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刻,夜已深了。
今夜天气颇是阴沉,天上星子也看不见几颗。仿佛棉被一般沉沉压在死气沉沉的田野上。
农户作息规律,天刚擦黑就睡了,一片寂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
忽然间,田埂上响起了马蹄声与车轮声,仿佛一队人马正在疾行。车轮声回响在寂静的夜色里,像是天边响起了隐隐的雷声。
看门的正睡得打鼾,忽然之间就醒了,心惊了片刻,仿佛今夜要发生什么事,但很快又在浓浓睡意中继续睡了下去。
可脑袋刚沾到枕头上——
“砰,砰,砰。”
大门被人狠狠砸响。
砸门的声音响彻田庄,一时惊起不少家丁。
看门的连忙起身,一边披衣,一边扯着嗓子喊,“谁啊?”
深更半夜,谁来田庄上?除了府里定时来查帐收粮,田庄素日是无人往来的。
可砸门的人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一句话不说,依旧在狠狠拍门。
看门的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出了门房,鼓着劲把门闩卸了下来。
门闩刚卸下,他还没开门,门就从外头被掀开了。兵丁瞬间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人人手上都擎着火把,照的夜色如白昼一般通明。
台阶下还有数百兵丁,簇拥着最前方一道深青色挺拔孤冷的身影。
那人负手看着门牙上的灯笼,见大门开了,目光落在门房身上。
他一双眼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冷。
他声音很沉,虽然是八品官袍,但却透出十足的气势,“户部提举沈孝,奉皇命征粮。”
看门的叫这位爷浑身的肃冷气势给镇住了,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沈孝抬脚往门内走,数百侍卫簇拥着他,真是好大的威严。
看门的叫涌进来的兵丁挤到了一旁,这才反应了过来。
征粮?
庄子上可没接到放粮的消息。
火把组成了一条河,游到了粮仓处。夜色笼罩下,高大的粮仓成堆,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垛粮仓。一垛三千石,十垛三万石。
沈孝负手看着粮垛,薄唇勾起一个笑。
数量刚够。
他手一挥,兵丁就涌向粮垛去搬粮。几袋粮食刚搬到粮仓门口,忽听一阵骚动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知道这里是谁的庄子吗?!”
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带着二十余个家丁,气势冲冲地冲了过来,从兵丁手上直接夺走了这几袋粮。
这是田庄的刘管事。
得知户部来人,他匆忙之间只顾得上抓起一件外衣,连鞋都来不及穿,急赤白脸地冲进了粮仓。
兵丁见他抢粮,直接吼了回去,“户部奉命运粮,不准阻拦!”
刘管事破口大骂,“运粮?你们这是抢粮!”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们就敢来这里撒泼。这里是平阳公主的田庄!”
刘管事话音刚落,就听一道冷硬的声音带着怒意骤然而起,“平阳公主?哼!本官闯的就是平阳公主的田庄,抢的就是平阳公主的粮食!”
一个深青官袍的高瘦身影分拨人群,站在刘管事面前。
刘管事一愣,旋即怒斥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口气,惹了公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孝脸上带着冷笑。
她惹了他这么多次,风水轮流转,也该还他惹回去了。
沈孝懒得再跟这管事费嘴皮子,手一扬,几十个兵丁上前,直接将管事同家丁控制住了。
“继续搬粮。”
刘管事叫兵丁把手从背后钳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运粮,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岂有此理,敢抢公主的粮!
田庄里本来有百十来个护院的,这庄子是公主最大的庄子之一,自然要好生看管,怠慢不得。可偏偏今儿中午时公主派人过来,说别的庄子有事,将庄上大半护院都调走了,如今只剩下二十几个。
若不是公主把他们调走了,此时便是硬拼上一场,户部未必能抢到粮食!
刘管事气得急赤白脸,觉得浑身都抽抽地疼。他低声对身旁家丁吩咐,“快!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抢粮这件事大了,他刘管事担不了责任,更挡不住户部的人。除非公主亲自过来,否则这场面没法收拾!
家丁领命便悄悄跑走了,刘管事迟疑了片刻。
这位沈大人瞧着气势汹汹,还带着兵,公主一介女流,就算来了怕也挡不住他们抢粮。
不行,除了公主,还得叫别的救兵过来。
刘管事又对另一个家丁吩咐道,“赶紧去把驸马爷叫过来。驸马爷手底下有兵,我就不信拦不住这帮强盗!”
平阳公主府。
此刻已是亥时末了,往常李述到了这个点也该睡了。但今夜却一直在书房里百无聊赖的翻着书,红螺站在一旁都打起了哈欠。
连声劝道,“公主昨夜就没睡,今儿个还是早些睡吧。”
红螺知道李述在等什么,她道,“若是万年县庄子上来人了,奴婢立刻就通知您。您先去睡,犯不着专门等着消息。”
李述却只是摇头。
这次的谋划能不能成,全在沈孝身上。他若是有胆,后续的环节就能扣起来,李述也能把他捧起来;可他若是无胆,不敢去抢粮,李述这谋划就白费了。
她一般不做如此变数大的筹谋,可这回……她却相信沈孝,甚至可是说是盲目的信任。
她虽跟沈孝打的交道不多,可他的一腔孤勇却着实令她刮目相看。
为了求官,甘心做入幕之宾。
为了入二皇子麾下,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她。
为了往上爬,敢冒着得罪满朝文武的风险提出征粮的谋划。
李述看上了他身上这股子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欣赏他,所以才要利用他。
只希望他别让她失望,顺顺利利地把粮食抢走。
沈孝一旦去抢粮了,万年县那头一慌,定然要派人过来搬救兵的。李述等的便是这个消息。
夜深了,眼前有点花。李述将手头书卷搁下,没心思再看。
她眼前浮起沈孝愤怒的模样,那烈烈眉峰劈在她眼睫前,仿佛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沈孝甩袖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有点……愧疚。
出身微寒的人一般都极有自尊心,可李述在陈公公面前那一番话,却是将他的尊严往地上一扔,踩得稀烂不说,末了还吐了口口水上去。
在朝堂里尊严不值一分钱,要想往上爬,尊严一定要舍弃。就像她李述一样,在太子那里抛弃尊严,做了这么多年的狗,换来了今日的地位。
不知为何,李述总觉得自己跟沈孝像。她虽然是公主,可早年的日子跟沈孝也差不多,都是出身卑贱,一步步靠着自己爬了上来。愿意被人利用,愿意抛却一切,只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
她不想让沈孝走她的老路。
又等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子时都过了,李述也有些昏昏欲睡,支着胳膊搭在桌上,眼睛眯上。
刚眯了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侍女来通传,“公主,万年县来人了!说有大事求见您。”
李述骤然清醒。
“快,让他进来。”
家丁疾驰了一路,满身大汗都来不及擦,进了书房就跪下,“公主,户部来人抢咱们庄子上的粮食了!”
也顾不上什么说话礼节了,家丁急得就差吼出来了。
“户部一个八品官带着五百兵丁,直冲进了粮仓。刘管事想拦他,可他仗着有皇上的征粮诏,直接就开始抢粮食!”
他放炮仗一般吐出这许多话,本以为桌后的公主会愤怒地拍桌而起,然后立刻调集府中侍卫赶往万年县,把那帮子强盗打一顿。
毕竟平阳公主可不是个软性子。
可没想到他说完话后,书房内却十分安静。
良久听公主旁边的侍女道,“公主,这下您可以去睡觉了。”
怎么听着这口气竟有点如释重负。
李述点了点头,“嗯,倒是真困了。”
家丁听得直懵,“公主……庄子上人手不够,挡不住户部的人,您要不要派点侍卫过去?”
却听公主声音懒懒的,“不必了。户部捧着父皇的诏令抢粮,我难不成还能跟父皇对着干?你回去罢,告诉刘管事,不用挡他们了,让他们抢,本宫明日自有筹划。”
家丁没反应过来,公主的话他只听了个半懂半不懂,反正只得了一个意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户部要抢粮,都是拦不住的,也没必要拦。
家丁忙道,“那……驸马爷那头怕是已经点兵去万年县了,奴才要去拦着驸马爷吗?”
李述听得顿时一惊,“你说什么?怎么跟崔进之扯上关系了?”
家丁忙解释,“刘管事说户部带了兵,还是请驸马爷过去稳妥一些,镇得住场子,不然——”
话没说完,就听李述咬着牙蹦出了一句话,“红螺,备车,去万年县!”
一个时辰过去了,月上中天。
沈孝负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待最后一袋粮食被抬出去后,他转身便走,袍角一荡,是一股决然的气势。
刘管事气得心口疼。
公主将田庄交到了他手上,可他……可他办事不利,怕是明日要被公主撤了职了!
刘管事冲上来抓着沈孝,“沈大人,你抢了公主的粮食,你就不怕公主报复吗?”
沈孝对他冷笑了一声。
报复?
她要报复,那就尽管来吧。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征不到粮,二皇子要拿他开刀祭祀。征到了粮,李述要拿他大做文章。
他没有退路,还不如孤注一掷地拼一把。
沈孝袖子一震,甩开了管事的手,大步往门外走去。
可刚出了门——
“沈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官的庄子上抢粮。你有征粮的兵,本官手下可有杀人的兵!”
火把将田野照的如同白昼,沈孝带来的人都守在车旁,警惕地盯着崔进之。
崔进之衣衫烈烈,骑在马上,身后是二十骑亲兵,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崔进之是一路疾驰过来的,走得急,来不及调度更多士兵,只带了二十个亲兵。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若沈孝真的不识好歹要跟他硬着来,他们崔家的兵还没有怕过谁。
沈孝站在高阶上,目光冷冷扫了崔进之一眼,“崔大人说错了一句话。”
“这是平阳公主的庄子,不是你的庄子。下官抢的是平阳公主的粮食,不是你的粮。”
崔进之听得目光一缩。
沈孝这是什么意思?他与雀奴是一体的,容得上他一个外人置喙?!
沈孝对着呆若木鸡的兵丁道,“推车,开始运粮。”
“谁敢动?”
崔进之喊了一声,猛然拔出腰畔窄刀,紧跟着他身后二十骑兵仿佛一个人般,立刻抽出腰畔窄刀,直指沈孝。
“谁再敢动一分一毫,休怪本官的刀不客气!”
说罢他冷冷看着沈孝。
崔国公一脉,是在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崔进之虽不似父兄进过军营,但他可没有丢崔家的传统。
二十一柄刀锋遥遥指着沈孝,反射着火把的光芒。沈孝眯了眯眼,下颌绷紧,直视着崔进之,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运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