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田在三月四日回到了蒲生邸。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了。照顾他的千惠,在政变刚结束的时候,曾经从医院回来过一次;那个时候,她也通知了平田的病情逐渐好转的消息,但是平田恢复的情形,远比想象中的更好。
“因为这不是中风或脑血栓。嗳,只是脑部过度疲劳,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他以轻松的口吻对孝史说。
他不在的这几天,孝史一面养伤,一面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帮忙阿蕗。不久之后,头上的绷带已经可以取下,只需要贴个绊创膏就足够了。大将自决的消息公开,许多人前来吊唁,基于故人的意志,举行庄严肃穆的密葬。
成为大问题的葛城医生,变成一道比预期中更顽强的壁垒耸立在蒲生家人面前。医生在二十九日的交通恢复之后立刻来访。贵之和珠子和他一起待在起居室里,孝史小心不被阿蕗发现,跑去偷窥了一下。
贵之露出岩石般僵硬的表情。珠子的心仿佛飘浮在距离身体三十公分高的地方,面对医生的诘问,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孝史听见她说“对不起”,但是声音听起来也心不在焉的。
在起居室关了三个小时以上,最后总算走出来的医生,面色苍白。孝史在玄关为他排好鞋子。医生看到孝史,仿佛在孤立无援当中找到救兵似地冲了过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
“你没事吗?”
“呃、是的。”
“我听说了。该不会连你都要对我那样胡说八道吧?嘉隆跟鞠惠在哪里?啊?”
“请不要摇,医生。伤口还很痛的。”
孝史说,轻轻推回医生的手。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殴打,昏过去的时候,嘉隆跟鞠惠就失去了踪影。我不晓得他们去哪了。”
“连你——连你都——”
“医生,是真的。”
四目相望,孝史拼命不让歉疚的表情显露在脸上。
“我太失望了。”医生撇下这句话,离开屋子。之后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再来访。至于今后将会引发什么样的风波,似乎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知道平田就要出院的时候,孝史要求贵之让他第一个和平田单独谈谈几小时,贵之答应了。孝史和平田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坦承一连串的事情之前,孝史先向平田道歉。为他曝露了平田的能力而道歉。平田并没有像孝史害怕的那样惊讶,也没有生气。
“我早就想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平田说。他很沉着。
和贵之的谈话、见到黑井的事、在书房发生的事、二十九日在市电大道感觉到的事——说着说着,孝史好几次语塞了。不是因为情绪激动,也不是因为想哭。孝史只是担心对于无法完全诉诸言语的部分平田是不懂他的意思。令孝史焦急得不得了。
平田偶尔点头,默默地听着。两人面对面,中隔火盆坐着,平田有时会用火筷翻动炭火。好像要从崩解的灰烬当中找到什么似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听完孝史的话之后,他用火筷挟起烧得赤红的木炭,点燃香烟。
“真香。”他吐出长长的烟雾。
“你可以抽烟吗?心脏呢?”
“阿姨能力很强,所以心脏先受不了了。”
平田说,用挟着香烟的手指敲敲太阳穴。
“我的心脏很结实,但是能力不强,要是跳跃过了头,脑袋会先受不了。就是这么回事。”
看着平田神情愉快地抽着烟,孝史也开始想抽了。
“也可以给我一根吗?”
那是有着红色与白色花纹,叫做“朝日”的牌子。抽起来很辣,孝史呛住了。
“要回去有淡烟的现代了吗?”
“还不能回去。你还没有完成约定。”
“约定——”
“就是你是到这个时代的这幢宅邸来做什么的。你说要告诉我的。”
孝史发现自己拿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
“哦,那件事啊。”
平田把香烟按进灰里揉熄。然后他的嘴角突然放松了。
“你好像已经自行找到答案了啊。”
“我?”
“是啊。你没发现吗?”
孝史凝视着平田柔和的脸。是多心吗——不,这一定是身在阴暗的半地下的房间的缘故——他周围的负的气氛,感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让人不愉快了。
就像你所想象的,对阿姨来说,战前的日本更容易居住,中年过后,她几乎是在这里札根落脚的状态。只要巧妙地避开战争的时期,工作也容易找,生活相当舒适。“之前我也告诉过你,阿姨在过世前不久,来见还在现代的我了。”平田开始说。
“那是约一年前左右的事。从你的话来推测,应该是在即将实行书房计划之前吧。从这里穿越到现代是件大工程,只因为这样阿姨虚弱得不像话。她说这是最后的道别,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对我说。她平常都不会这样的,却只有那个时候,在我住的地方休息了半天,一定是真的累坏了。”
平田说,那个时候,阿姨——黑井向他坦白了她所做的事。
“就是她让蒲生大将看到未来,大将因此采取了种种行动,为了后世,写下批判陆军的文书等等所有的事。因为这样,发生了一些棘手的事,她要去解决。她笑着说,解决完之后,她恐怕就会死掉,不过原本也差不多是寿命了。她非常满足的样子。”
满足——没错,这正是孝史在书房里从黑井的脸上读到的表情。
“就算我问她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问她要怎么解决,她都支吾其词,不肯告诉我。阿姨知道,我对于她这样随便让别人看见未来、或告诉别人未来的事,非常地不能认同,所以很难启齿吧。事实上,为了这件事,我们老是在争论。因为无可奈何,我也没有再继续深究。所以决定要来到这个屋子的时候,我完全不晓得二十七日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真的跟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了……”
平田轻笑。“嗯,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既不恨蒲生大将,也没有杀他。”
那个时候的状况,还不能够这么率直地相信这番话——
“就像你说的,阿姨跟我之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平田说。“阿姨对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她对于只为自己中意的人、喜欢的人、珍惜的人、同情的人使用这种力量,丝毫不感疑问。她觉得时光旅行的能力太美好了。容易遭到他人排斥的这种阴沉的气氛虽然是痛苦的枷锁,但是她相信自己拥有远超过它的东西。”
——黑井照着约定来了。请转告少爷。
——小姐,请您幸福。
“阿姨也和我一样,是伪神。但是,阿姨却肯定这件事、高兴地接受它。如同你说的,她对这件事感到骄傲。”
平田像把话撒落灰烬里似地说。
“我觉得,她那样也是一种幸福吧。”
但是,平田不一样。
孝史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阴影中悄悄并肩站立的两名时光旅人的图像。但是,这次这个图像里,黑井和平田、阿姨和外甥,并不只是彼此安慰。他们站在同样的立场,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但是,我和阿姨不同。我感到疑问。质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以为拯救了原本会在这里消失的性命,另一边的另一条生命却消失了。阻止了原本会在这里发生的事,又在别的地方发生了类似的事。我厌倦了无止尽的错误尝试,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伪神的时候,我真的受够了。”
“就像在市电大道看到战车的我一样吗?”
“对。就像在市电大道看到战车的你一样。”平田微笑。“所以,我才说你已经自行找到答案了。”
我也是个伪神。这对孝史而言太过于沉重了。难道说这就是答案吗?
“听到阿姨对蒲生大将做的事,我觉得这简直有如天启。我觉得机会来了。”
“为什么?”
“大将站在知道未来的立场上,想要留下批判同时代的人的文书。就像贵之说的,这是抢先。是站在高处,俯视在每个时代摸索、活下去的人的行为。这不是该做的事。但是,阿姨却允许自己这么做。因为她对于身为伪神的自己感到高兴,所以才能够允许。”
但是我受够了——平田摇头。
“已经受够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徒劳、更意义不明的存在了。就算东奔西走,结果帐目还是变得跟历史的数字一样。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次又一次这么想。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了解阿姨的想法,还有借由阿姨的手,看见未来的蒲生大将的想法;而且是深切地了解。既然身为伪神,就会想要摆出神明的姿态。不由自主地会想这么做。就连我也做了数不清的这种事。这已经像是佛家说的‘业’一样了。”
蒲生大将留下大量的文书,冀望死后的名誉,这也是看过未来之后,就不由自主想做的事吗?
“现在的我,没有责备大将的资格,也没有原谅他的资格。只是同罪而已。但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不对,我有逃脱这个立场的手段。”
那就是活在这个时代。平田说。他抬起视线,笔直地望着孝史的眼睛说。
“我要在这个接下来即将进入战争的时代札根,做为这个时代的人来体验。不管多么地痛苦艰辛,都不能有半点蒙蔽、预测、捷足先登,一切都要亲身体验。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之后,或者是死在这里的时候,我做为一个‘没有抢先’的同时代的人、站在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相同立场,对于阿姨和蒲生大将,我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样的想法?被他们从高处俯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时候,我就能够切身地感觉到这些。或许我会生气。或许会暴跳如雷。可是,那不是身为伪神的愤怒,而是身为一个人的愤怒。明明抢先了一步,知道一切,怎么能够批判我们?这是做为历史零件的个人所怀抱的愤怒。”
孝史不由得望着平田的脸。并不是因为能够理解他所说的话,而是感觉到他的话语渗透到自己的体内,寄宿在那里,而且正逐渐地形成了某种东西。
“可是,或许我也能够原谅阿姨和蒲生大将。”平田继续说。“或许能够做为一个同时代的人,原谅他们所做的事、不得不去这么做的事。然后那个时候——”
语尾微微颤抖着,平田说了:
“那个时候,或许我也能够原谅我自己了——我这么想。”
或许能够原谅我,以及身为时光旅人的我曾经做过的一切。或许能够原谅一切的徒劳挣扎、一切的错误。然后我能够成为一个人,不是伪神,而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人。一个不知道历史的意图,只是在潮流当中,看不见未来地拼命活下去的人。一个能够爱惜自己明天或许就会消逝的性命的人。一个和明天或许就再也见不到的邻人拍着肩膀大笑的人。一个怀抱着普通的勇气,沉浮在历史当中却不晓得这是多么尊贵的事的人。
俯拾皆是,理所当然的人。
“为了这个目的,我来到了这个时代。”
平田对孝史诉说。孝史觉得在那里看见了没有一丝污浊的真实。
“以蒲生大将死亡的那一天为出发点,为了成为一个单纯的人,我来到了这里。”
和平田的谈话结束之后,孝史到楼上去找阿蕗。
她人在厨房。在砧板上切着大颗的白菜。从绑起的袖子露出来的手臂几乎和白菜一样白皙,一样水润。
幸好,只有阿蕗一个人。她马上就注意到孝史,抬起头来。
“阿蕗……”
阿蕗扫视了一下周围。她放下菜刀,用围裙擦着手,离开流理台前,走近孝史。
“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她小声地问。“贵之少爷说,平田回来的话,你可能也很快就会回去了。”
“今晚就要回去。那样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
说着“哦”似地,阿蕗频频点头。“这样啊。说的也是。”
平田的话深植心中的现在,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平田想要成为人,孝史却想变成伪神。
我想带阿蕗一起去——
听到孝史的希望,平田也没有吃惊。他只是温柔地说“就是会变得想要这么做的”。
——你去问问那女孩。她答应的话,虽然无法立刻,不过我一定会把她送到你的时代。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孝史在泥巴地房间的出口坐下。阿蕗也在他旁边,离开一点的地方坐下。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说出口的瞬间,绝对不可能、这是个离谱的无理提案,这样想法化成了露骨的现实,砸上孝史的脸颊。去了又能怎么样?要用什么样的名字和身份?要怎么样、在哪
里生活?
可是,愈是明白这是个愚蠢的提案,孝史的嘴巴就愈是擅自动起来,说出一大堆劝说阿蕗的话。会有空袭唷、会没有粮食唷、思想统制会变得严厉,难以置信的恐怖时代将会来临唷——
想说的话、能说的话都说完之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空转的脑袋。他觉得空转的心那空洞的声响,听起来比心跳还要剧烈。
“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阿蕗说。“为我这样的人想到这些,真的谢谢你。”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和阿蕗一起去而已。”
因为我喜欢你。在这里度过的时日实在太过于短暂,让他说不出这句话。可是,时间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阿蕗说。“这个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在现在这种时候离开。能够待在这里,我真的非常感激。若是这个家没有雇用我,我一定就得去卖身了。我的故乡是一个孝史一定没有听过的小村子,父母是小佃农。”
“可是,那不是用工作——”
阿蕗摇头。“嗯,或许吧。可是,我不这么想。”
孝史的膝盖脱力,开始颤抖。
“贵之少爷说,那些年轻的将校们,是为了拯救被逼迫到非得卖女儿才活得下去的穷困农村,才挺身而出的。”
阿蕗抚摸着粗糙皲裂的手指说。
“我知道有许多哭着卖掉女儿的贫穷小佃农。要是这次的起事成功的话,或许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卖女儿这种事了,但是没办法这么顺利呢。”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来啊。”
阿蕗慢慢地,但神情坚毅地抬起头来说了:“我不能丢下弟弟一个人走。”
孝史不由得注视着阿蕗的眼睛,知道这句话为一切做了终结。
“我弟今后就要被囚禁在军队里。我不能丢下他走。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逃走。”
姐姐,一起去看电影吧——
“对孝史来说是回去。可是,我的话就成了逃走。我做不到,那是不可以做的事。”
阿蕗说完之后,突然笑了出来。那是开朗得令人吃惊的笑法。
“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全部都逃走也无所谓的话,这个时代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空栏的年表。想象它被风吹往虚空中的模样,孝史也跟着笑了出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笑了一阵子。
孝史笑着,声音哽住了。
“可是,阿蕗你不怕吗?或许会死掉唷?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的。”
阿蕗果断地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掉。也有人会幸存下来吧?不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
“可是……”
“我会写信。”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着孝史,阿蕗说:“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告诉我,该写到哪里才好?”
然后她突然害羞起来:
“我现在还写不好汉字。因为学校只念了一半而已……。可是我会学。我会学字,然后写封像样的信给你。”
“比起信,我更想见你呢。我们在哪里见面吧。”
阿蕗睁圆了眼睛。“哎呀,在孝史的时代,我都变成皱巴巴的老太婆了。才不要,好丢人唷。”
“阿蕗会是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的。所以没关系啦,我们见面吧!”
没错,是老婆婆……和我见面的时候,阿蕗已经变成老婆婆了。现在虽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非常遥远的。
不想回去——这个想法又荡了回来,涌上心头。
“还是我留在这里好了。这样也可以的。”
孝史鼓足了劲这么说。结果阿蕗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消失,她直盯着孝史看。
“我会在这里工作。也会努力活过战争。不要紧的,我现在觉得这个时代待起来也没那么——”
什么东西撞上了脸颊。触感很轻,所以他一时之间没有发现自己是被打了。
阿蕗用打了孝史的脸颊的手,按在嘴边。她眨着眼睛,睫毛在脸颊落下阴影。
“不可以说那种话。”她在指缝间呢喃。“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狡猾这句话,刺进孝史的耳里。或许阿蕗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平田的话浮上了心的表面。伪神难以抗拒的业。
“你现在或许说得出这种话,但是到了后来,或许就会后悔了。你会想,来到这个什么鬼时代,啊,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早知道就快点回去了。然后,或许你会觉得都是我害的,会讨厌、憎恨起我来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的。阿蕗说。
“喏,那我们在哪里见面吧!哪里好呢?孝史住在哪里?”
阿蕗直盯着孝史,孝史拼命压抑住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我才不会恨阿蕗。”
阿藓微笑。她把手放到孝史的手臂上,轻轻摇晃。
“为时未晚,速归原队。”
“咦?”
阿蕗笑了。“传单上有写吧?人家告诉我的。孝史和我是不同军队的士兵。而且是新兵。你得回去才行。”
为什么这个女孩会说出这种话?这种女孩子,我的时代里绝对找不到的。连一个都找不到的。
不可能再邂逅得到的。
孝史总算挤出声音来,说:“要小心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你好像已经从贵之跟黑井那里听说了,不过这一带全烧光了。”
阿锯说“我会小心”,然后说“烟囱的洞也会修理好的”。
“告诉我吧。孝史住在哪里呢?”
“——在北关东。高崎你知道吗?”
“很远吗?”
“没有多远。可是,或许我会在东京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们就在东京碰面吧!哪里好呢?”
“阿蕗知道哪里?”
“……雷门。”阿蕗说道,愉快地伸开双手。“那里有很大的灯笼对吧?我来到东京之后,马上就跟介绍所认识的女孩子去玩了。虽然只有一下子,可是很热闹,很快乐。”
“嗯,就约在那里吧。在浅草。也不会搞错。什么时候好呢?”
“变暖之后。”
“那,四月。四月几日?”
“二十日。”阿蕗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
“那天是我生日。听说我是在二十日的中午过后出生的。”
向田蕗将在生日那一天,变成一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来见尾崎孝史——
贵之叫他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说他们自己会设法度过。
“比起这里,我更担心你。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解释在火场幸存之后,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就说我丧失记忆。”
阿蕗为他挑选了就算回到现代也不会太醒目的服装。跳跃的场所就选在以前也和平田商量过的柴薪小屋旁,孝史应该会降落在平河町第一饭店旁边的大楼内。
珠子没有来送孝史。当然她没有这个义务,但是孝史还是觉得有些寂寞。孝史去打招呼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刺绣的手,只说了一句“多保重”,成了离别的话。
过去三次的穿越时空,这一次最紧张。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是多少“习惯”了,所以反倒恐怖;也有可能是自觉到这一次只有单程车票,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站在柴薪小屋旁边平田所设定的地点,孝史踏紧冻住的雪,发起抖来。头上是满天星辰。众星涌近孝史的头上。天空看起来好近。然后,冷得几乎发疼。
“要保重。”贵之出声。“许多事都谢谢你了。”
孝史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回答,只能像个傻瓜似地点头。站在贵之旁边的阿蕗朝孝史微笑。
“四月二十日见。”
孝史说,阿蕗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平田说,抓住孝史的手臂。
“准备好了吗?”
在回答“好了”之前,阿蕗举起右手,做出敬礼般的动作。她的手指伸得笔直,是非常端正的敬礼。
新兵,再见了。
孝史正想回礼的时候,被吞入黑暗当中了。
脚底感觉到地面,孝史睁开眼睛。此时他才发现到,穿越时空的期间,他一直闭着眼睛。
好亮。明明应该是深夜,却很明亮。在孝史所知道的时代的东京,这才是夜晚。有路灯。有大楼的窗户灯明。平河町这一带与闹区相比,亮度只有一半以下,可是还是亮得让他吓了一跳。
约五十公分的前方,看得见一台冷气的室外机。似乎准确地降落在平田所说的地方了。周围被大楼的墙壁包围,没有人的气息。
“顺利成功了。”
平田说,放开抓住的孝史的手。
平河町第一饭店露出烧得焦黑的墙壁耸立着。窗户几乎都破了。像塑胶布的东西松垮地垂在扶手上。仔细一看,旅馆周围还围绕着黄色的带子。
“已经没有灭火剂的臭味了呢。”平田抽动鼻子说。“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钱包,塞进孝史手里。
“这是我从旅馆里带得出来的唯一物品。想说到了的话就交给你。拿去用吧。”
“可是——”
“你需要钱回家吧?两手空空的,连一通电话也打不了唷?而且,反正我也已经不需要了。”
“平田,你真的不后悔吗?”
平田稍微想了一下。不,装出思索的模样。
“我喜欢SFX电影。”他害羞地表白。“只有它让我依依不舍。其实,要离开这里之前,我看了两次‘侏罗纪公园’。”
孝史笑了。“我们在电影院碰过面呢。”
“去了那里之后,就可以等‘哥吉拉’上演,真令人期待。”
平田从孝史身边离开一步。孝史想要靠近,他便退了两步。
“已经要走了吗?”
“不是走。”平田露出笑容。“是回去。”
然后他消失了。“那,再见”的余韵被留在半空中。孝史伸出去想要握手的手,只抓住了空无一物的夜晚黑暗。
剩下一个人了。面对旅馆烧焦的墓碑,只剩下一个人了。听不见对话的声音之后,周围的市街的声音便静静地耸立起来,包图住孝史。
车子在远处来来往往。隔壁再隔壁的大楼三楼,有个亮着灯的窗户,一个人影从那里晃过。
孝史走了出去。他穿过大楼的隙缝,慎重地走出大马路。去半藏门的车站吧。那里是最近的车站。
迟迟碰不到路人。没办法,这里是深夜的平河町。孝史走在黑暗的人行道上,仰望路灯。星星的数目远比起刚才在昭和十一年看到的天空更少,令他吃惊。
在前往车站的道路第三个转角,孝史发现一台闪闪发光的自动贩卖机。对了,之前也曾经在这里买过罐装咖啡。
孝史握紧平田给他的钱包。他从里面取出零钱,投进投币口。按下按钮,一声“喀咚”,罐子落下取出口。找钱掉了出来。十圆、二十圆、三十圆——
数到九十之后,静寂又恢复了。
孝史伫立原地,扫视周围。栉比鳞次的大楼仿佛都背对着孝史。刚才还在为他服务的自动贩卖机,一卖完东西,也仿佛就这么背过脸去不理人了。孝史是这么地微不足道,没有半个人发现他之前不在,就算回来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关心。
但是,这就是这个都市。孝史深深吸满一口东京的夜晚空气。
为时未晚,远归原队。
他回来了。
时间会过去,但终会留下痕迹
——塔可夫斯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