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函上附了供词,这名商贩姓祁,称商贩其实不尽然,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每年在江南一带采买了生丝茶叶送去岭南,接头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录事。
翟迪说:“苏大人,这贩货的说他不认识柳大人,您觉得不可信?”
“可信。”苏晋道,“以柳昀的作风,若这贩货的认识他,他早就将人灭口了,如何会落到我们手上?”
根据现有的线索,安南贩货的案子已十分明白,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贩这样的跑腿在大随采买了货物送去岭南,由岭南贩去安南。
“但是,他们如何贩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贩货之后,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终去了哪儿。”苏晋道,“若这祁姓商贩仅只是采买一方,那么他能提供的线索就触及不到案情的核心,这样的供词不足以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这一点下官也考虑过。下官的意思是把这贩货的留着继续拷问,一来看看能否问出其他涉案人员,当然这原就是必要的;二来,既然问不出后果,那就彻彻底底将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过,柳大人的‘不轨之行’由苏大人您来定夺。”
往白了说,柳昀如何牵扯其中全由苏时雨编排,定罪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证人”,哪怕这个“证人”并不能证实什么,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摁个印谁还不会么。
苏晋默然片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闭眼倚靠着车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内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将眼一睁:“不对,我方才想错了。”
“既然这祁姓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无论这案子是否与柳昀相关,一个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根本说不通。”
“万万两白银堪称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会不利落。”
翟迪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这姓祁的有所隐瞒?”
“应该没有隐瞒。”苏晋道,她理出供词的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这姓祁的说,他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停止贩货,这与我在安南查出的时间节点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着密函上另两人,“九江府的录事,清河县的胡县令,他二人也是在晋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与清河县任职。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苏晋为何提这个,这个时间点不是明摆着的么?
苏晋继续道:“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倘若犯下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来一直手握重权,大可以一早就解决了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没必要拖到现在,因此他极可能只是另一个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们可以做第二个假设,这名犯案人在两三年前决定收手,他可能念及旧情,放过了九江府的录事与清河县的胡县令,但他断没可能放过这名姓祁的商贩,因这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极可能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为何要饶过这一个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个,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测,令他无法分出精力与时间将这些‘尾巴’抹干净。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时间内,他应当也是分|身乏术的,因此他不得不请柳昀来帮自己善后。”
苏晋抬目看向翟迪:“这里的分|身乏术有三个解释——身死,负伤,被囚禁。”
“能够请得动柳昀且分|身乏术的人还有谁?”
景元二十五年发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身陨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足东宫;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东宫重返南昌,十殿下带兵去追身受重伤;六月末十三殿下归来继任东宫太子;七月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为晋安帝;议决亲征当日,四殿下中箭落马的消息同时传来,十殿下“意外”伤势复发,于后宫南苑禁足养伤,无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头掠过,“犯下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觉得是朱弈珩。”苏晋道,她似是有些头疼,蹙眉揉了揉额稍,“现在想想,当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连年叫穷,连府兵都养不起。”
翟迪道:“是,这事下官听沈大人提过,还说当年七殿下在广西巡视,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觉得他穷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让当时的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查桂林府的账册,后来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着年年查,结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他说到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钱二位大人没查出究竟,是因为十殿下的银子流去了安南,大随的黄册查不到?”
“但这只是我的推论。”苏晋道,她又头疼了起来,扶着额角道,“得想个辙,避过柳昀的耳目,将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审。”
马车到了承天门,一名侍卫上前来问:“尚书大人可要换轿?”
苏晋道:“不必。”她刚掀开车帘,借着灯火瞧见前方正是沈奚的轿子,又吩咐,“帮本官拦一拦沈尚书,就说本官有要事与他相商。”
下了马车,翟迪将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与苏晋简略禀报了一遍,拜别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门了。
苏晋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灯内侍,自提了风灯朝她走来,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与你说。”
“可是离京的日子定下了?”苏晋问。
“嗯,八月二十走。”沈奚道,“日夜赶路,早日去早日回来。”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苏晋道:“好,除了户部的尹郎中,你再派个十分会算账的来刑部跟着我,我怀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与朱弈珩有关,这些日子约莫要查不少账。”
沈奚听苏晋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会安排。”
眼见正午门就要到,他将步子放缓了些,看着手里忽明忽暗的风灯,静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入夜,你帮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今日正是朱昱深进宫复命之时,辰时百官相迎,午时在西阙所焚香祭祖,而所谓的秋礼犒赏军功,这一习俗源自数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择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龙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视水岸三军,享军民齐贺之荣。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痴症,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龙船,于今夜在宫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两岸三军以亲军卫作替代,但该由的犒功与唱贺一样也不会少。
苏晋一听沈奚如是说,问道:“你今夜就想对朱昱深动手?”又问,“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奚沉默片刻道,“过两日我就要离京,今晚是最好的试探机会,朱昱深的痴症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杀手。”
天已有些亮了,苏晋与沈奚两人先各自回了衙门,至卯时正刻,只听一声号角响彻宫禁,军卫与朝臣纷纷赶到轩辕台。
这是迎候军功之臣的号角,从卯时起,每隔一刻吹响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众臣相迎,几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宫中,文远侯齐帛远,定远侯戚承业,以及兵部尚书,龚国公龚荃。
晋安二年春,朱南羡与达木尔僵持在凉州卫,龚荃带病主持兵部与都督府,为集结援军殚精竭虑,朱南羡率援军整合而成的西北新军大破达木尔“铁鹰之师”后,自西北传旨,为兵部尚书龚荃赐爵国公。
如今龚荃虽已回府颐养天年,兵部的事全权由两位侍郎接手,但这当朝第一国公的封爵却无一人敢不敬。
至卯时三刻,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也到了轩辕台,他三人与定远侯,文远侯和龚国公互行过礼,说了片刻话,只听承天门楼号角齐鸣,宫外传来行军之声。
映着辰时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门缓勒缰绳,策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着轻薄铠甲,身后红缨枪锋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着的是朱昱深的副将。
三人一并下了马,遥遥先与沈奚等人作了个揖,随后走向后方,将朱昱深扶下了马车。
朱昱深身着月白蟒袍,英挺的脸上没有表情,原本深邃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被谁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间悬着的羌笛记得昔日黄沙。
沈筠十分细心地将朱昱深扶到众人跟前站好,随即以四品将军礼,带着另两名副将单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释道:“禀首辅大人,二位次辅大人,国公爷,两位侯爷,因四殿下患痴症,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时上来拜见,请几位大人恕罪。”
沈筠说话的时候,沈奚的双目紧盯着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试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副将近身照顾,行径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正自好奇,这个“行径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个仿效法,就见朱昱深一脸茫然地在原处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学着她,对着眼前百余皆该向他参拜的臣子跪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