头:“好。”
“既然决定走第二条路,那么自今日起,到十一月末朱南羡回京,一共只有百日,所有的变动,都必须在这百日之中完成。”
“先看我们的对手。”他回转身,目色沉沉地望向桌上棋盘,拾起棋篓子搁下三粒白子,“朱南羡,沈青樾,苏时雨。”
又拿出一颗黑子,举棋道:“这是朱麟,我们的筹码,他目下已牵制住了沈青樾。”
于是将黑子放在那枚属于沈奚的棋子旁,将两枚棋子一并移去局外。
“再看朱南羡与苏时雨。”
柳朝明伸手探进棋篓,取出一枚白子:“朱南羡有天下兵马大权,这是他最大的筹码。”又取出第二枚白子,“他是正统,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这是他另一个,也是最令我们棘手的筹码。”
“而苏时雨,她手里有安南贩货案的把柄。”
转眼间,棋盘上属于朱南羡与苏时雨的两枚白子外,又另环上三枚,分指兵马权,正统名义,以及安南贩货案。
“然后看我们。”柳朝明拾起另一个棋篓,落下两枚黑子,“这是殿下与我。”
随即再落下另一枚,“而我们手里,除了知悉苏时雨的身世,并无其他。”
白子五枚,黑子三枚,局势一边倒。
朱昱深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过了一会儿道:“不对。”他伸手,移去了那一枚属于苏晋身世的黑子的棋子,“她是谢相之后,是孟老御史要保的人,你不会拿她的身世去算计她,所以,这一枚黑子并不属于我们。”
黑子只剩两枚,他与他。
朱昱深道:“既然我们‘手无寸铁’,不妨看看对方有什么,借力打力,反守为攻。”
他并指指向那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在此局中,十三是核心,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朱昱深将属于苏晋的白子推至与朱南羡平行的位子,然后屈指敲了敲:“苏时雨。”
“可以说,倘若没有苏时雨,十三根本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他一直厌恶争权,只愿在边疆做一名将军。他或许会在昭觉寺事变后幡然醒悟,但这样的醒悟,只是一种悔之晚矣的内疚。若没有苏时雨,他不会选择就藩,不就藩,他哪里来的南昌军与朱沢微争?”
“他得江山是因苏时雨,那么,只要将苏时雨变作我们的筹码,就可借此来对付十三。”
投射到棋盘上,更直观地说,就是要把属于苏晋的这枚白子,变成一枚黑子。
柳朝明道:“对付苏时雨有三点。”
“第一,她是权臣,若要令她落马,首先要有一桩分量足够重的大案。‘相祸’不能用,那么现有的案子里,只能是安南行商案。”
关于安南行商案,柳朝明知道全部内情,再佐以当年朱景元与朱沢微查苏晋身世时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糅合在一起,有先帝在上,不怕人不信。
“第二,封锁消息。”柳朝明指向“沈奚”与“朱南羡”,“苏时雨的势力在朝野之中盘根错节,一旦事发,即便我能杀一儆百,以先帝之名压下异声,但难保他们私下不会寻朱南羡与沈青樾之助,一旦朱南羡提早回宫,亦或沈青樾半路折返,我们都将功亏一篑。”
朱昱深道:“消息大致上走两条路,一,军用急函,二,通政司。其余的各部各寺虽有自己的路子,总脱不开这两个衙司的眼线,不过,苏时雨不一样,她权力太大,她的人,总有法子将自己的消息递出去。”
“是。”柳朝明点头,“但如今通政司的左通政叫周萍,此人与苏时雨有十年交情,很得她信赖,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用他将消息暂且掐断数日,应当不成问题。至于军用急函,兵部陈谨升是殿下的人,右侍郎何苋,我会拿他开刀。”
柳朝明说到这里,蹙了眉:“棘手的是第三点。”
“苏时雨不会任人宰割,即便我凭‘证据证人’去拿她,她一定不会就范。文臣没有领兵权,但金吾卫一直暗中保护她,虽我得锦衣卫,两厢僵持,她也不会落入我们之手。”
“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先拿人,再造声势。且不能明目张胆地抓,要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也就是说,先困住苏晋,再把指向她的罪名与证据抬出来。
届时若有文臣质疑,抬出先帝之名,以当年朱景元查苏晋身世时的“证据”镇压便是。若亲军卫,尤其是金吾卫质疑,一来,他们会顾忌苏晋安危,不敢动手得狠了;二来,柳朝明以‘正当理由’拿人,他们出师无名,只能以急函传向归途中的朱南羡请命,可消息被封锁,急函不会立刻有回音。
朱昱深也拧眉深思了片刻:“苏时雨聪慧异常,你说得对,如何令她防不胜防,这才是最棘手的。”
柳朝明道:“此事且容我细想。”
他拾起两枚黑子,替换掉“安南行商案”与“苏时雨”两颗白子,“今日是八月二十,九月十日前,我定将苏时雨困住。”
朱昱深点头:“好,此事就交给你。”
他又看向棋盘。
局势较之先时已好了许多,三白四黑。
黑子中,除了朱昱深与柳朝明,另两枚是用来令苏晋落马的安南行商案以及苏晋本人。
但,如果单单只有这四枚黑子,他们的胜算仍然不大。
朱昱深沉吟半晌,从棋篓里取出一枚黑子,替换掉“朱南羡”身边,那枚象征着“天下兵马权”的白子,“既然一切都要在这百日内尘埃落定,那么在这百日之中,我有办法分散朱南羡手里的兵权。”
具体怎么分散他没说,但柳朝明知道,这就是安南行商案中,“不知去向”的万万两白银的用处了。
朱昱深又拿起另一枚黑子,放在了那枚属于“正统之名”的白子旁,言简意赅道:“朱十七在我手上。”
两年前,朱南羡出征前夕,为了历练朱旻尔,将他分去了安庆府驻地。晋安二年,龚荃整合援军征伐西北,朱旻尔随军北上,但此一役太重要,他怕添乱,并没有抵达凉州卫,而是留在了西北与北平之间的邛州。
邛州卫都司都指挥使,其实是朱昱深的人,因此只要朱昱深一句话,就可将朱旻尔扣下。
而大随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只要十三十七这两名嫡系不在了,那么从上往下数,朱悯达与朱二皇子早已身陨,朱稽佑已被贬为庶人,行四的朱昱深为最长子,正是正统。
随着“兵马权”与“正统之名”两枚白子被黑子替换掉,棋盘上只余“朱南羡”一枚孤零零的白子。
朱昱深看着这一枚白子,半晌,忽地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想到公子扶苏。”
昔秦王身陨,传位皇长子扶苏。佞臣赵高秘不发丧,制矫造赐死公子扶苏与大将军蒙恬,欲扶胡亥上位。扶苏从来仁孝,对父亲之言唯命是从,接到矫造后,饶是蒙恬苦心相劝,仍自尽身亡。
千年前,那一道矫造的谋,全押在公子扶苏的一个“孝”字之上。
千年后的今日,这一盘棋局,便押在了朱南羡对苏时雨的一个“情”字。
若他肯为她回来,为她放弃性命,拱手让出这个江山,那么这一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最终会被他身周环视的黑子吞没。
若他不肯——
朱昱深拾起盛满白子的棋篓,倾倒而下,“若十三不肯为苏时雨回来,而是转回南昌,回西北集结兵马,那我们这百日棋局,只是一场困兽之斗,终会土崩瓦解。”
柳朝明道:“殿下只想到了公子扶苏,就没想到唐太宗皇帝与房玄龄么?”
若没有房玄龄献计“尊周公之事,申养孝之礼,为国者不顾小节”,哪里来的玄武门之变与后来的贞观盛世。
历来争|权就不会是一条坦途,谋也好,篡也罢,都是一场生死豪赌。
天色已泛水蓝,柳朝明说完这话,默不作声地收了棋盘,与朱昱深一揖:“时不我待,臣先告退了。”
刚行至门口,朱昱深忽地又唤了句:“柳昀。”
然后从袖囊里取出一枚残玉:“多谢。”
十二年了,这枚残玉已是玉玦最后一块的残片。
温润的玉映着灯火与破晓云色,流转出令人心静的柔光。
柳朝明看着它,不知怎么,想起这玉玦原来是一对的,而另一枚,被柳胥之赠给了苏时雨。
“不必了。”柳朝明道。
拿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且他自两年多前朱昱深出征当日就有了自己的立场,他站定,便会坚守,哪怕没有这玉玦,他也会帮他。
朱昱深看着柳朝明,没有收回手:“不,诺即是诺。本王不管你今后如何,作何选择,怎么看待本王,但本王不会再拿着玉玦绑着你,既承你四诺,便该物归原主。”
柳朝明默立片刻,将玉接在手中,安静地道了句:“多谢殿下。”
他将残玉收回袖囊,正要离开,屋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守在门口的药官道:“苏大人,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