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以看出道孙和福格怎样是生意人,他们的办事员怎样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人;维勒先生怎样和他的失散多时的父亲有一场缠绵排恻的相见;还可以看出聚在“喜鹊和树桩”的是何等高尚的动物,下面一章会是美妙的一章
在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的尽头,一座熏得黑漆漆的房屋的底层的前间,坐着道孙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四位办事员,那两位先生是威斯明斯特的高等民事法庭的法定辩护士兼高等法院的律师:上面说的这四位办事员每天在这里工作,就像被困在深井里的人一样,不大容易看到天上的光和天上的太阳,但他们的工作时间恰是在白天,白天看不见星光,而在深井里的人就有这种机会。
道孙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是一个阴暗、潮湿而且还带有泥土味的房间,中间隔了一重高高的板壁,遮住办事员们,不让他们被一般人看见。房里有两把旧的木椅子,一只不停滴答滴答响着很大声的钟,一份日历,一个雨伞架,一排帽钉,还有几块搁板,上面放着几捆分了类的肮脏文件、一些贴了标签的旧松板箱子以及许多破烂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制墨水瓶。有一扇通到院子入口的过道里的玻璃门;就在上一章已经忠实叙述过的事情之后的星期五早晨,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维勒紧紧跟随着,在这扇玻璃门的外面出现了。
“进来就是啦!”板壁后面有一个声音这样叫,匹克威克先生轻轻敲门的回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就进了房。
“请问道孙先生和福格先生在家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然后文雅地走近板壁,把帽子脱了拿在手里。
“道孙先生不在家,福格先生有事,”一个声音回答道;同时,这声音的人——耳朵上夹了一支笔——越过隔板,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
一个高低不平的头,土黄色的头发小心地被分在一旁,用生发油粘平,卷成半圆形的头发梢围绕着一张呆板的脸,脸上有一对小眼睛,下面配衬着一个脏兮兮的衬衫领子和一条污秽的黑色阔领巾。
“道孙先生不在家,福格先生有事,”这头所隶属的那个人说。
“道孙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说不定。”
“福格先生什么时候才有空呢,先生?”
“不知道。”
这时那人开始悠闲地修理他的笔,而另一个在溶一种沸腾性缓泻剂的办事员就躲在他的写字台的盖子下面赞叹地大笑着。
“我想就等等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没有回答;因此匹克威克先生就坐了下来,静听着钟的响亮的滴答声和办事员们喃喃的谈话声。
“真有趣,是吗?”其中的一位——他穿了缀着铜钮子的棕色上衣。被墨水染成了淡褐色厚呢短裤和布鲁彻式的半统靴子——在低声地细说着关于他昨天夜里的奇遇的结局。
“好得要命——好得要命,”调沸腾缓污剂的人说。
“汤姆·肯明斯是主席,”穿棕色上衣的人说:“我到萨摩斯镇的时候是四点三十分,后来我醉得找不到塞进大门钥匙的地方了,所以不得不敲醒那个老女人。嘿,如果老福知道了的话,那不知要说什么呢。说不定要把我辞退了——呃?”
听了这滑稽的话,所有的办事员都大笑起来。
“今天早上福格在这里弄了一个玩艺,”穿棕色上衣的人说,“那时候贾克正在楼上理文件,你们两个到印花局去了。福格在楼下坐着,看着信,这时,我们送了传票去控告的那个在坎怕威尔的家伙,你们知道的,他来了——他叫什么名字呀?”
“兰赛,”曾经对匹克威克先生说过话的那个办事员说。
“呵,兰赛——一个尴尬相的主顾。‘唔,先生,’老福说,凶巴巴地盯着他——你们知道他那副样子的——‘唔,先生,你是来处理事情的吗?’‘是呀,先生,’兰赛说,伸手到口袋里拿出钱来,‘欠款是两镑十,费用是三镑五,都在这里,先生;当他把一张用脏纸包的钱拿出来时拼命地唉声叹气。老福先看看钱,再看看他,再用他那古怪样子咳嗽一声,所以我就懂得是要有什么花样了。‘我想你不知道呈文已交上去了吧?所以费用就要增加很多了,’福格说。‘是真的吗?先生,’兰赛说,吃惊地往后一缩:“不过昨天夜里才到期的呀,先生。’‘怎么不是真的,’福格说,‘我的办事员刚才去了呈子嘛。威克斯先生,不是杰克孙已经把布尔曼和兰赛的陈述书送去了吗?’我当然说是的,于是福格又咳了一声,看看兰赛。‘我的天!’兰赛说;‘我急得差点发疯才凑了这些钱,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用。’‘一点儿也没有用,’福格冷冷地说;‘所以你最好回去再弄些钱,赶紧送到这里来。’‘我弄不到了,凭天罚誓,’兰赛一面用力地赌咒发誓,一面用拳头睡着桌子。‘不要威吓我,先生,’福格说,故意发起脾气来。‘我不是威吓你呵,先生,’兰赛说。‘你是的,’福格说;‘出去,先生;走出这个办公室,先生,等你知道怎么检点行为的时候再来。’唔,兰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福格不让说,所以他把钱放进了口袋偷偷跑掉了。门刚关上,老福就转身对着我,脸上挂着甜蜜蜜的笑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份呈子来。‘喂,威克斯,’福格说,‘去叫部马车尽量快快地到法院去把这递上。费用是完全靠得住的,因为他是个家里有好几口子的老实人,一星期有二十五先令的薪水,假使他委托我们辩护的话——到临了他一定要这样的——我知道他的东家们会设法替他付了的;所以我们尽量敲他一笔也好,是不是,威克斯先生;这是基督徒的行为,因为,以他的大家庭和小收入,他这样可以得个教训,叫他不要借债,对他倒有好处,——是不是,威克斯先生,是不是?’——他一面走开一面微笑得这么温和,叫人看见真舒服哪。他真是个呱呱叫的会讲生意经的人呵,”威克斯用无限敬佩的声调说,“呱呱叫,是不是?”
其他三位一致真心诚意地同意这个意思,这小小的故事给了他们无限的最高度的满足和欢乐。
“这些人可爱得很呢,先生,”维勒先生对他的主人低声嘀咕,“他们说笑话是第一等,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咳嗽一声去引动隔板后面的青年绅士们的注意,他们呢,互相谈了一阵散了散心之后,就屈尊来注意一下客人了。
“不知道福格现在有了空没有?”杰克孙说。
“我去看看,”威克斯说,逍逍遥遥地爬下板凳。
“我告诉福格先生说是姓什么的?”
“匹克威克,”这些言行录的卓越的主人翁回答道。
杰克孙先生上楼之后立刻就下来了,说五分钟之后福格先生可以见匹克威克先生,然后又回到他的写字台旁边去了。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威克斯低声说。
“匹克威克;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的被告。”杰克孙回答。
从隔板后面传出一阵突然的擦着地板走过的脚步声混合着遏制着的笑声。
“他们在偷看你呢,先生,”维勒先生低低地说。
“偷看我,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你怎么说是偷看我?”
维勒先生指了指后头算是作为回答,匹克威克先生抬头一看,才知道四个办事员都把头伸在那一重木头隔板上面,脸上带着极其津津有味的表情,仔仔细细地观察和估摸着这位据说是玩弄女性的心和挠乱女性幸福生活的人的身材和相貌。当匹克威克先生抬起头的时候,上面那一排人头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笔头在纸上划划的“嚓嚓”声。
挂在办公室里的一只铃突然响了,杰克孙先生应召而去,他从福格的房间里回来的时候,说他(福格)请匹克威克先生上楼去见面。
因此匹克威克先生上了楼,把山姆·维勒留在下面。后楼的房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很堂皇的“福格先生”几个字,杰克孙在门上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叫进去,就招呼匹克威克先生进了房间。
“道孙先生在房里吗?”福格先生问。
“刚进来,先生,”杰克孙回答。
“请他到这儿来。”
“好的,先生。”杰克孙退场。
“请坐吧,先生,”福格说:“那里有报纸,先生;我的同事马上就来的,我们等他来了就谈谈这件事吧,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依言坐了下去,手里拿着报纸,却没有看,只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看上去像是有了点年纪,满脸的粉刺,身材看上去就像是个素食者,穿了黑色上衣,黑白相间的裤子和很小的黑色的橡皮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他面前的写字台的一部分,或者也许只有桌子那么多的思想或者感觉。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道孙先生——一位肥肥的、很魁伟的、面色严厉、声音嘹亮的人——出现了;于是谈判开始。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福格说。
“啊!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的被告就是你呵?”道孙威严地说。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
“好,先生,”道孙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啊!”福格说,把手向裤袋里一插,把身体向椅背上一仰,“你打算怎么样呢,匹克威克先生?”
“别说话,福格,”道孙说,“让我听听匹克威克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我来,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温和地凝视着那两个搭档——“我到这里来,绅士们,是表示我接到你们那天的信的惊讶,并且问一问你们有什么根据来控告我。”
“根据嘛——”福格刚开始说就被道孙打断了。
“福格先生,”道孙说,“我有话要说。”
“请你原谅,道孙先生,”福格说。
“说到起诉的根据呢,先生,”道孙继续说,神情之中带着严然的道学家气派,“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和知觉吧。我们呢,先生,我们只是完全按照我们的当事人的话做事。这话呢,先生,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许可信,也许不可信;但是,假使是真的,假使是可信的,那我毫不犹疑地说,先生,我们起诉的根据是强有力的,不能推翻的。你或许是一个不幸的人,先生,或者你是一个有计谋的人;但是假使叫我宣誓作为一个陪审官来发表意见的话,先生,我要毫不犹疑地说,我对于你的行为只有一个意见。”说到这里,道孙仿佛自己是受了侮辱的善人似的,把头一昂,对福格看看,福格把手向口袋里插得更深些,会意地点着头用表示完全一致的声调说,“毫无疑问嘛。”
“唔,先生,请你相信我,”匹克威克先生说,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请你相信我,我对于这件事情来说,只是一个不幸的人。”
“唔,希望如此,先生,”道孙回答,“我相信你也许是的,先生,假使你被控告的事情是虚构的,那你的确比任何人还要不幸了,你说怎么样,福格先生?”
“我要说的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同,”福格回答说,带了一种不信任的微笑。
“这作为诉讼的开始的传票,先生,”道孙继续说,“是经过正式手续发出去的。对了,福格先生,摘要簿在哪里?”
“这里,”福格说,递过去一本用羊皮纸做簿面的方形的书。
“记录在这里,”道孙说下去。“‘米德尔塞尔斯,狗票,寡妇玛莎·巴德尔控塞缪尔·匹克威克。损失赔偿金,一千五百镑。原告律师,道孙和福格。一八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完全合乎手续的,先生;完完全全。”道孙咳嗽一声对福格看看——他也说了一句“完完全全”。于是两个人又都重新一起看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末,你们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们真打算进行这件案子了?”
“进行吗,先生?——那自然是不用说的了,”道孙回答,适合于他的身份的似笑非笑一下。
“所要求的赔偿损失金确实是一千五百镑?”匹克威克先生说。
“关于这一点呢,我还可以老实告诉你,假使我们的当事人听了我们的劝告,这个数目还要大三倍哪,先生;”道孙回答。
“不过我知道巴德尔太太说过一句话,”福格说,对道孙瞥一眼,“她说少一个铜子儿也不能答应。”
“毫无疑问嘛,”道孙严厉地说。因为诉讼是刚刚开始,纵使匹克威克先生想和解,这时也不行的。
“既然你没有什么意见,先生,”道孙说,右手打开一片羊皮纸写的文件,左手把一份纸抄的复本热心地塞给匹克威克先生,“我不妨把这传票的一份抄本给你。这里是原本,先生。”
“很好,绅士们,真好,”匹克威克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你们听我的律师的话吧,绅士们。”
“那是好得很了,”福格说,搓着手。
“好得很,”道孙说,打开门。
“在我走之前,绅士们,”兴奋起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在门外面楼梯口转过身来说,“允许我说一句,在一切最无耻和最下流的事情中间——”
“等一下,先生,等一下,”道孙插嘴说,非常有礼貌的样子。“杰克孙先生!威克斯先生!”
“嗳,先生,”两个办事员出现在楼梯底下说。
“我不过是叫你们听听这位绅士在说什么呵,”道孙回答。
“请你说下去吧,先生——无耻和下流的事情,我想你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说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彻头彻尾地冒火了。“我说的是,先生,在世上所有的无耻和下流的事情中间,这是最无耻和下流的。我再说一遍,先生。”
“你们听到了吧,威克斯先生?”道孙说。
“你们不会忘了这些话吧,杰克孙先生?”福格说。
“也许你很乐意叫我们骗子吧,先生,”道孙说。“请便吧,先生,假使你觉得有这个意思——就请你叫吧,先生。”
“我就叫,”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们是骗子。”
“非常之好,”道孙说。“我想你们在下面听得见的,威克斯先生?”
“啊是的,先生,”威克斯说。
“你们要是听不见的话,不妨走上一两步,”福格先生接上去说。
“继续说下去吧,先生,说下去。你最好是叫我们赋,先生;或者,为了平息你的怒火,你也许高兴打我们其中一个吧,请你尽管打吧,先生,只要你高兴,我们是丝毫不加抵抗的,请随便动手,先生。”
因为福格的身体非常诱人地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紧握的拳头所够的着的地方,所以,要不是山姆强硬地拉着的话,这位绅士会照着他的要求迫切请求行事,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你走吧,”维勒先生说,“要是你不是毽子而两个律师不是球拍子的话,打毽子是很好玩的,不然的话那就兴奋得太不快活了。走吧,先生。要是你要打人出出气,那就到院子里打我吧;可是在这里干,未免是太破费的事情哪。”
维勒先生一点也不客气地把他的主人拖下楼去,拖到院子里,一直安全地拖到康希尔大街之后才退到他身后,跟着他去他所想去的任何地方。
匹克威克先生神思不定地向前走着,在公馆大厦对面穿过了街,走上了乞普赛德。山姆正开始疑惑他们是上哪里去,他的主人就回过头来说:
“山姆,我要马上到潘卡先生那里去。”
“那是你昨天夜里就该去的地方,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我想是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知道是的,”维勒先生说。
“得啦,得啦,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们立刻去吧;但是我有点儿心烦啦,山姆,你知道哪儿弄得到白兰地来提提神,你一定知道的。”
维勒先生对于伦敦的知识是广博而独到的。他不加丝毫思索地回答说:
“右手那边第二条胡同——右边最后第二家——拣第一座炉子旁边的雅座,因为那里的桌子中间没有腿,别的桌子却都有,非常的不便当。”
匹克威克先生默然遵从他的当差的指示,并且叫山姆跟着进了这家酒店,于是滚热的掺上水的白兰地很快就放在他面前了;维勒先生呢,恭恭敬敬离开了一点儿坐着,不过还是和他的主人同在一张台子上,也被款待了一品脱黑啤酒。
那是个十分粗陋的房屋,显然是特别受驿站马车夫们的光顾的。现在店里就有一些看样子是属于这一行业的饱学之士们正在几处雅座处喝酒,抽烟。其中有一个胖胖的红脸男人就坐在对过的雅座里,有点上了年纪,颇引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这个胖子抽烟抽得很凶,但是每抽五六口,就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歇一歇,先看看维勒先生,然后看看匹克威克先生。之后他就把脸尽量地埋在一只一夸尔容量的大杯子里喝点酒,再对山姆和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之后他就带着深思的神色再抽这么五六口烟,于是再对他们看看。最后,这个胖子把腿搁在座位上,把背向墙上一倚,开始不离嘴地抽起烟来,并且透过烟雾对这新来的两个盯着,仿佛他下了决心要把他们看个透彻。
最初,维勒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胖子的一步步变化,但当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时不时地转到那胖子身上,他也渐渐注意起来了,并用手罩在眼睛上向那边凝视,好像他有点儿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但是他的怀疑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胖子喷出一日浓烟之后,慢吞吞地从他的包着他喉咙和胸脯的围巾下发出了一阵很低沉不清的声音,就像是腹中在说话似的——:“嘿,山姆!”
“那是谁,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嗳,我简直不敢相信,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吃惊地睁着眼睛。“是老头子呵。”
“老头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老头子?”
“我的父亲呵,先生,”维勒先生答。“你好吗,我的老前辈?”维勒先生说了这句孝心勃发的话,就向旁边挪开一点儿给胖子让坐,胖子正向他走过来打招呼,嘴里衔着烟斗,手里拿着酒壶。
“嘿,山姆,”父亲说,“两年多没有见你啦。”
“一点儿不错,老家伙。”儿子回答说。“后娘怎么样?”
“嘿,就让我告诉你吧,山姆,”大维勒先生说,神态非常庄严:“比我第二次碰到的这个女人再好的寡妇,世上是没有的——她那时候真是可爱哪,山姆;现在我只能这么说,就是,既然她是这么一个出色的可爱的寡妇,所以她改了嫁不做寡妇是非常之可惜的事情。她做老婆是不适合的呵,山姆。”
“‘当真的?”小维勒先生问。
大维勒先生摇摇头,叹一口气回答说,“我这一次真够受了,山姆;我这一次真够受了。拿你爸爸作个榜样,我的孩子,一生一世要当心着寡妇,尤其是开酒店的呵。山姆。”大维勒先生非常无奈地说了这种作父母的劝告之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铁盒子,把烟斗重新装满,就着上一斗的烟灰吸着了新的一斗,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对不起,先生,”他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冒昧地问一句,我希望你没娶寡妇吧?”
“没有,”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大笑着;匹克威克先生大笑的时候,山姆·维勒就把他和这位绅士的关系低低地告诉他的父亲。
“对不起,先生,”大维勒先生说,脱了帽子,“我希望山姆还没有什么过失吧,先生。”
“一点儿没有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就好得很,先生,”老年人回答说:“我为了他的教育,费了许多苦心,先生;让他一点点儿大就在街上跑,自己挣饭吃。这是叫孩子学得伶俐的唯一办法呀,先生。”
“在我看来,这法子未免有点危险性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一笑。
“并且还不是很靠得住呐,”维勒先生接着说:“有一天我上了一个老当。”
“哪里的话!”父亲有点不屑地说。
“是真的,”儿子道;于是他尽可能地简单叙述了一下他是怎么很轻便地落进了乔伯·特拉偷的圈套。
大维勒先生十分注意地听完这个故事,然后说:“是不是这两个小子有一个是留了长发的又瘦又高的个儿,嚼舌头的本领好的很的?”
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完全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却听懂了上半句的意思,于是冒昧地说,“是的。”
“另外一个是个黑头发的小子穿了桑子色的仆人制服,脑袋特别大?”
“是呀是呀,”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那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维勒先生说:“他们在伊普斯威契,定心得很哪,他们两个。”
“不会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事实嘛,”维勒先生说,“我说给你听我怎么知道的。我时常替我的朋友赶伊普斯威契的马车。就在你得了风湿病的那夜的第二天,我在契尔姆斯福的黑孩儿饭店——他们就住在那里——装了他们,一直就到伊普斯威契,那个男佣人——穿桑子色的人——告诉我他们要在那边住一阵子哪。”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气愤地说:“无论是伊普斯威契还是别的地方。我要追他。”
“你把得稳一定是他们吗,家长?”小维勒先生问。
“一定,山姆,一定,”他父亲回答说,“因为他们的样子非常古怪;而且,我原来很奇怪怎么一位绅士会跟他的当差的这么亲热;还有呢,因为他们就坐在我背后,我听见他们笑,还说他们把老炮仗干得怎么好。”
“老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老炮仗,先生,我相信是说你呢,先生。”
“老炮仗”这个称呼即使没有什么恶毒的地方,但是也决不是一个值得尊敬或是恭维的称号。大维勒先生在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的脑子里已经挤满了他在金格尔手里一次次败仗的回忆,如果我们说只要加一根羽毛,天平就会倾斜的话,“老炮仗”就是这根羽毛。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桌上重重地捶一拳。
“后天我要赶车子到伊普斯威契去,先生,”老维勒先生说,“从怀特却波尔的公牛饭店动身;假使你真要去,;还是和我一齐的好。”
“就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很正确;我可以写信到坟堆上,叫他们到伊普斯威契找我。我们同你去。但是你不要忙着走呀,维勒先生;不来点什么吗?”
“多谢你了,先生,”维勒先生答,连忙站住了——“也许喝一杯白兰地祝你健康和祝山姆成功,倒还不错吧,先生。”
“当然不错罗,”匹克威克先生答。“来一杯白兰地!”
白兰地拿来了:维勒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摸摸头发,对山姆点点头,端起来一倒就倒进了他的大嗓子,仿佛那只有一丁点。
“干得好,爸爸,”山姆说,“当心点,老家伙,不然的话你要犯那痛风的老毛病了。”
“我已经弄到了医这种毛病的灵验的方子啦,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并且放下了杯子。
“医痛风的灵验的方子,”匹克威克先生说,连忙掏出笔记簿子,“是什么药?”
“痛风,先生,”维勒先生答,“痛风这种毛病是因为太舒服太适意才有的。要是你害了痛风的话,先生,只要娶一个寡妇,要声音大大的,而且很懂得怎么利用她的声音,那你就决不会再发痛风病了。这是个不能再好的药方子,先生。我真的吃过,我能够担保,凡是因为太快活生出来的毛病都治得了。”维勒先生传授了这有价值的秘方之后,又喝了一杯,使了一个勉强的诙谐眼色,深深叹一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唔,你觉得你父亲说的怎么样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微微一笑。
“怎么样,先生!”维勒先生答:“嘿,我觉得就像蓝胡子[注]的私人牧师淌着怜恤的眼泪埋葬他的时候所说的,他是夫妇关系上的牺牲。”
这种非常恰当的结论当然是无可挑剔的,所以匹克威克先生付过账之后就继续往格雷院走去了。可是他走到它那隐僻的小树丛那里时,钟楼的钟已经敲了八点了,于是各式各样衣着污秽和变了色的衣服的绅士们组成源源不断的人流,开始下班回去了。
爬了两层陡峭而肮脏的楼梯之后,他发现他的预料果然实现了。潘卡先生的“大门”关着,维勒先生在上面踢了又踢,接着还是寂静无声,这说明办事人员已经休息去了。
“这才有趣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非找到他不可,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的;今天晚上我别想闭一闭眼睛了,除非我能称心如意地想到我已经把这事托了一个专家。”
“有一个老婆子上来了,先生,”维勒先生答:“也许她知道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个把人的。喂,老奶奶,潘卡先生的人在哪里?”
“潘卡先生的人吗,”那瘦削的、穷苦相的老婆子说,停下来喘气——这是因为上楼梯的原故——“潘卡先生的人走了,我只是来收拾办公室的。”
“你是潘卡先生的用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是潘卡先生的‘洗衣妇’,”老太婆回答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一半对着山姆,“真是奇怪的事情,山姆,他们把这些法学院的老太婆叫做‘洗衣妇’。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她们死也不情愿洗什么东西吧,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
“对极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对老太婆看看,她的样子和她这时打开了门的办公室一样,对于应用肥皂和水表现出根本不相容的神情:“你知道我到哪里可以找到潘卡先生吗,我的好奶奶?”
“不,我不知道,”老太婆回答,粗声粗气地:“他现在不在伦敦。”
“倒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办事员呢——你知道吗?”
“唔,我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他不欢喜我告诉你呀,”洗衣妇说。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匹克威克先生说。
“明天早上不行吗?”那妇人说。
“不大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罢,”老妇人说,“假使是很要紧的事,我就说了他在什么地方吧,我想说了也不碍事的。你们只要到‘喜鹊和树桩’去,到柜台上问劳顿先生,他们就会带你们去,他就是潘卡先生的办事员。”
她又说明了这家旅馆是在一条胡同里,既在克来市场的邻近、又是紧靠着新旅社的后面;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得了这些指示,安全地下了那摇摇晃晃的楼梯,开始寻问“喜鹊和树桩”的所在。
劳顿先生和他的同伴们经常光顾的酒馆是个非常普通的xx酒楼的地方(即酒店和旅店的地方)。老板是个挺能干的人,这一点凭着他把酒吧间的窗户下面搭出来的像轿子那样大小和那样形式的小搁楼分租给一个补鞋匠就足以证明了。而且他是一个心地仁慈的人,这只要看看他对一个面饼师傅的爱护就明白了——那面饼师父公然就站在店辅的台阶上卖他的点心,也没有人来干涉。
在酒楼下面的八扇挂了郁金色窗帘的窗户上,悬挂着两三块宣传德文群的苹果酒和丹吉克枞叶酒的招牌,另外还有一个黑板上面写了在这里的地窖里收藏了五十万桶双料烈性麦酒,叫人心里想起一种未必不乐意的怀疑。另外我们不要说说这幢大厦的最后一点外貌——这就是那风雨剥蚀的招牌,上面是一只只有一半身子的喜鹊正一心一意地瞅着图上的一根弯曲的线条,这就使街坊邻里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树桩”的东西。
匹克威克先生走到柜台旁边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里面一幅帷幕后面钻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
“劳顿先生是在这里吗,太太?”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的,先生,”老板娘回答说。“来,查理,带这位绅士到劳顿先生那里去。”
“现在还不能去,”一个蹒跚着走过来的红头发的侍者说,“因为劳顿先生正在唱一支滑稽歌,他要不高兴的。马上就完了,先生。”
红头发的侍者刚说完,就发出一阵极其一致的擂桌子的声音和酒杯的丁当声,宣布歌唱终结了;匹克威克先生叫山姆在酒吧间里自寻乐趣,就让自己被引到劳顿先生那里去。
听到有位绅士找他的通报之后,那位坐在桌头上的楼子里的胖脸青年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询问似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了之后,他的惊讶一点也没有减少,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绅士。
“对不起,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并且我也很抱歉打扰别的绅士们,但是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假使你让我花费你五分钟的工夫到房间这头来谈谈,我就感激不尽了。”
胖脸的青年人站了起来,拉了一张椅子靠近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间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下,注意地倾听他的不幸的故事。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完的时候青年人说,“道孙和福格——他们的手段厉害哪——是十分的会讲生意经的人,道孙和福格他们,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承认道孙和福格的手段厉害,于是劳顿就继续说下去。
“潘卡不在伦敦,而且在下星期周末之前也不会来;但是你假使需要辩护,并且假使你愿意把文件交给我,我可以先办妥他回来之前所要做的一切。”
“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文件递给他。“假使发生什么紧要事情,你就写信给我,寄到伊普斯威契邮局。”
“那很好,”先生的书记回答说;后来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好奇地向桌子那边瞟,就接着说,“你参加吗,坐这么半个来钟头?我们今天夜里在座的都是大好佬。有山金和格林的管事,史密索斯和普拉斯的平衡法院,平金和托马斯的外勤——他唱歌呗狐叫——还有杰克·本伯,还有许多。你是乡下来的吧,我想。你高兴参加吗?”
匹克威克先生抵抗不了这么诱人的一个研究人性的机会。他让自己被带到桌子那里,经过正式的介绍之后,就被招待在靠近主席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喊了一杯他所爱好的饮料。
接着是一阵恰恰和匹克威克先生的预期相反的深深的静穆。
“我希望你不讨厌拍这玩艺儿的人,先生。”他的右邻说,这是一位穿格子花衬衫、缀着彩钮子、嘴里衔了一根雪茄的绅士。
“一点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我非常欢喜它,虽然我自己不是抽烟的人。”
“我可不能够说我自己不是,”桌子对面的一位绅士插上来说。“抽烟对于我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
匹克威克先生对说话的人看看,他想假使洗涤对于他也是这样,那就好些了。
到这里又是一个停顿。匹克威克先生是陌生人,他的来临,显然是扫了大家的兴。
“格伦迪先生要请大家听唱歌了。”主席说。
“不,他不,”格伦迪先生说。
“为什么不呢?”主席说。
“因为他不会,”格伦迪先生说。
“你还不如说他不愿意呢!”主席回答说。
“好的,那末,他不肯,”格伦迪先生回嘴说。格伦迪先生绝对拒绝使大家满足,这又造成一次沉默。
“有哪一位给我们大家打打气吗?”主席丧气地说。
“为什么你自己不给我们打气呢,主席先生?”一个长了点小胡子、斜视眼、敞开了衬衫领子(脏的)的青年人在桌子尽头说。
“听呵!听呵!”穿了缀着彩色装饰品的衣服的那个抽烟的绅士说。
“因为我只会一支歌,已经唱过了,在一晚上把一支歌唱两次,是要罚‘满堂酒’的,”主席回答道。
这是无可辩驳的答复,于是又沉默了。
“我今天晚上,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希望提起一个全体都能够参加谈论的话题,“我今天晚上曾经到过一个地方,这地方无疑诸位都很熟悉的,但是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了,而且很不熟悉;我说的是格雷院,绅士们。在伦敦这样大的地方,像这些法学院真是奇怪的偏僻角落了。”
“谢天谢地,”主席隔着桌子对匹克威克先生耳边道:“你想起了一桩至少我们中一个人是永远喜欢谈论的东西,老杰克·本伯会给你引得话不绝口,他从没说过别的什么东西,除了法学院,他一人住的地方,一直住到快要发疯。”
劳顿所指的人是一个矮小的、黄色的、耸肩膀的人,他的脸在沉默的时候有向前垂着的习惯,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先前没有看见。可是当老头子抬起脸,灰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发出锐利的探究的光芒,对他盯着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一副奇突的相貌竟被他一时忽略掉了,真是怪事。老年人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固定不变的狞笑;他的下巴托在一只手上,那手又长又枯瘦,长着特别长的指甲;他的头歪到一边,眼光从毛茸茸的灰色眉毛下面对外面锐利地扫射的时候,他的睨视里显出一种奇怪而狂暴的狡诈神情,看上去叫人十分讨厌。
现在正在说话如流水而身材挺拔的人就是他,但是由于这一章本来就很长了,而且这个老头儿是个出色的人物,所以我们把他留到下章再说,这对他也许更尊敬些,对于我们也更便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