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警告。
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真的像字面所说的,从意识之下来的吗?遍布于皮肤表面那些敏感的感应元所接收到的讯息,透过复杂的神经预备线路,穿过平时紧闭的大门传递到心——最后到大脑。于是,红色的警示灯开始闪烁。危险、危险、危险!
但是,这些警告并非言语,也不是声音。把孝史从熟睡中唤醒的,并不是噪音。在床上突然睁眼醒来的时候,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向右侧躺,微微弓身,维持一、两秒醒来的状态之后,孝史睁大了眼睛,对自己突然醒来感到非常惊讶。明明又不是在作梦,怎么会?
他是睡得很沉的人。一旦睡着了,除非发生什么特殊状况,否则不会中途醒来。准备考试的这段期间,这样的体质着实令人烦恼。不管收音机的音量放得再大,只要一打起瞌睡,不到天亮是醒不来的。有一次隔壁房间的妹妹被吵醒,又气又无奈地跑来他房里关掉收音机,顺便朝他背后槌了一拳,要不是隔天吃早饭时妹妹告诉他,他还浑然不知呢。
(我看哥哥啊,就算有人要他的命,也不会醒来的啦!)
现在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躺在床上的孝史,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僵,心情越来越紧张。
房间里有人吗?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个。是因为察觉到有人才醒来的吗?
想动却动不了。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屏住气息专心听周围的声音。可是耳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其他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心脏从胸口跳到耳朵深处似的。
好,翻个身试试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要很自然。然后再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要是房间里有人,一定会有所反应。
闭上眼睛。为了转动身体,必须鼓起勇气。内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绝对有问题。现在这个状态太不寻常了。
当孝史正数着一、二、三准备翻身的时候,头顶上从远方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急促又尖锐的惨叫声。
孝史从床上弹起来。已习惯黑暗的眼睛依稀能够辨视房内的家具、墙壁、窗户的位置。胸口的悸动越来越剧烈,背后却流起冷汗。
在他起身的同时,反射性地朝床的右手边伸手过去,摸索台灯的开关。手臂碰到床头桌的电话,卡嗒卡嗒几声之后,听筒掉在地上。
摸到开关,按下。瞬间,啪的一声,蓝白色的火花四溅,台灯的灯泡破了。孝史赶紧将手抽回来。刺痛的触感告诉他手臂被玻璃刺伤了。
台灯四周发出一股异味,像是铁锈味又像烧焦味。刚才闪电般蓝白色的光线变成视觉残留,烙在眼皮上。台灯短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孝史想大叫却动弹不得的时候,上方又传来声响。这次是重重的、仿佛震到骨子里的低沉声响。天花板上开始有东西纷纷掉落。
这时候孝史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也失去了判断力。他从床上跳下来,赤脚着地的时候,一脚踩在刚才破掉的灯泡碎片上。玻璃碎片猛然戳进右脚脚底。孝史失去平衡直往另一边倒,撞到门上。
打开锁链,握住门把的那一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门把竟然温温的?但是没时间去思考这些,孝史跌跌撞撞地来到走廊。
整个走廊都是烟,而且没有一盏灯是亮的。
在白濛濛的烟雾后隐约可见左手边“紧急出口”的青白指示灯,而走廊右边的尽头,仅仅二公尺之外的那扇窗户一片火红。
一种认知从膝盖猛冲上来。就好像所有的神经变成一束绷紧的铁丝,另一端被抓住,狠狠地被甩了一下。孝史对当下情况的认知,传遍了体内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全身因恐怖不停发抖。
失火了!怎么办?饭店烧起来了!
为什么警铃没有响?自动洒水器怎么没有启动?饭店的员工都在干什么?
孝史僵在那里,脑袋里净转着这些无谓的念头,感觉到力气不断从膝盖溜走。突然之间他开始哽咽。这家饭店根本就没有什么消防设备。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种东西。这里是饭店的坟场啊!
在这短短的片刻里,烟雾越来越浓,孝史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也清楚感受到热气袭身。因为脚步不稳,他伸手扶着墙,却发现墙壁烫得吓人。
孝史像被弹开似地离开墙壁,调整好姿势,朝着青白色的“紧急出口”指示灯走去。刚才踩到玻璃的右脚一阵刺痛,他向前跌倒,双手着地,忽然他发现靠近地板呼吸反而比较容易。电视上不也曾看过,遇到饭店火灾要逃生时姿势要放低吗!
孝史在走廊上匍匐前进。二楼的其他房间好像没有其他客人,所以这时也只有孝史一个人。不过他还是在中途扯开嗓门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却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前往紧急出口这一段短短的距离,汗水不断从孝史的额头流过下巴往下滴。烟雾熏得眼睛越来越痛。再七公尺、五公尺。孝史不时抬头确认青白色的“紧急出口”,慢慢前进,心里觉得好想哭。用鼻子呼吸觉得空气很烫,可是每次用嘴巴呼吸又会咳嗽。
再一公尺就到了。已经来到“紧急出口”的指示灯旁边了。孝史一把劲站了起来。这时候,他连右脚的疼痛都忘了。用力握住门把——
孝史大叫一声向后倒。
门把烫得跟熨斗一样。手心立刻一片血红,接着柔软的部分因烫伤泛白起了水泡。
这样根本没办法开门。门不会自动打开,他也打不开,这样没办法逃到外面去。
这时,“紧急出口”苍白的指示灯好像在可怜孝史似的,闪了两、三次之后,熄了。此刻照亮走廊的,只剩下另一侧窗户映出来的鲜红火焰。
“该死!”
孝史膝盖不停颤抖,向右转身。这下完蛋了。门把烫成那个样子,门外铁定是一片火海。那个垃圾场的垃圾一定烧得不亦乐乎,火势大到火舌都烧到门把了。
明明只要穿过那扇门、那道墙,就可以安全逃到外面;逃到二月底寒冷的夜色中;逃到可以自由深呼吸的空气中了。
走廊充满了浓浓的灰色烟雾,刺痛孝史眼睛,不一直眨眼会受不了。孝史爬离紧急出口,好不容易才回到电梯附近。
这时候搭电梯反而危险,而且电梯一定也不会动。火红的窗也不必考虑,那外面一定是个火焰地狱。
怎么会烧成这样啊!起火点又是在哪里呢?整间饭店简直就变得跟烤炉一样。
孝史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剩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经由电梯旁边的员工专用楼梯下楼,另一条是回到房间,打破窗户,从二樱跳下去。幸亏这里的客房没有装设自动锁,还可以回二〇二号房。
回房间吧!孝史当下做出决定。员工专用楼梯现在一定也变成烟囱了。就算勉强从那里下去,也不知道一楼会是什么状况。
孝史毅然决然站了起来。现在连趴在地板上也难以呼吸了。他要从电梯前面跑过去,一口气冲进房间。仿佛在向他保证这是唯一的安全出口似的,透过浓烟隐约可见二〇二号房的房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变化。
孝史迈出步伐。才走了两步,正好来到电梯正前方。这时,一阵热得让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的热风,从电梯那边横扫过来。
孝史反射性地朝那边看。电梯左右对开的两扇门中央,出现了一条火红的线。电梯的门本来就关不紧。这座饭店真的是没有一个地方盖得像样。
可是,那个缝有那么大吗?而且这阵热风是怎么回事?
危险!
这时候踏出去的是受了伤的右脚。如果右脚完好如初,能够承受整个体重的话,孝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通过电梯前吧!但是,身体受到热气的折腾,加上右脚脚底清楚传来的尖锐刺痛,致使孝史顿了一下,把重心移到左脚。然而重心却往后倒,致使孝史踩了个空,整个人向后退,离电梯反而更远,最后还跌坐在地板上。
就在下一瞬间,电梯门突然飞了起来。
其中一边的门扭曲成逆く字形,差点撞到走廊天花板。那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完完整整映入孝史眼帘。破坏电梯门的爆风挟着火焰吹到走廊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音冲上天花板。
孝史眼睁睁看着被吹坏的电梯门撞到二〇二号房的门上,把门给封死了。连接在电梯上的几条电线,在瞬间爆风的带动下飘然起舞,好像在跟孝史说再见。
现在,全身虚脱的孝史只能坐在地上,看着越烧越烈的火焰。没受到刚才那阵爆风的直击,还好端端地活着,反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已经没救了。
我要死了——孝史心想。这并不是放弃求生,而像一切的开关都被切断,所有机能呈现停止状态。甚至连恐惧都感觉不到了。
孝史一吸气,烫伤了喉咙,甚至感觉连鼻毛都烧焦了。头发也开始蜷缩,脑袋昏昏沉沉的。奇怪的是,这时候反而困了起来。要昏倒了吗?如果真的像妹妹说的,在睡梦中死去,那样也好。
再见了。再也见不到家人和朋友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去。还一直以为,不管自己是多么乏善可陈,多么不像样,还是有未来的。
可是,我却要在这里被烧死了。命运真是残酷啊!死在这里,岂不是连为何会发生火灾都无法得知了吗?
报纸会怎么报导呢?父亲——太平会怎么想呢?会自责吗?还是会痛恨介绍这家老旧饭店的朋友呢?
地板好热。屁股也好热。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热。眼睛再也撑不住了。天花板是火的通道。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了。孝史闭上眼睛。
这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
孝史以为是错觉,没有睁开眼睛。原来被火纹身的感觉,竟然会令人产生这样的错觉。然而,那双手不单单抓住孝史的肩膀,还用力摇晃。
“喂!振作一点!”有人在他耳边大叫,声音大得像在怒吼。孝史挤出仅存的一丝力气,勉强睁开眼睛。
那个中年男子就在他眼前。
他的嘴上盖着湿毛巾,但是额头和脸颊都红通通的。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好端端地穿着衬衫和西装外套。肩膀的部分烧焦了。头发也烧焦了。双眼充满血丝,也是红通通的。
——就连这时候,我还看到那个大叔的幻影啊。
在模糊的意识之外,男子的声音滑过:“振作一点!我马上救你。知道吗!听到了吗?”
听是听到了,可是身体动不了。再说,要怎么救呢?
“把手给我!”男子伸手过来,用力抓住他右手的手肘部分。“抓住我的衣服。随便抓哪里都可以。抓好!振作点!”
他把孝史的手臂拉到他的西装外套边缘。在模糊的视线中,又红又肿的手指总算动了。
孝史抓住男子的西装外套。已经快麻痹的手指上,依然可以辨别出外套的羊毛触感。
突然间,手臂被用力拉扯。身体向前动了。轻飘飘的,有一种被抬起的感觉。要到哪里去?往哪边逃?分明已经无处可逃了啊!
下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
骤然只剩下黑暗。
那种感觉,并不是黑暗包围住孝史,而是他自己一头往黑暗里栽。
四周的热气不见了,而且是在一瞬间不见的。但是残留在孝史肌肤上的热气,仍继续灼烧。头皮发烫,脸颊刺痛。睡裤可能破了,感觉小腿好像露了出来。好痛。是灼伤。对了,刚才右手抓住紧急出口门把,手掌也好痛。
原来死亡就是飞进这样的黑暗中啊。不过,灼热和疼痛却一点儿都没有消失。甚至还感觉得到破掉的睡衣袖子飘动拍打着手腕的触感……
为什么袖子会飘?
我在动,正在移动。孝史察觉到因灼伤而疼痛的脸颊受到风的抚弄。
不,不是风。那不是空气在流动。不是的。那只是因为孝史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所以感觉很像微风吹抚。
我现在究竟在哪里?
孝史想张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动也不动。眼皮简直像黏住了似的,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然。
包围住身体的热度逐渐减退。相对地,存在于全身各处的局部疼痛与灼热却越来越清晰。是受伤的部位。不过比想象中还少。右手掌和右肩,两颊、额头、小腿肚、指尖,还有脚底。右脚脚底踩到玻璃的伤口发痛。还在流血。感觉得到,感觉得到疼痛。这是活着的证明。我得救了吗?
身体在半空中漂浮。右手好像抓着什么。被交代绝对不能故手,所以还抓着。是什么呢?交代我不能方开什么?那又是谁?
脑海中一片混乱,意识也越来越迷濛。好困,快睡着了。
意识就在这里中断……
孝史昏过去,时间
观念也消失了。他跌进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之中。
接着,再从那里坠落,身体一直往下沉。那种感觉让孝史醒了过来。耳朵听到破空而过的风声,指尖似乎触摸到户外冰冷的空气。
往下、往下、往下。身体不停地往下掉。破掉的睡衣随风拍打。这次真的是劈啪作响。强风打在脸上,让人张不开眼睛。
往下。
突然之间,听到噗通一声闷响的同时,孝史被摔到地面上。
右肩着地。因为太过疼痛,呼吸还暂停了一会儿。
他本能地把身子蜷缩起来,所以没有撞到头。在痛苦消退之前,暂时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也不睁眼地缩成一团。意识空白宛如漆黑浪潮,缓缓地冲上来,包围住孝史。
这次,浪潮很快地退回去了。从头开始慢慢退到脚尖。就像潮骚一般,孝史宛如能清楚地听到退潮的声音。
心中的现实感又回来了。
孝史还是没睁眼,就这样躺着。真想一直这样躺下去。躺着躺着,就会有人来救我吧!
换成俯卧的姿势,半个身子平贴在地面上。冰冷极了,好像贴在冰上。灼伤的脸颊和额头感到非常舒适。把手伸展开来,右手手心贴住地面,疼痛一下子就远离我了。
虽然现在是二月天,不过,原来柏油路面这么冰冷啊!而且,触感还这么柔软!
好冷。这次换成全身被寒气包围。而且还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纷纷掉落在身上。
孝史努力试着眨眼,却不太张得开。睫毛烧焦黏住了。
试着移动身体,却忍不住发出呻吟。还没睁开的眼睛深处感到天旋地转,一股反胃的感觉被激了上来。于是孝史放弃了,再度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又试了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以较不疼痛的左手撑住地面,提起膝盖。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总算能让自己侧坐在地上,然后举起右手搓了搓脸。
眼睛睁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雪白的地面,发光般雪白的地面。孝史就瘫坐在上面。
每一次眨眼,模糊的视野就慢慢地越来越清晰。但地面还是一样地白,包裹住身体的寒气冷得快把人冻僵,落在头顶上、额头上、脸颊上那些一点一点冰冷的感触也未曾消失。
这不是错觉。他没有发疯。
孝史抬头往上看。无数白色发亮的碎片从被灰色占据的夜空中飘落下来。
是雪。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