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半月过去,来到了六月底。
这半月来,长安城说忙乱也忙乱,说太平也太平。
之前硬扛着不交粮的世家大族如今纷纷松了口风,几万石几万石的粮食往户部运,户部忙着收粮和赈灾,成日价忙得昏天黑地。
户部忙,门下省也不清闲。
沈孝刚被升进了门下省做给事中,屁股还没坐热,官威就大增。他主司审议奏章,眼睛严得像篦子,奏折里稍有错误都叫他盯出来,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叫不少官员没了脸。
门下省都是世家把持,诸位同僚瞧不起他的出身,联合孤立他,成日在他面前阴阳怪气明嘲暗讽,什么游宴诗会都不带着他去,就想让沈孝从门下省知难而退。
可偏沈孝是个孤绝的,竟然根本不在乎,一身绯红官袍独来独往,反倒愈发显得桀骜。
满朝世家互有姻亲,从前这家犯事了,叫人一封折子递上去弹劾,可往往到了门下省,各种姻亲朋党关系就能把折子拦下来,从不会戳到皇上面前。
如今倒好,有了沈孝这么个荤素不沾的,甭管大小事,只要是弹劾的,无一例外都捅到了陛下那里。这半个月来,朝中没少有官员被陛下训斥,一时人人自危。
如此,沈孝竟然得了个“沈阎王”的称号,说的就是他面冷心狠。
而长安城的太平一面,则主要是平阳公主和太子这头。公主自被皇上训了后,就乖乖顺顺地窝在府里头。太子也一直缩在东宫里,只等着崔进之把永通渠收尾了,好拿这件事做政绩,博皇上一个笑脸。
崔进之盯着永通渠收尾,比之前还忙。也是因此,刘管事一直没门路求见崔进之。
自从他被撵出平阳公主府后,到如今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他本想回崔家去的,可崔家如今却没有他的位置。也难怪,他被调出崔家已经五年了,昔年的管事位置早都被别人占了。
再加上这几年崔家不比从前的盛况,裁撤了不少奴仆,也卖了几个庄子,他如今再回去崔家,也没有多余的庄子让他去管,只能做一个普通的下人。
可刘管事做惯了大管事,怎么甘心屈居人下。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求见崔进之,求驸马爷念在他这几年替公主分忧的份儿上,给他在崔家谋一个管事做做。
可求见了半个月,崔进之都没空见他。
刘管事心里慌,只当驸马爷跟公主一样,也不想要他了。
慌张之下,就要找找门路,看能不能讨好一下驸马身边的人,也要替他美言几句。
于是这日正午,刘管事就来到了延康坊,想要求见青萝。
他这几年只闷头管庄子了,到如今才知道,原来驸马一直养了外室。
怨不得公主要跟驸马决裂。
驸马给外室置的宅子倒是清幽,白墙里头露出棵郁郁苍苍的古树,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静,黑色的大门紧闭着。
他敲门,说明来意后,门房就将他迎了进去,绕过影壁,沿着中庭就往正屋走。
站在正屋里,他也不跪下,两手垂在身侧。
他来之前想得还好好的,心想不管外室还是内室,能在驸马爷面前说上话的人,他总得讨好一下。
可这会儿真站在这宅子里,刘管事却由衷升起一股不忿,竟是连讨好的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从前他也是大管事,如今反倒来求一个连台面都上不了的外室?
再者,平阳公主多有本事的人,府里管得井井有条,驸马怎么能负了她,反而养外室呢?!
门房进了侧间,刘管事听见他说,“姑娘,之前公主府里的刘管事有事求见您。”
刘管事听了心道,这外室还算有点规矩,没名没分的知道称为“姑娘”。听说不少人家的外室,私底下没规矩,下人都是叫“夫人”的。
“让他进来吧。”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刘管事闻言就进了侧间,大拉拉地扫了一眼,才不管什么下人不准直视主子的规矩。
她也配当主子?
罗汉榻上坐着一个少妇,手里拿着绣花棚子,桌上摆着布料,看模样像是正在给驸马做衣裳。
见他大拉拉地看过来,青萝也不生气。
刘管事勉为其难地叉手,权算作行礼,“见过青萝姑娘。”
青萝搁下绣棚,吩咐道,“给管事搬个凳子来,再端碗凉茶。”
“今天的日头毒,你从公主府上来,别叫热着了。”
立刻就有丫鬟搬来凳子,刘管事坐了下来。这待遇倒是他从前没受过的。
公主素来冷硬,别说坐了,不让跪着回话那都是天大的恩赐。
青萝见他坐下后,开口慢慢道,“我也听说了,公主近来整理府邸,清退了不少能干的老人儿,管事就是其中一个。”
刘管事点头,“正是。”
青萝又道,“那管事如今重回崔家老宅,是做什么事?”
刘管事面露几分难堪,“也……也没什么事好做。”
青萝听了就明白,“这也难怪。到底你离开本宅那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你也寻不到什么好位置。只是你也不用担心。”
她说着就抿了抿唇,微笑了笑,带了几分善解人意,“你有本事,连我都听说过你,三郎识人,自然不可能叫你埋没了。只是他近来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下人的事,所以才没给你重新安排。”
刘管事听了“三郎”这个称呼,略皱了皱眉。
这称呼可真亲密,竟带了几分家常夫妻的意思在。
公主素来都是直呼驸马爷姓名的。
刘管事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其实公主跟驸马爷之间的隔阂早都很深了。
青萝又道,“你放心,等永通渠那头就忙完了,我会在他面前提一提你的,别让他忘了。”
刘管事听了,登时满心欣喜。
他来了之后,统共没说几句话,甚至连态度都不好,没想到这位青萝姑娘竟然这样体察,主动说出了他心里的话。
刘管事忙从圆凳上站起来,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行了个礼,“多谢姑娘!”
青萝抿唇,带了几分羞涩地笑,“不必谢我。原是你有本事,三郎不会不管你,我不过是提醒他一下。”
刘管事听得心里一暖。
这位姑娘可真是会说话,明明她帮了人,却还没有一点施恩的模样,由此反而愈发让人记得她的好。
青萝又道,“听说今日永通渠的事就毕了,说不准三郎就会回来,你且多待一会儿,若是他回来了,你直接去求见他就是。”
刘管事正愁见不着崔进之,闻言又道了一声谢。
青萝脸上带着几分温柔色彩,“大中午的,你也没吃饭吧,下去吃了饭,去客房歇一会儿去。三郎若是回来了,我让人叫你。”
刘管事心满意足地下去了。
他走后,青萝复又拿起绣棚开始绣花,却见丫鬟端了一盏茶过来,搁在矮桌上,气冲冲的,“那个什么刘管事,是被平阳公主撵出来的奴才,姑娘干嘛对他那么客气?”
青萝看了丫鬟一眼,温柔换了严肃,道,“刘管事虽然被赶出来了,但他有能力,三郎肯定会用他,日后他说不定是崔府的一个大管事。好好待他,总是没错的。”
能施恩的时候就施恩,一向都是青萝的行事原则。
“那刘管事就罢了,可您之前对每一个下人干嘛都那么和颜悦色的。”
丫鬟不高兴。她伺候的主子都这么低声下气的,她岂不是更低人一头。
做主子的哪能这样小家子气。
丫鬟劝道,“姑娘,您如今可是这院子的女主人,可不能像从前那样只会伺候人。您要点威严才是。就像……就像平阳公主那样,多厉害啊,一双眼睛盯着谁,谁就吓得不敢动弹。那才是主子模样!”
姑娘就是性子太软了。
青萝闻言却只瞧了丫鬟一眼,摇头笑笑不说话,继续低下头绣花。
天底下能有多少女人像平阳公主那样呢。
她那样厉害,想要什么就能给自己挣来什么,轻松地不费吹灰之力。
也是因为她那么厉害,所以她总是显得太冷淡了,只靠着能力论事,从不靠感情笼络人心。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温情。
青萝见平阳公主的次数不多,只记得她有一双尖锐而冷淡的眼睛,一下子能看透人心。
没有人喜欢那样的眼睛。
崔进之喜欢来她这里,不是因为她聪明,也不是因为她有能力。这些她都比不过平阳公主,可公主有一样事比不过她——她能给崔进之提供温情的照顾,平阳公主却只会给崔进之政事的压力。
她只要发挥自己长处就好了。
素手芊芊,银针在手指间舞动。
这是给崔进之新作的一件夏袍,在袍子底部绣上暗竹纹,马上就要完工了。他忙完永通渠的事,正好回来可以换上这件衣裳。
公主永远不会、也不屑于做这种事。
丫鬟见她只顾着刺绣,叹道,“姑娘别绣了,绣了一上午了,也该去院子里走走,歇歇眼睛。”
青萝确实也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反正剩下的绣活不多了,下午就能赶完。便也放下了绣棚,由丫鬟扶着出了门。
沿着回廊出了门洞,进了一个小花园,还没走几步,隔着一从竹子,就听刘管事正在说话。
他身边围着几个仆役。
青萝闻声停了下来。
这几个都是粗使仆役,难得见一个管事,且还是替公主管过大庄子的管事,简直是做下人的巅峰了。
几个仆役都是一副羡慕的神色,围着刘管事,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
刘管事被捧得高,也有些飘飘然,捡着管庄子时威风的事情说了几件,几个仆役听得都赞叹。
什么时候他们能当上管事呢,多大的荣耀!
唉,只可惜跟了个做外室的主子,没什么家产,一辈子怕是都只能做杂役了。
有个仆役听了就问,“管事的,那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公主把你遣回了崔家?”
刘管事面色顿时就灰败起来。
旁边几个仆役都戳了戳那个口没遮拦的,劝道,“没事没事,回崔家了也照样当管事么!”
刘管事勉强笑着,打起精神回答,“其实我也没大错,奈何朝廷里大官打架,偏偏殃及到了我。户部去公主庄子上抢粮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去抢粮的是户部的沈大人,那晚领了五百兵丁直冲进庄子里。我是想拦着他,可那天不巧,庄子上大半护院都被公主调走了,我手下只有二十多个人。我当然拦不住,粮食就被抢走了。”
刘管事叹了口气,“就是这件事。”
几个仆役忙附和道,“是拦不住,这件事错不在您。”
而绿竹外的青萝听了刘管事这一番话,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那夜正好户部要去抢粮,结果公主就把几百个护院调走了……这也太巧合了。
那段时间是征粮的紧张时期,就连崔进之都专门派了人去守着崔家的田庄。平阳公主素来聪明谨慎,怎么可能毫无缘由地就把看守粮食的护院调走了?
近日公主又开始清理府邸,把所有跟崔家、跟崔进之关系亲密的下人都撵了出去。就好像要彻底跟崔进之划清界限一般。
这两件事……青萝总感觉不是孤立存在的,似是有某种联系。她心中朦朦胧胧有一点异样的感受,可却没有能力将之想得更加清晰。她只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直觉告诉她有古怪。
平阳公主是那样的聪明,聪明到青萝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她才盲目地确信,所有事情背后都有公主更深的筹谋。
青萝骤然捏紧了丫鬟的手,“快,备马车,去永通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