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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木砖地板上一张张椅子随意置放着,学生们从跪姿起身,转头面向教员们排成一列参加晨祷。刚成为“临时教员”的露西,为了弥补自己在床上用早餐这项不符教员身份的过失,特别来参加八点四十五分的晨祷活动;尽管如此,在过去的几分钟内,她惟一做的事,是观察跪在她面前那一排排中学生的腿,并深深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让一双双腿都各具特色。早晨的这个时刻,学生们身着制服,脑袋瓜子埋在恭敬的双手中,但是她发现,由双腿来辨认不同的人,与经由脸孔来辨认的效果相当。瞧瞧,眼前一双双固执的、轻浮的、清爽的、迟钝的、怀疑的腿——只要换一面,再瞄一下脚踝,她就可以喊出:戴克丝,或是茵恩斯、鲁丝、宝儿,来与这些腿配对。第一排那双优雅的腿则是迪得洛的。这么说来,修女并不计较一定要是英国教徒才能来晨祷哕。像竹竿一样的是坎培尔,另外那一双是——“阿门。”涵妲的语调实在虔诚。

赖氏学院的众学生低念“阿门”,起身。露西随着教员们鱼贯地走了出去。

“进来,我得先整理今早的邮件,然后再陪你去体育馆。”涵妲带露西走进她的私人起居室,有个恭顺的秘书正等着她的指示。露西和一封电报同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不甚专心地听着涵妲和秘书的公事交谈。某先生写信来询问成绩发布的时间;某太太想知道学校附近是否有旅馆,她和她先生来探望女儿时想住下过夜;把肉贩开出的收据找出来,好让这位眼见为凭的先生再看一次;本周五的特殊教学课程取消;三位有远见的父母想要取得学校资料。

“我觉得这些事都不复杂。”涵妲表示。

“是啊,”温良恭顺的秘书发表同意的看法。“我会马上与他们联络。有一封来自阿灵葛的信好像不在这里。”

“不在,这星期晚一些再回复就可以了。”涵妲回答。

阿灵葛,露西默想着。阿灵葛,指的当然是阿灵葛女校了。等于是女孩子念的伊顿学院,声誉卓着。“我念阿灵葛女校。”只要有这句话,就万事亨通。她把注意力从电报转开,心想,这是否就是昨天涵妲口中的“最佳良机”,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件事在对去这所学校有兴趣的高年级学生中,一定会引起一阵风波。她本想向涵妲证实这件事,但又立刻打消了主意,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恭顺的秘书尚未离开,但主要却是因为涵妲脸上的表情。毫无疑问的,出现在涵妲脸上的,是一种担心和充满罪恶感的表情,似乎正打算进行什么事。

露西心想,算了,如果她打算一个人抱着秘密不放,就让她这样做吧。我不要破坏她的做法。随着她的友人顺着长廊走去,穿过整个屋子的侧翼,通过屋外的遮荫走道,前往体育馆。体育馆与房子及右侧翼平行,若从空中鸟瞰,则与房子的主体构成英文字母E的形状。字母中三笔短画分别是主屋“老屋”、右侧翼和体育馆,一笔直笔画则是连结的边厢及屋外的遮荫走道。通往屋外遮荫走道的门是开着的,从体育馆内传来各式不同的声音:说话声、笑声、脚步声。涵妲停在开着的门旁边,指着另一端现在关着的门说道:“那个,就是校园犯罪。穿过体育馆的门,而不走应走的屋外遮荫走道往外跑。就是这样我们才把门锁起来。想不到多走几步路,对这些平时不停运动的学生来说这么困难,但是光警告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干脆把整件事的诱因一起彻底解决。”

她转过身去继续前进到建筑物的另一头,有一处小玄关接上楼梯通向观众席。

当她们爬上阶梯时,涵妲停下脚步,指着一个拖车式的机械,这个拖车夹放在楼梯间的空井处。“这是学院中最具风格的一个部分,我们的真空吸尘器——出名出到纽西兰去的‘讨厌鬼’。”

“为什么讨厌呢?”

“它的全名本来是大自然的讨厌鬼,简称为讨厌鬼。

你记得学校的教条吗?大自然厌恶真空。“她以怜爱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丑陋的物体。”这个‘讨厌鬼’花了我们一大笔钱,但总算值得。从前不管我们怎么清理体育馆,总是会有残留的灰尘土屑。这些灰尘被学生的脚踩得到处飞扬,最后又被学生呼吸进去,会造成她们患鼻黏膜炎的可能性。当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患病,但是不管什么季节,总是有人会发生这种状况。在奈特医师之前的医疗顾问怀疑是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灰尘作祟,她果然没错。

自从我们花了这笔钱买下‘讨厌鬼’之后,鼻黏膜炎的病例再也没发生。当然哕,“她高兴地再加上一句话,”最后我们反而省了一笔钱,因为我们的园丁吉蒂负责吸体育馆的地板,结果少了清洁工的支出。“她们走到阶梯顶端的时候,露西停了下来,再度俯瞰着楼梯间的空井。“我实在不喜欢这东西。它的名字可取得真好,我完全同意。这东西让我不舒服。”

“它的效能不可思议地大,也相当容易使用。吉蒂每天早上只要花二十分钟的时间,使用过后,套句吉蒂自己的话:‘一干二净’。她对‘讨厌鬼’很满意。她像训练动物般地照顾这个机器。”涵妲打开阶梯顶端的门,带着露西走进观众席。

体育馆这样的建筑物鲜有特色可言,纯粹讲求功能性而已。这种矩形大盒子的光线来自于屋顶或高墙上的窗户。赖氏学院的体育馆在高墙与屋顶的交接处开有窗户,毫无美学可言;尽管如此,在白昼透过这些高高的窗户直接照入的阳光,仍然会刺入学生的眼睛而造成意外。

这个矩形大盒子式的建筑,充满了夏日早晨金黄色的柔和光线,四处分散着高年级学生,有人做柔软运动,有人练习,有人评论,在仅有的快乐时光中逗笑着。

“她们会介意我当观众吗?”露西坐了下来。

“她们习惯了。难得有日子没有访客来参观。”

“观众席下面是什么?她们一直在看什么?”

“她们自己。”涵妲简明地说,“观众席下方的墙面是一片大镜子。”

露西欣赏着学生们看着自己镜中倒影时,脸上专注的表情。能用超然的态度审视自己的肢体动作,的确是不坏。

“这是我人生中的大不幸,”荷兰娃娃般的盖林琦说着,眼睛盯着高高伸直的手臂,“我的手肘老是伸不直。”

“如果你听了星期五的演讲,再加上你的意志力,现在绝对可以伸得直。”史都华观察着,一边继续自己的伸展运动。

“试试向另一头弯曲吧!”宝儿·纳什从倒仰的姿态一跃而起。

露西猜想,所谓星期五的演讲应该是指当天傍晚的“益处”课题,这堂课好像讲“信仰”或“成事在人”,不知内容出自哪一位名家。

有着南非土着面孔的哈赛特,在茵恩斯以手倒立时捉着她的脚踝。“真——的,茵——小姐,用三——只手倒立。”哈赛特模仿着好像馥若·葛塔森的瑞典腔,茵恩斯笑得倒地。看到上方的露西与涵妲,脸色一红,微笑起来。露西心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茵恩斯的微笑,一边感受到这两张脸孔的不同。哈赛特适合穿天蓝色的长袍,搭配的背景应该是小山丘和古堡,一条小路从画像的左耳后方延伸出去。茵恩斯的画像则应有——也许是17世纪的阶梯为衬图。不,太愉悦了,太顺势了,眉形不对。也许16世纪的比较好。

鲁丝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四肢着地仰着身子,不辞辛劳地拉筋。其实在多年的长期运动后,她不是真的需要这样拉筋,来自北方地区的好习惯吧。对这位鲁丝小姐来说,人生没有潦草马虎;生活是现实的,需要保障;绝对需要认真拉筋,并找到一个好工作的。露西真希望自己能多喜欢鲁丝一些。她转而寻找戴克丝,好改变一下心情,但是在这一群人当中,她没看到任何一个亚麻色头发,搭配着一张快乐小马脸庞的人。

突然间,所有的嘈杂声和谈话声都消失了。

没看到有人从开着的门走进来,但是绝对有什么人出现在这个地方。露西感觉到,脚底的观众席下方有人走了进来。她想起楼梯底端,就在“讨厌鬼”旁边有扇门。有人从那里进来。

完全没有任何一句口令,但是刚刚那群像一串珠子般吵闹不停的学生,现在,就像变魔术般的,全部列队立正。

馥若·葛塔森从观众席下方走了出来,看着学生们。

“戴克丝——小姐在——哪里呢?”她用冷冰冰的声音问着。话还没说完,戴克丝一阵狂乱地开门冲了进来,一见到眼前所有的人都在等她就突然停住。

“噢,完蛋了。”她呻吟着,一个箭步窜进同学留给她的空位中。“噢,对不起,葛塔森小姐,真的对不起。只是——”

“成——绩发布时,是不——是也要迟到?”葛塔森小姐精确地问。

“不,当然不可以。馥若,只是——”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又丢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又坏了?如——果可以光着身子来上——课,你一样可以搞丢或搞掉东西。立正!”

大家全部立正,除了急促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动作。

“如——果汤玛丝——小姐可以收小——腹,我想你们可以排得更整齐。”

汤玛丝马上做到。

“艾佩亚——小姐下巴不够收。”

有着红润双颊的小女生把下巴拉向颈部。“好!”

她们向右转成一纵列,在体育馆内单排前进,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足声。

“安静点,安静点。轻些,轻些!”

可能吗?显然绝对是有可能的。这些训练有素的脚步静悄悄地前进,简直无法令人相信这一群体重各异的年轻女子,正绕着体育馆行进。

露西偷偷地看一眼涵妲,却马上转开。涵妲苍白的脸上表露出深刻的骄傲神情,几乎要刺痛到看着她的人。露西一下子把学生抛到脑后,想着涵妲那像个大布袋一样的身躯和她那公正不阿的精神。涵妲父母已上了年纪,没有姊妹,有着母鸡一般的个性。从来不会有人为了她晚上睡不着觉;或在黑暗的屋外来回踱步;甚或没有人送过她花。(这倒是让她想起不知亚伦现在身在何处,好几个月了,将近一个春天,她一度认真考虑是否要不顾他的喉节,接受亚伦。她想过改变一下,能有人疼爱真好。后来想到疼爱必须是双向的,这才打消念头。比方说,她一定得帮他补袜子。她实在不喜欢脚,即使是亚伦的也一样。)涵妲本应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但是不然。如果以她现在毫无防备的脸上的表情作为标准,可以说涵妲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既丰富又令人满意的人生。在她最初和露西再度相逢时曾说到,十多年前在她刚接管赖氏学院时,学校既小又没有名气,但是她和赖氏学院一起成长。事实上,她现在身兼校长以及学校的合伙人,她因能将学校带上正轨而得以成为合伙人。但是露西在看到涵妲脸上的表情之前,无法了解她这个老朋友是如何地投入在工作之中的。

她知道学校是涵妲的生命,除此之外,涵妲几乎从不提及其他的事。但是对工作的投入是一回事,涵妲脸上的表情则是另外一回事。

一阵拖拉装备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学生们不再四肢着地前弓或后仰着身子,个个都像船头雕像般喘着气,把杠木拉了出来。想起那种痛苦,露西的胫骨痛了起来:记不得有多少次,她的骨头撞击在那个坚硬的木头上。进入中年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做这些令人不舒服的事。

木柱摆在地板的正中央,两条杠木则分别放置在侧边的凹槽内,位置大约在双手举高能及之处。金属制的插销和木制把手安稳地穿入木柱的指定位置,支撑着杠木,一具折磨用具就此成形。至于胫骨的撞击时间,还得稍候一下。现在只是“转动”的时间。学生们一组二人,分别前进到两头的单杠下方,再像猴子一般以双手吊挂在杠木上。先侧转,再后翻,然后便像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在鲁丝开始进行动作之前,一切就像无错似的完美表现。鲁丝在杠前弯下双膝往上一跃,却放手让自己落下,带着雀斑的脸上写满惊惶。

“噢,馥若,我不可能做到的。”

“胡说,鲁丝——小姐,”馥若鼓励的语气当中毫无一丝惊讶(显然这一幕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从你——还是低年级生的时候就做得很好了,你现在当然能做得到。”

鲁丝保持着训练有素的沉默,跃上单杠。前半段的表现犹如选手般的行云流水,然而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在转身时一只手失误没有攀到单杠,鲁丝的身体失去平衡摆荡着,全身重量都放在另一只手上。她努力许久才恢复平衡,用单手的力量将身体拉起,但是动作进行的流畅度已荡然无存,她双脚着地落下。

“我就知道,馥若,我会像凯亚一样,馥若。我一定会像凯亚一样。”

“鲁丝小——姐,你不会和任何人一样,这纯粹是熟练问题。你只是一时失手而已。你再试一次。”

鲁丝再一次跃攀头上的单杠。

“不对!”这位瑞典老师出声强调,鲁丝落地后看着老师有何指示。

“不是说:天啊,我办不到;而是对自己说:这——些动作我经常练习,而且能轻易完成,我这次一定也可以做到。好!”

鲁丝再试了两次,没有成功。

“可——以了,鲁丝小——姐,这样就好了。不要再耽搁了。你明天早上早一点来练习,到恢复熟练为止。”

“可怜的鲁丝,”露西说着。学生们将杠木翻面进行平衡木的练习,把平的一面朝上翻,让圆的一面朝下。

“是啊,真可惜。”涵妲说,“她是我们最杰出的学生之一”

“杰出?”露西颇感惊讶。这不是她会选用来形容鲁丝的词句。

“至少在技术类科目中,她是最好的。对她来说,理论科目比较困难,但是只要用功一些就好了。她是个好学生,对赖氏学院来说也算有个好口碑。表现这样紧张真是可惜。这当然是过度焦虑造成的,有好一阵子了。通常这种事会因为单纯的小事而起,真是令人费解。”

“她说的‘像凯亚一样’是什么意思?迪得洛替代的就是她的位置,对不对?”

“没错!亏你还记得,那是一个标准范例。凯亚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平衡。她从前一向有着好得出奇的平衡感,却毫无理由地突然不行了。她开始不稳定,然后练习时中途停顿,最后变得无法在平衡木上站起来。她坐下抱着平衡木不放,像个受惊的小孩,只是坐着哭。”

“欠缺内在充实的感觉。”

“当然。她怕的不是平衡木。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得送她回家。希望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后,能再回来完成训练。她在这里的时候很快乐。”

她快乐吗?露西想着。快乐得崩溃。究竟是什么因素,让一个平衡木好手变成哭泣发抖,双手紧握着杠木的可怜人呢?露西以一种新的眼光看着平衡木活动的进行,想着可怜的凯亚惨遭滑铁卢的一幕。学生两人一组翻身上杠木,转身侧坐,然后慢慢地在窄窄的杠木上站起身来。缓缓举起一只脚,肌肉在光线下粼粼波动着,双臂摆画着指定动作。一张张冷静的脸庞,专心致志。一个个稳定的身躯,调节适应。整个练习结束后,她们蹲坐在脚踝处,向前一翻,以双手撑住杠木,转身再度侧坐,之后再翻身跃起落地。

没有人失手。演出完美无瑕。即使是馥若也找不到任何话来批评。露西这才发现她一直屏住呼吸。她往后一坐,做了一个深呼吸。

“真棒。从前在学校时,平衡木较低,不是吗?也没有这么刺激。”

涵妲看起来很高兴。“有时候我就只来看平衡木练习,别的什么事也不做。好多人都喜欢其他较花哨的项目,比方说跳马等等,但是我觉得平衡木上沉静和自我控制的表演,才令人着迷。”

说起跳马,那可真够精彩的。那一具木马对露西来说,十足可畏。她看着学生们脸上雀跃的表情,发现她们喜欢跳马。她们喜欢把自己丢到空中,穿过空气,然后扭身落地。加诸在她们身上所有的规范好像完全消失,这些女孩子们时时刻刻充满活力,笑声不绝;生命美好,而她们用体能练习来抒发对生命的喜悦。露西惊喜地发现,在单杠项目失手的鲁丝,在这个项目表现出最佳勇气和自我控制,有着神乎其神的技艺,“手法”完美。(涵妲完全正确,鲁丝的技术类科目演出杰出。她同时也毋庸置疑地是个亮眼的选手,所有的时机把握得几近完美。但是,“杰出”

二字对露西来说,却是那么难以说出口。“杰出”应是指宝儿·纳什这样的学生,身体、心理及精神皆平衡发展。)“戴克丝小——姐,把手放开。你是在爬山吗?”

“我不是故意要放那么久,馥若,真的不是故意的。”

“知道了。但这并不表示你就不必挨骂。跟在玛修斯小姐后面,再做一次。”

戴克丝重新来过,这回。她成功地把那充满叛逆性的双手及时放开。

“好唉!”她对自己这次成功的表现很是高兴。

“真的好唉!”馥若同意地露出微笑,“协调。诀窍就在于协调。”

“她们都喜欢馥若,不是吗?”露西对涵妲说。学生们收拾着体操设备。

“她们喜欢所有的教员。”涵妲又恢复了班代表的语气。“一个再好的老师,如果不受欢迎,学校也不会留她。

从另一方面来说,学生还是要适度地敬畏她们的老师。“她微笑着,像是资深僧侣轻松开玩笑的样子。涵妲是不轻易开玩笑的。“馥若、吕克小姐、雷弗夫人各有风格,也各得学生的敬畏。”

“雷弗夫人?如果我是学生,我相信敬畏绝对不足以让我如此双膝发颤,应该说是恐惧才是。”

“噢!其实你在熟悉茉莉之后,会发现她相当人性化。

她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学院的传奇。“雷弗夫人和“讨厌鬼”,对露西来说,并列学院的两大传奇。各自都有着显着特立的特点,既可怕又令人着迷。

学生们排成一列,一边深呼吸,一边抬起手臂再放下。五十分钟专注的练习告一段落;她们双颊嫣红,带着胜利、充实的表情。

涵妲转身准备离去,露西在站起来跟着走的时候,发现馥若的母亲坐在观众席的后排。这个将头发挽在脑后的胖妇人,让露西想起了诺亚方舟玩具上的诺亚夫人。

露西略略弯腰,露出对外国人所展露的超大型笑容。这种特别的笑容通常是为了弥补语言的隔阂而做出的。露西想起,这个矮小的妇人不说英文,但也许可以说德文。

她试着说了一句德文,这个矮小的妇人抬起了头。

“能和你说话,小姐,真是荣幸,即使我得说德文才能沟通。我的女儿告诉我,你非常有名。”

露西则回答道:她是有一点小成就,不幸的是,离有名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并表达她对刚才所见深感敬佩之意。涵妲由于在学校的时候只学过古拉丁文,不懂得现代语言,只好站在一旁搓着手,观看着这一场文化交流活动,并领着她们走下楼梯。当露西和葛塔森太太走出来站到阳光下时,学生们正从另一端的门跑出来,或悠闲地通过遮荫走廊前往主屋。鲁丝跟在所有人的后头出来,露西不禁怀疑她是否算准时间走出来,好故意遇见涵妲。否则她实在没有必要落在众人之后一两码,她一定是看到涵妲在附近。换成是露西,一定会悄悄溜掉,但是鲁丝却在附近徘徊不去。她益发不喜欢鲁丝了。

涵妲赶上鲁丝,停下来和她说话。露西和葛塔森太太经过两人身旁时,看到鲁丝长着雀斑的脸上仰,聆听着校长的智慧之言。她想起从前在学校时大家说的“阿谀奉承”,刻画在这张脸上的,还有着粗鄙的满足。

“我也一向喜欢雀斑。”露西遗憾地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葛塔森太太用德语问。

然而,雀斑的重要性不是一个适于用德文来讨论的主题。露西可以想像,用文法及词句都深为复杂的德文来讨论,必然可以写上一大本书。用法文来说会较为恰当,用精致的词汇搭配善意的嘲讽,说来定是句句优雅。

“这是你第一次来英国吗?”她们没有直接进入屋内,而是穿越花园,往屋子的前端走去。

是的,这是葛塔森太太第一次来英国,并对这么会设计花园的民族不懂得盖房子表示惊讶。“当然这栋房子不算,”葛塔森太太表示,“这栋老屋很不错,它一定是人们还懂得盖房子的时候设计的,不是吗?但是离开瑞典后,从火车和计程车内看出去,这些房子实在很难看。请不要认为我看事情的态度很像俄国人。只是——”

“俄国人?”

“对啊,过分天真无知,觉得别的民族比不过自己的国家。只是我看惯了赏心悦目的现代建筑。”

露西表示,也许葛塔森太太对英式烹饪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

“这倒不,”这个矮小的妇人对露西的疑问很是惊讶,“不会的。我女儿告诉过我,学院里的伙食是依据健康养生原则来烹调的,”——露西认为“健康养生”

这几个字用得相当婉转——“所以这并不是英式传统食物。我女儿说,旅馆里的烹调也不地道。她倒是在假期时住过民居,觉得乡村菜挺好吃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她都喜欢,就像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北欧的生鲱鱼一样。但是不管如何,烤肉,加了奶油的苹果馅饼,鲜嫩柔软的冷火腿都实在好吃,实在令人赞赏。”

所以啦,穿过夏日花园的露西发现自己净是想着炸鲱鱼、燕麦粥、甜点、火锅、小肉片等各地美食。她略过猪肉派,就当这样东西不存在,因为她个人觉得猪肉派不够文明。

转过房子的角落往前门行进时,她们经过一间教室敞开的窗下,高年级的学生们已经开始认真地听着吕克小姐的课了。窗户往上开到最高,所以可以清清楚楚地从外面看到教室里的景象,露西懒懒地瞄了一眼教室内一排排的侧影。

她将目光移开后,才发现这些脸孔并不真的是她在十分钟前所看见的那一批。

她再吃惊地看了一眼,所有的兴奋,因运动而泛起的红润,对成果的满足表情全都不见了。甚至连刚才那一段青春活泼的时光也消逝无踪。所有的脸庞只写着无精打采的疲惫。

当然不是全部。哈赛特表情仍然安详,宝儿·纳什仍然是亮丽无瑕的好看。但是大多数的人看来却是表情低迷,带着莫名的愁容。座位离窗口最近的茵恩斯,从鼻尖到下巴画出了一条痕迹,然而这道痕迹着实不应出现在任何低于三十岁的人的脸上才是。

露西不舒服地带着一丝忧伤转过头去,觉得好像在一片光明中突然不经意发现愁云惨雾的存在。在离开之前,她看到了鲁丝的脸。这张脸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让她想起华柏丝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