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手。脚呢?”盲眼法官问。
“丢进泰晤士河了。”爱德说。
“为什么?”
“因为脚踝上刻画着他的屈辱。”
“什么意思?”
“纳森会经被关进新门,不过他完全是无辜的。脚镖在他的脚踝深深地刻下了伤痕。那伤痕惨不忍睹。纳森对于会经待过监狱感到强烈的嫌恶与屈辱,他甚至说过想要把伤痕挖起来丢弃。我本来打算找机会把切下来的部位放进他的墓里,但我觉得他应该不愿意让刻有地狱记忆的脚跟他埋在一起。如果把它丢弃,我想纳森在天国就不会受监狱里的记忆折磨了……”
“他怎么会被关进监狱?”
“一个半月前……或更久以前吧,会经发生过一场暴动对吧?纳森就是被卷进了那场暴动。听说警官见一个抓一个,把在场的人都扔进监狱里了。”
法官点点头。
“纳森说他甚至没有机会辩解,就这样在监狱里被关了一个多月。后来他总算获判无罪,被释放了。约翰阁下,监狱里的景象骇人听闻,您知道实际情况吗?监狱需要改善。”
“确实如此。不过话题偏离了,回到正题上来吧。你说少年是从谢伯恩来到伦敦的。他在谢伯恩的住处是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三个月前左右,我们在圣波尔教堂后面的墓园认识的。”
“墓园?”
“我想约翰阁下也知道,所以就明说好了,我们为了解剖实习,以非法手段取得尸体。”
“在这节骨眼上我就不追究了。”
“我和奈吉偶尔会去坟上献花,以答谢故人让我们使用他们的躯体。”
“奈吉?那个坦尼斯赞叹拥有天才画技的少年吗?”
“原来你们会去献花?”丹尼尔插口说。“真意外呢,爱德,这不像你的作风。”
“我只是奉陪奈吉纤细的感伤罢了。”
“然后呢?”法官催促。
“纳森问我们萧迪奇怎么去。他看起来很不安。奈吉画了地图给他。当时我们向他借了书,为了在隔天把书还给他,我们约在‘马修斯’咖啡馆见面。我和奈吉常在工作结束后去这家咖啡馆。纳森似乎很中意咖啡馆的环境,几乎每天都去‘马修斯’写东西。我和奈吉一星期顶多去个两、三次,但每次去都一定会遇到纳森。他看到我们,都会很高兴地邀我们同坐。”
“写东西?”
“他在写诗,用很古老很艰涩的词汇写诗。他似乎打算向出版社推销自己的诗作。然后他说他也投稿报纸。”
“哪家报纸?”
“他没有说。”
“他在出版社有门路吗?”
“当时他说要把已经写好的诗稿送去某家出版社……听说是一家出版兼贩卖书籍的书店。”
“店名叫什么?”
“我不记得了。他还说他把宝贝寄放在那家书店老板那里。”
“宝贝?”
“中世纪神职者所写的诗篇。”
“那真是太珍贵的宝贝了。视内容,有可能价值超过数千镑,甚至是一万镑。会是一笔莫大的财产。”
“原来这么值钱……”
“你想不起来那家店叫什么吗?你那么优秀,甚至发明出砒霜检验装置,记忆力却不怎么好吗?”
“对于感兴趣的事,任何小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中世纪的古诗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内。”
“安,把坦尼斯叫来。”
坦尼斯被叫进来,“去丹尼尔医师的住处,把奈吉带过来这里。”法官命令。
“这跟奈吉无关,请不要去打扰他。纳森的死让奈吉非常难过。”
法官沉默了半晌,像在吟味留在耳中的爱德话声。
“坦尼斯,把人带来就对了。”
坦尼斯离开后,法官继续质问。
“你说他问你们萧迪奇怎么去,他去萧迪奇做什么?”
“他寄宿在那里的人家。”
“是叫什么的人家?”
“不记得了。”
“你和纳森很亲近吗?”
“在伦敦,他的朋友似乎只有我和奈吉。”
“你们见面都聊些什么?”
“闲话家常而已。”
“你说他死后想葬在教堂的墓园。他是那么热烈渴望,甚至让你不惜损毁他的四肢、伪装成他杀吗?”
“我们并没有特别讨论过这一点,但从他的言谈之间可以感受得出来。”
“为了伪装成他杀,切断一个人的四肢,这想法太不寻常了。”
“为了隐藏手腕的伤痕,这是逼不得已的手段。”丹尼尔为弟子辩护说。“而且如果只切断左手,可能会被人发现是为了隐瞒自杀,所以才切断双手双脚。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切断他的脚时,我在内心对纳森说:‘我为你除掉这地狱的纹章了。’”
“胸膛的墨水是为了什么?”
“先前我也说过,我并不清楚。”
“约翰阁下。”安出声。“抱歉打断您的谈话,我在纳森的右手手指上发现了一些污渍的痕迹。”
“详细描述给我听。”
安盯着浸泡在玻璃容器防腐液中的右手说明:
“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这三根指头沾染着一层淡淡的颜色。蓝色……原本应该更浓,但应该是被防腐液稀释了。”
“真的吗?”爱德扬声,从安的手中接过玻璃容器。
“你没发现吗?爱德。”
“我处理的是脚……”
爱德说到一半,把后面吞了回去。
法官立刻抓住话柄追问:
“你处理的是脚,那手是谁处理的?是奈吉吧?”
“没错,是我!”奈吉冲进来自白。
“是我试图伪装成他杀的。爱德只是看不下去,所以才帮忙我而已。”
“你不要多话!”爱德悄声但尖锐地斥责。“没事的。”奈吉也悄声应道。
“你得……”
“没事的,不用担心。”
“不要多事。”
“可是……”
坦尼斯从打开的门口要求指示:“我要待在外面吗?”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进来,把门带上。坦尼斯,你回来得真快。”
“我一出去就碰上奈吉了。用不着我去叫人,他似乎也正要主动前来报到。”
“爱德,我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爱德用极其不悦的表情看着奈吉。
“奈吉。”法官唤道。“把尸体伪装成他杀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如果是自杀,就不能埋葬在墓园里了。”
“但若是他杀,治安队就必须为了搜捕凶手,付出徒劳的努力,没办法去追查实际发生的重大犯罪了。”法官严厉地斥责说。“同时也会引起相关人士的不安。你没考虑到这些吗?”
“对不起……”
奈吉细声说道,垂下头去,爱德搂住他的肩膀呢喃:“奈吉,我知道了。纳森并不是在告发你,胸口的印记是在指别的事。”
“胸口的印记?别的事?”法官耳尖地听见。
“这是只有纳森和我、奈吉三个人才知道的事。”爱德说。“约翰阁下,您熟悉纹章学吗?”
“只有常识程度的知识。”
“第一次遇到纳森时,他借给我们一本有插图的纹章学书籍,这成了我们三个人共通的知识。圆形被统称为圆标。”
“不必是纹章学,圆标也是一般的称呼。”
“白色圆标称为PLATE,黄色圆标称为BEZANT。”
“我记得红色圆标叫做TORTFAU,是吗?”
“是的,绿色圆标是POMME。我发现纳森的遗体时……”
“爱德。”丹尼尔打岔。“最好把事实正确地告诉约翰阁下。”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我。”奈吉说。“纳森的手腕被深深地割开,手浸泡在装了水的容器里,以免血液凝固。他的身体都冰冷了,然后……”
“然后?”
“胸部画了一个涂满蓝色的圆形……”
“画了一个圆形?”法官确认。
“蓝色圆标的名称是HURT。”爱德像要打气似地搂住奈吉的肩膀说。“而奈吉的姓氏是HART,发音不同,但十分相近。奈吉认为纳森留下遗言,表示‘奈吉,我会自杀是因为你’。我说他有可能是把‘奈吉,我深爱着你’的讯息——这里的爱指的是坚定的友谊——留在自己的胸口,但奈吉就是要责备自己。”
“为什么奈吉会感到自责?”
“如果我可以帮他更多……”奈吉悄声说。
爱德也帮腔说:“我猜想纳森是因为才华不受肯定,同时无法承受生活的贫困,而选择走上绝路。而且还加上被打入牢狱的屈辱。如果我们更早注意到,或许可以帮他。我想纳森因为自尊心太强,无法做出向人乞怜的行为。我们的生活也不富裕,但起码还可以分他一点粮食。……不管怎么样,纳森都会以他杀尸体的状态被人发现,如果那时候他的胸口留有暗示奈吉的印记就不好了。可是我们无暇把它擦拭干净,所以我选择了最简便的方法,拿墨水泼在他的胸口。”
“你当时堂而皇之地说,你不知道那墨水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不能说出告发奈吉的印记。可是现在已经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为我的谎言致歉,并据实以告。”
“解剖实习室里有墨水瓶吗?”
“有的。”
“纳森先在胸口画上蓝色圆标,然后准备装了水的容器,接着再躺到解剖台上割腕自杀?”
“我们一开始也这么想,所以才会为了遮掩圆标而泼上墨水,可是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安小姐,请你向约翰阁下说明纳森指头的状态。”
“三根手指的指头沾有颜色。”
“指腹没有沾到吗?”
“没有。”
“这状态很不自然。”
法官做出用手指在胸膛抹上圆形的动作。
“至少应该会沾到关节处才对……墨水瓶口很窄,一次只能插进一根手指吧?如果要把整个圆涂满,直接用一根手指抹比较快。然而他刻意用了三根手指,而且只有指头处。爱德,你刚才对奈吉说‘纳森不是在告发你,胸口的印记是在指别的事’,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要用三根指头在胸口画图,最简单的是三根平行线。”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手指稍微上下移动画平行线……”
爱德说着,在自己的胸口移动手指。
“会变成波浪形。约翰阁下,您知道波浪形的纹章叫什么吧?”
“圆标再加上蓝白相间的波浪形,是FOUNTAN。怎么好像是我在接受讯问?”法官微笑。
“请原谅我的冒犯。”
“纳森画下了FOUNTAIN的纹章。为了什么?”
“我想应该是留给我和奈吉的讯息。”
“如果要留遗书,为何不用纸笔写?”
“奈吉告发了凶手。”
“安,观察一下纳森左手腕的伤。”
“伤很深,一直线划在手腕上。”
丹尼尔从旁边望向容器,“漂亮地一口气切断了动脉。”他说。
“如果是别人要切断动脉,必须先夺走纳森的自由才行。”爱德接着说。“有可能是使用乙醚。用乙醚让纳森昏迷,割断他的动脉,泡在水里让血不停地流,然后离开,好伪装成自杀。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人并不会立刻死亡。当乙醚的效果褪去,纳森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他为了告发凶犯,才画下了那个图案。”
“既然知道是谁干的,为何不直接写下名字?”丹尼尔问。
“有两种情况。纳森奄奄一息,他自觉没有力气写完全部的名字,便选择了能够更简单地传达讯息的方法。还有另一个可能是,纳森不知道杀他的人叫什么名字。虽然他的手边就有可以替代墨水的鲜血,但他非用蓝色不可——为了画出FOUNTAIN的图形。”
“纳森认为看到FOUNTAIN的图形,你和奈吉就可以解读出其中的意义吗?”法官说。
“是的。”
“那么,你解读出来了吗?”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该与咖啡馆‘马修斯’有关。‘马修斯’面对着一个喷水池广场。”
“安,你在记录吗?”
“我写下来了。”
“我听到你动笔的声音。那么是谁把FOUN
TAIN的圆形改画成HURT的?”
“我想应该是凶手。”
“为了让人认为奈吉就是凶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凶手回来确定纳森是否已经死亡,发现FOUNTAIN的记号。我不知道凶手是否发现图形是在指他,但不管怎么样,凶手认为图形留下来会对自己不利,可是没时间擦掉了。他情急之下,便把圆形涂满蓝色。”
“后来你们看到,以为那是在指奈吉,因此泼上墨水。”
“是的。”
“我想当时纳森应该是连起身都没办法的状态。解剖实习室的墨水瓶一般都摆在哪里?”
“纳森随身携带笔记用具,应该也带着墨水瓶。”
“你用的是他的墨水瓶吗?”
“不,我用的是实习室里的。我想纳森的应该被凶手拿走了,解剖台附近并没有看到墨水瓶。”
“奈吉。”法官呼唤奈吉的声音很温和。
“解剖实习室在学生放暑假的期间是关闭的,你怎么会进去那里?”
“我很容易醒。”奈吉说。“我在深夜被声音吵醒了。如果那时候我立刻下楼,或许还来得及救纳森,可是我实在太胆小……我害怕撞上入侵的小偷……”
“是几点左右的事?”
“我不知道是几点。”
“你没想到要叫醒爱德,跟你一起下楼查看吗?”
“爱德睡得很熟,所以我没叫醒他。而且当时我心想自己听到的声音,有可能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这也是让奈吉自责的原因之一。”爱德说。“可是那不是他的错。因为我老是唠叨奈吉太神经质,才会让他不敢叫醒我。”
“如果我立刻下楼查看就好了。”奈吉喃喃道。
“不是叫你别再想了吗?”爱德粗声说。“别再任性了,你只是想要有人安慰你吧?就说不是你害的了,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满意?”
“对不起……”
“每次听你这样说,连我都不得不自责了。要是我那时候醒来的话……”
“我也完全没发现,一觉睡到天亮。连两个弟子在楼下做些什么都浑然不觉。”丹尼尔说。
“那只狗没有叫吗?”安插嘴问。
“你说查理吗?它不是条称职的看门犬,已经很老了。”
“查理的脚也永远不会好了呢。”奈吉呢喃说。
“奈吉,”丹尼尔出声问。“是你提议说要切断纳森的脚吗?”
奈吉吓了一跳似地望向老师,然后喃喃说:“为什么这么问?”
“听说少年嫌恶他脚镣的伤痕,憎恨着那个伤痕,还说那是地狱的记忆,如果把脚切断丢掉,纳森的灵魂就可以不必在天国受到狱中的记忆折磨,所以才把脚切断丢掉——爱德是这么说的,但我总觉得这番感伤的说词不符合爱德的个性。奈吉,我觉得这话像是你会说的。”
“是我。”奈吉俯下头去。“那伤痕真的令人不忍卒睹。他明明是无辜的,真是太残忍了,居然被脚链弄成那样……所以我刚才听爱德说要把切断的部分拿来约翰阁下这里时,就拜托爱德把脚丢掉。可是我也很犹豫,把脚丢掉真的好吗?因为我听说如果尸体不完整,在最后的审判之日就没办法复活。”
“奈吉,继续说完那晚的事。”法官催促。
“我怎么样都睡不着,所以点亮烛台,下楼查看。解剖室没有人,所以我去了实习室。接下来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我是忽然醒来的。”爱德在被指名之前先开口了。“然后我听到声音。不,我可能就是被那声音吵醒的。因为不见奈吉的人影……而且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便下楼去查看。我听到的声音,是奈吉取出切断工具的声音。接下来的事,就像我先前所说的。”
“奈吉,你记得纳森说要途原稿过去的出版社名字吗?”
“不记得了。”
“爱德,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听你们的老师说,无脸尸体不是在实习室的解剖台上,而是在壁炉底下找到的。”
“爱德,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约翰阁下才对。”丹尼尔说。
“好的,就依老师的意思。尸体是在壁炉底下找到的。我和奈吉为了取出藏在壁炉的‘六个月’,一起钻进壁炉底下,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我知道您接下来要问什么。为何要对约翰阁下您隐瞒这件事,对吧?”
“大言不惭地对我说那具尸体‘忽然出现在解剖台上’的人就是你呢,爱德。”
“是的,是我擅自决定这么说的。理由我后来向老师和同学们解释过了。知道壁炉构造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们会第一个受到怀疑。我希望约翰阁下能够不带成见地公平搜查。”
“真伤脑筋。”法官的苦笑带着叹息。“你想的未免太多了。”
“老师有时候也这么说我。”
“所以爱德有时才能想出异想天开的惊人点子呀。”丹尼尔又为爱徒辩护。
“那么知道壁炉构造的有哪些人?”
“我们五名弟子都知道。老师之前并不知情。老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壁炉只要会热就好,对它的构造毫无兴趣。我想女佣和男仆也不知道。若非是烟囱清扫工人,其他人没事不会钻进那种地方。不,就连烟囱清扫工人也不会清扫炉底。”
“真是的,你也好,奈吉也好,全部多此一举,隐瞒重大事实,徒然搅乱搜查。你们知道故意妨碍搜查是犯罪吗?”
“约翰阁下。”丹尼尔慌了。“他们不是有恶意的,都是出于对他人的善意而做的。请您不要把有为的年轻人当成罪犯看待。我在这里虔敬地请求您。”
“奈吉,你怎么会知道壁炉的构造?”
“只要看到隔板中途弯折、前后移动的样子就知道了。而且,我也在书上看过鲁珀特王子的壁炉。”
“爱德、奈吉,纳森寄宿的人家,还有他寄放古诗的书店店名,无论是哪一边,若是想起来,都立刻通知我。不,你们一定要想起来。”法官叮嘱说。“事关搜查进展,这样甚至无法立刻将他的死讯通知给他的家人。只有萧迪奇这个地名线索,要查出来太花时间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离开法官官邸后,丹尼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您一定累了吧。要叫轿子吗?”奈吉关心地说。
“不,也没累到那个程度。”老师露出笑容。“我才四十二岁。跟二十岁前后时比起来,体力是衰弱了不少,可是奈吉,老师还是比你强壮啊。你看起来比我更疲惫不堪。”
“对了!”丹尼尔拍了一下手。“我们去酒馆吃晚餐吧。”
“老师请客吗?省了一顿饭钱,太好了。”奈吉强颜欢笑。
“寄宿弟子的薪水很少嘛。”爱德也配合说。
平常寄宿弟子的晚餐是自行解决。不是去市场买现成的,就是在便宜的店家外食。
“薪水只有那么一丁点,真对不起啊。”
“啊,只是玩笑话。”
日头还没沉落,影子在路上拖得长长的。
一群火鸡发出嘈杂的叫声,摇摆着路过。它们是农夫是从雅息士或根德等近郊地区徒步赶来市场卖的。火鸡的脚上套着皮革小靴,以免磨伤了脚。后面跟的是鹅群,鹅没有火鸡那么顺从,绝对不可能帮它们套上皮革小靴,所以脚上涂抹了焦油来保护。往来的马车和货车必须闪避家禽大军。企图离群跑掉的家禽,会被赶禽人用长鞭赶回来。被阻挡去路的轿夫破口大骂。
“好了,约翰阁下能成功让鹅穿上鞋子吗?”
丹尼尔望着鹅群沾满泥沙的脚,如此喃喃道。“让鹅穿鞋”是意指不可能的俚语。
“约翰阁下的话,一定可以吧。”爱德微笑。
三人进入酒馆。
“二楼有空位吗?”
“请。”
这是一家改造住宅而成的店,所以二楼有许多包厢。
点了炖高丽菜和烤鹅后,“法官为了让鹅穿上鞋子,爱德,需要你将知道的一切告诉他啊。”丹尼尔说。“你好像还有所保留。”
“在告诉法官之前,我要先告诉老师。”
“说吧。”
“关于‘FOUNTAIN’这个词指的是谁,我想到一个只有我和奈吉才知道的人物。”
“是谁?”
“这不好向老师启齿。”
“刚才亚伯告诉你,说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壁炉的构造,然后你说不好告拆我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跟FOUNTAIN所指的是同一个人吗?”
“无论是亚伯还是我,都没有指控那个人就是凶手,请老师不要感觉受冒犯。”
爱德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亚伯告诉我的是,上一任屋主是不是知道壁炉的构造?”
“那里虽然是我的住居,但我也不晓得是向谁买来的。因为买下那整栋建筑物的是我哥哥,我等于是向哥哥租房子住。只要问问哥哥,应该就可以知道上一任屋主是谁。可是这怎么会难以向我启齿呢?”
“老师除了解剖与实验以外,对俗务毫不关心,不过买下房子的人因为付了一大笔钱,应该会里里外外仔细检查过一遍才对。”
丹尼尔稍微想了一下说:
“也就是说,罗伯特知道壁炉的构造?”
“亚伯就是不好告诉老师这件事。其实我也想到了,可是还是不好说出他的名字。即使不必亲自钻进壁炉里面查看,应该也听说过那是鲁珀特王子式的壁炉吧。”
“哥哥知道壁炉的构造,这或许有可能。可是爱德,难不成你是要说,是哥哥把那具无脸尸藏在壁炉里的吗?”
“不,我只是说他有可能是知道壁炉构造的人之一。然后关于FOUNTAIN所指的人物,奈吉,你还记得吧?我们认识纳森的隔天,不是又在‘马修斯’跟纳森见面吗?”
“嗯。”奈吉露出僵硬的笑容。“当时原本停住的喷水池突然喷出水来,把路人……”
“淋成了落汤鸡。”爱德说,转向老师说:“那是纳森、奈吉和我三个人共同的体验。所以我猜想纳森留下喷水记号,有可能是在指那个路人。”
“路人?这太模糊了,那个人跟纳森有关系吗?”
“不知道。只是那个路人,就是可能知道壁炉构造的那个人。”
“爱德,你是指罗伯特吗?这可是毁谤。”马铃薯变红了。
“我只是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
丹尼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把事实跟推测分开来看吧。纳森的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头沾上了污渍,这是事实。”
“污渍应该是墨水痕吧。纳森应该是用三根指头画下了FOUNTAIN的记号。这只是我的推测,可是我认为这个推测有很高的盖然性。纳森并不知道罗伯特医师叫什么名字。”
“这炖菜不太好吃,涅莉做的还比这个像样。奈吉,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不,我没事。”
“你的素描甚至让那个人感叹呢。”
丹尼尔说到“那个人”,露出牙齿,做出用力一咬的动作。
奈吉微微地笑了。
“他把素描还回来,帮了我大忙。”
“话说到一半呢,爱德。无脸男藏在壁炉底下,这是事实。然后知道壁炉构造的有你们五名弟子,这也是事实。”
“是的。然后罗伯特医师或许也知道,这是推测。”
“你认为这推测有很高的盖然性。”
“是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断定就是哥哥把少年纳森……那个……”丹尼尔还是说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字眼。“加以杀害,或是杀害身分不明的无脸男。”
“当然无法断定。”
“纳森不知道罗伯特的名字,这表示他后来也没有见过罗伯特吧?”
“不清楚。”
“罗伯特完全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烤鹅送来了,对话暂时中断。丹尼尔用刀子切开饱含浓稠脂肪的肉。
“这烤鹅就把涅莉的菜比下去了。”
“关于涅莉……”
“涅莉怎么了?”
“她经常告诉我许多事。”
“她对你有好感,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盘子里的肉总是比别人都大块。”
“老师注意到了吗?真稀罕。”
“我可没你们想的那么迟钝。奈吉,今天我就把最大的一块肉切给你吧。那个子宫里的胎儿素描实在是画得巧夺天工。”
“这是奖品吗?老师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奈吉轻笑。
“会吗?然后呢?爱德,涅莉告诉你什么?说她爱你吗?”
丹尼尔也察觉爱德不是要说这些,可是他对于踏入该谈的正题感到迟疑。
“涅莉与伊莲小姐的奶妈很要好。”爱德回到正题。
“奶妈……哦,弓街探员好像会经提到呢。”
“布雷那家伙说,要偷也该偷伊莲小姐奶妈的尸体,那样就不会闹出事来了。还说小姐过世后,奶妈悲伤过度,在小姐的墓前服毒自杀了。然后老师说真是可惜,您也想要那具尸体。”
“对,我想起来了。”
“奶妈诺玛和涅莉一样是爱尔兰人,当然是天主教徒。伦敦的天主教教会没有几所,而且都位在仿佛不为人知、隐密冷僻的秘密地点。因为如果势力茁壮起来,又会遭到弹压。涅莉是在教会认识诺玛的。虽然主人是贵族,但诺玛并没有因此变得盛气凌人,很照顾比她小的涅莉。两人知道彼此的故乡是邻村以后,交情益发亲密了。听说诺玛提过,她都会寄钱回去给故乡的年老父母。她父亲生病,家中穷困,而且她很想把父亲接来伦敦,请个好医师诊治。”
“然后呢?”
“小姐亡故稍早前,涅莉在星期天的弥撒见到诺玛。听说诺玛看起来十分苦恼。诺玛对涅莉坦白说:‘我被逼着说……小姐是被黑男人……’听起来像是实在憋不住而说溜了嘴。她虽然向神父告解,但仍然郁郁寡欢。涅莉就是告诉我这些。”
“黑男人?让伊莲小姐怀孕的是黑人?不可能,这里又不是殖民地,黑人与小姐没有关联。伦敦不能履用奴隶。虽然有一堆清扫烟囟、鞣皮这些不下于奴隶活的血汗工作。”
“约半年前,也就是小姐怀胎的那个时期,曾经发生过一起事件,有奴隶在被送往新大陆的途中发起叛乱,劫持船只。”
“哦,是啊。”
“我听说奴隶在船上受到的待遇非常凄惨。”奈吉表现出愤怒说。“听说比牲畜还要不如。”
“原来你跟埃德蒙·伯克一样,是个废奴论者吗?奈吉?”
丹尼尔说出与维克斯同为攻击政府两大台柱的人物名号。
“奴隶劫持的船只因为暴风雨,无法返回西非,在泰晤士河口附近靠岸,许多奴隶逃进了伦敦。”爱德不怎么显露感情地接着说。“虽然立刻就被逮捕了,但也有人逃进市内,那些人也很快就被抓到了,但如果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联。他们被扔进监狱,由伯克先生等人担任他们的律师,审判还在进行当中。这场审判辩论奴隶到底是持有人的财产,或者他们也具有身为人的权利。据说遭到奴隶商人贩卖的那些黑人并非战争俘虏,也非欠债卖身,而是在西非和平度日的平民百姓,被担任奴隶商人爪牙的其他部族如狩猎般撇下天罗地网抓来。可是一旦得手的财产权遭到侵害,商人们才不会默不吭声,因此审判迟迟没有结果。”
“那个胎儿百分之百是白人啊。”
“是的。问题在于诺玛说‘被逼着说’。有人逼诺玛这么说。”
“爱德,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这是别人家的丑闻,所以涅莉告诉我时,我也没当一回事。解剖小姐后,我发现胎儿并非混血儿,但这也不是什么好说嘴的事,也没机会说出来。可是我认为还是应该告诉老师一声。”
“与其告诉我,你更应该告诉约翰阁下。”
“不,我不能跳过老师,先告诉治安法官。”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罗伯特医师是伊莲小姐的主治医师。”
“你怎么会知道?我一直到刚才听哥哥提起,才知道这件事呢。家兄闯进来骂人时,要你离席回避,你应该没听到才对呀?”
“是涅莉告诉我的,在提到诺玛的事的时候。”
“嗳,爱德,你真是无所不知,比我知道的太多了。就连哥哥的事你也这么清楚。”
“老师,就算这里是包厢,太大声还是会被外头听到的。”
侍者过来询问甜点种类,丹尼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本店推荐的甜点是‘奶油雪’。”
“就点那个。”
“可能要花点时间制作。”
“没关系。”
侍者离去后,丹尼尔把手肘支在桌上,双掌撑住额头。
“奶妈撒谎说让小姐怀孕的是个黑人。不,被人强制这么撒谎。究竟是谁逼她这么说的?又是逼她向谁说?”
“事实如何我并不清楚。”
“推测就好。”
“纳森告诉我的事里头,有一点令我感到可疑。”
“你会这么支吾其词,是因为内容可能会让我不愉快吧?但我还是非听不可。”
“纳森把他的作品送去书店——店名我忘了,不过纳森在那里认识了伊莲小姐。当时伊莲小姐突然身体不适。纳森好像没有发现,但跟后来发生的事放在一起想想,当时伊莲小姐应该是怀孕三个月的状态。”
丹尼尔重新坐好,催促下文。
“后来两人开始交往……不过也只是纳森在茶馆为伊莲小姐朗读书本而已,但听说伊莲小姐的态度很大方。她是个深闺千金,即便对象不是逃亡的奴隶,若是被什么人玷污了清白的话……”
“遭人强奸的话,是吗?”丹尼尔用了大剌剌的字眼。
“是的。实在不可能像那样平静度日,她应该会害怕地关在家里,也不可能不带随从就独自外出。听说她去书店时是自己一个人。尽管未婚,却怀有身孕,而且态度开朗。这么一来,就有两种可能性了。一是对方与她两情相悦,最近预定就要成婚。当然,在婚礼前就发生肉体关系,是应该受到责备的不端庄之举。还有另一个可能是,她没有发现自己遭到玷污了,是被人用乙醚等手段迷醉,在这段期间遭到污辱。”
侍者恭恭敬敬地端上盛装在玻璃大器皿上的“奶油雪”。
淡黄色的奶油上,打发加热过的蛋白保留着服务匙挖取的圆弧,宛如好几座浮岛般漂浮其上,看起来赏心悦目。侍者将甜点分舀到三人的盘中后,离开包厢。
丹尼尔的食欲有些减退了。
“奈吉,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擅长推测。”
“迷昏伊莲小姐,让她怀孕的对象是白人。”爱德接着说。“那个人逼迫奶妈做伪证,说小姐是被黑人侵犯了。为了什么?因为那个人不能与伊莲小姐结婚。他的身分低微,或者是已婚。奶妈向谁撒了谎?向伊莲小姐的父母撒了谎。没有男女经验的伊莲小姐可能迟迟没发现自己怀孕,但奶妈应该第一个察觉了。没多久母亲也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听到奶妈说对象是黑人,准男爵猛烈地斥责女儿。她臀部的伤痕,应该是被父亲鞭打的痕迹吧。”
“你刚才一直强调罗伯特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医师,你是在暗示什么?”
“我对罗伯特医师并没有好感。”爱德口气明确地说。
“这我也发现了。”
“罗伯特医师太过分了。”奈吉的声音带着愤懑。“他把丹尼尔医师的功绩全部占为己有,甚至连爱德的功绩都是。”
“没有罗伯特医师的资金援助,就无法进行解剖学研究,这我也十分明白。”爱德说。“让法官盯上罗伯特医师,绝对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
“不,如果是事实,就应该彻底查明。”丹尼尔说出违心之论。做为资金来源,哥哥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关于伊莲小姐的事并非事实,只是推测罢了。”爱德说。
“如果把推测全部排除,思考就不会有进展。砒霜检验装置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完成的成果。”
“我是因为讨厌罗伯特医师,才想到这样的假说。老师可以这样想无妨。我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想像。罗伯特医师用乙醚麻醉伊莲小姐,做了不可原谅的行为。他是主治医师,多的是机会。待怀孕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强迫诺玛告诉准男爵对象是黑人。暴怒的父亲责打女儿,这给了伊莲小姐自杀的动机。”
“你是说他想把伊莲小姐逼到自杀……?”
“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事。万一未婚的女儿生下混血儿,那可是一大丑闻。父亲逼女儿喝下砒霜……毒杀女儿,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丹尼尔微微呻吟。对于尸体,他可以冷静地视为解剖材料对待,但牵涉到骨肉相残的凶案,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或者是主治医师被重视家声的父亲委托,开了砒霜让小姐服下。站在主治医师的立场,这并不困难。”
做工精致的蛋白浮岛没人品尝,就这样逐渐萎缩下去。
“最有可能的是——这真的难以启齿——就是主治医师安排好伊莲小姐自杀的状况后,趁事实曝光以前加以毒杀。”
“这真是毫无根据的推论。”
“说是妄想也行。”
“奶妈为何要听从主治医师的命令,对准男爵撒谎?”
“为了钱吧。请回想一下涅莉的话。诺玛要送钱给故乡的父母。父亲患病,家中贫困。如果有钱,她想要把父亲接来伦敦看医师。”
丹尼尔用汤匙前端戳了戳萎缩的浮岛。
“主治医师说,‘我给你钱,让你把父母接来伦敦,并为你父亲医治’,于是诺玛答应了。事后再杀了诺玛堵她的嘴……不过这全是我的妄想。”
爱德支吾了一下。
“虽然还有一件事想告诉老师,但内容几乎形同诽谤中伤,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爱德说。
“是什么事?”
“一言难尽,等回去我再禀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