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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终南山去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

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这数十年的经过罢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

“他们在说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让我听到?”

她暗忖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两人的伤,却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医愈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

“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

“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

“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呀?”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

“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都是现在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

“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弈时,那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哦”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

“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

“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傅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

“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拚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人,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

“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都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旱,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神色果然又一动,张口想说话,但心念微转,又咽了回去。却说:

“我们只顾自己这里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概就可以赶到终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

“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呢。你那时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

“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哈!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这两人的对答,知道这两人虽是奇行异痹,但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他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一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他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外,也有着一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哩!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之,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为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在道上如此抛头露面呀!

何况在旁虎视耽耽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

“此行虽非遥远,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渗透造化,但岁月侵入,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恶名传遍宇内、奇行震撼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象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哪知剑先生却笑道:

“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蹬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

“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

“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哩!”

他笑声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望着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庞,和她那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袅袅升起一缕幸福之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着:“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日光隐没,已交戍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手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净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

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

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可为孙敏母女等养息之地。

哪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破旧的前座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缰绳微带,轻轻撮口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

“看不出你除了那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

剑先生笑道:

“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残棋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地,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婉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道:

“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

“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残的两人怎么办呢?”

剑先生沉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

“这一回不要你做车夫,但却要你做马了!”

他潜居深山二十余年,每日除了听风听雨,以及鸟语虫鸣之外,寂寞已极!而这种难堪的寂寞,却使他本来捉摸不定的性格,改变了一些。

是以他和几乎是他世间唯一友人——剑先生巧遇之后,虽然知道自己潜修的内功,仍然比不上人家,但是心情却愉快已极!

这并不是说他已将胜负之事看得淡了,而是故友重逢的那一份喜悦,远胜于他对胜负之间的嗔念。

心情轻悦之下,是以他每一出口,多是带着些诙谐调侃意味的话。而落落寡合、孤傲无比的剑先生,深知其人,也不以为忤。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

“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潜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山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轮,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利的刀斧斫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去,口中却朗声说道:

“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

“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的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不下的事,此时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的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人,忧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哩。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着绝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沉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