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隆电梯上了两层楼,来到洛克-荷恩证券投资公司的中枢。筋疲力尽的白种男人们——当然也有女性和其他人种,而且他们的比例还在逐年增加,可是还是少得可怜——在四处穿梭,就好像加热时的粒子运动,灰色的电话随时貼在他们耳边,那是维系他们生命的脐带。声音嘈杂,空间开阔,这些总是让米隆想起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尽管这里的人们所戴的假发要胜出一筹,但两个地方的场景是极其相似的。拉斯维加斯的人们,要么兴髙采烈,要么痛苦万分地高声叫喊,有人蠃,有人输,骰子翻滚,赌盘旋转,纸牌不断地被分发;而这里的情形也差不多,人们不时地瞟着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带着一脸的敬畏神情,他们热切地关注着股票价格的起伏,就像赌徒们等着轮盘指针停在某个特定的数字上,又像古代以色列人仰视着摩西和他刚得到的律法石碑。
这里就是金融世界的战壕,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聚集在一起,每个人倾尽全力,试图在这个收入少于6位数就意味着懦弱甚至死亡的世界中幸存下去。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的是大量黄色的电子备忘录,战士们喝着咖啡,把家人的相框埋在火山喷发似的大堆大堆的分析报告中、财务报表和公司审计表下面。他们的标准制服领尖钉着纽扣的白色衬衫,领带打着温森结,西装则整体地搭在椅背上,好像椅子感到寒冷或正准备去曼哈顿最豪华的餐厅吃饭似的。
温自然不会坐在大厅里。这场战争的指挥官们——那些真正呼风唤雨的大牌任务,重量级的选手,随便你怎么说——就驻扎在周围,他们的办公室沿着窗户排开,切断底层士兵们与蓝天、新鲜空气和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
米隆踏上了一段铺着地毯的斜坡,朝左边角落的房间走去。温通常都是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然而今天却不是这样,米隆把头探进门内,一群西装革履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他。看着一大片的西装连在一起,米隆竟无法迅速分辨出究竟是几个人,也许是6个,也许是8个,他们站在一起,混成灰色和蓝色的一团,其中夹杂着少许领带和手帕的红颜色,就像是在重演南北战争时的场景。年龄较大的几个坐在靠近温的办公桌的勃艮第皮椅上,满头银丝,衬衫的袖口上镶着链扣,频频地点头。年轻的几个则只能挤在靠墙的沙发上,埋头做笔记,仿佛温正在揭示生活的真谛。每过一会儿,年轻人们就会偷偷地看那年老的几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辉煌未来,可以坐在靠近办公室的舒适椅子上,而不是辛苦地做笔记。
笔记本泄露了他们的身价,律师之间有很大的区别。那几位年老的律师,他们的酬劳可能超过每小时400美元,而年轻的几位不过250块。米隆懒得做算术题,主要是因为清点房间里的人数花费了太多精力,不过没关系,这笔钱对于洛克-荷恩公司来说根本不是问题。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也就是说,没有创造,没有生产,没有带来任何新事物的金钱转移——利润髙得惊人。
米隆·波利塔,运动经纪业界的马克思主义者。
温拍拍手,示意解散。律师们尽可能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为什么,别忘了他们都是按照分钟计费的,这一点有点像0204收费热线,只不过他们没有起始价。律师们排成一排走出办公室,年老的先离开,年轻人尾随而出,看那样就像是受气的日本小媳妇。
米隆走进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温示意米隆坐下,然后身体前倾,将手指搭成尖塔形状。“目前的情况,”他说:“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你是指克鲁取出巨额现金的事情?”
“部分是,”温说,他潇洒地弹弹指尖,然后把食指放在下嘴唇上。“当我听到‘传讯’和‘洛克-荷恩’这两个词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的时候,总是会非常不开心。”
“那又怎么样?你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温淡淡地笑了一下。“你的观点是?”
“就让他们査你的记录吧,你有很多优秀的特质,温,而诚实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温摇摇头,说:“你太天真了。”
“什么?”
“我的家族经营的是一个财经证券公司。”
“那又怎么样?”
“即使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暗示,都有可能毁掉这种公司。”
“我认为你可能反应过度了。”米隆说。
温扬起一边的眉毛,抬起一只手放在耳边,“对不起,你说什么?”
“算了吧,温,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华尔街丑闻或其他什么,人们早就已经见惯不怪了,人们不再关注这种事情了,很快就会遗忘的。”
“那些大都是内幕交易丑闻。”
“那又怎么样?”
温愣了一会儿,看着米隆:“你在装傻吗?”
“不,没有。”
“内幕交易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会呢?”
“你真的需要要我解释给你听吗?”
“我想听听。”
“那好吧,说白了,内幕交易就是欺骗和偷窃,我们的客户不会关心我是否在欺骗和偷窃,他们只关心这么做对他们的资产账户增值是有利的。事实上,如果某个非法行为如果可以增加他们的收益,多数客户甚至都会鼓励我们这么做。可是如果经济顾问在他们的私人账户上做手脚,同样糟糕的还有,如果他的信托公司卷入了使政府有权勒索公司账目的事件时,客户自然会变得十分紧张。”
米隆点点头,“我能明白可能会发生什么状况。”
温用手指敲敲桌面,对于他来讲,这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动作,也许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温第一次在米隆面前显示出有那么一丝慌张。
“我请了3个律师事务所和2个公关公司来处理眼前这个危机。”他接着说。
“准备怎么处理?”
“还是那些常用但屡试不爽的方法,”温说,“寻求来自政治人物的帮助,准备起诉勃艮郡检察官办公室徘谤和损害名誉,在媒体上做正面的宣传,看看哪些法官正在争取连任。”
“换句话讲,”米隆说,“看看你们可以收买哪些人?”
温耸耸肩,“是的,都是一个意思。”
“你的档案还没有被收走吗?”
“没有,我打算在别人不知道之前就消除这种可能性。”
“那么,也许我们应该主动进攻。”
温重新把手指搭成尖塔状。他的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是桃心木做的,擦得亮晃晃的,像面镜子,人影可见,让人联想起老式的餐具清洁剂广告的画面:家庭主妇在盘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高兴得合不扰嘴。他说:“我听着呢。”
米隆复述了一遍自己和邦妮·海德的谈话内容。在这期间,书柜上的红色电话——温的编蝠侠战车电话,他一直迷恋亚当·韦斯特的战车,把它保养得一尘不染,就像是在上面覆盖了一层玻璃——响了数次,那是温不得不接听的电话。多数的电话是律师打过来的,语气里带着律师式的紧张,穿过电话听筒,越过办公桌,钻进米隆的耳朵。这可以理解,毕竟他们面对的是温森·荷恩·洛克伍德三世,没有人愿意让这样一个人物失望。
温一直保持着平静,他对电话那头的回应基本上可以总结为三个字:多少钱?
米隆讲完后,温说:“让我们先把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列一清单。”温没有伸手拿笔,米隆也没有。“第一,我们需要拿到克鲁的通话记录。”
“他住在利堡的-公寓里。”
“就是谋杀案现场。”
“对,克鲁5月份被交换双时,他和邦妮租下了这套公寓。”交换到洋基队,算是一笔大交易,给克鲁这个不再年轻的棒球运动员提供了最后一次挥霍的机会。“7月份他们搬到了泰纳弗莱的另一座房子里,当时利堡公寓的租约还剩下6个月的时间,所以邦妮把克鲁扫地出门之后,他就回到利堡的公寓住下来了。”
“你有公寓地址吗?”
“有的。”
“那就好。”
“把克鲁的通话记录拿给大辛蒂,让她查看”
拿到某人的通话记录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相信吗?打开本地报纸的分类广告,随便选一家私家侦探社,只要答应事成之后给他2000美金,就可以拿到任何人的电话账单。所不同的是,有些私家侦探会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有一些则会会推三阻四地把价钱抬髙到3000美金,其中的一部始被拿来賄赂电话公司的关系人。
米隆继续说:“我们还需要调查克鲁的信用卡消费记录、支票簿和提款卡的使用情况,看看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温点头同意。调査克鲁比调查其他人要容易得多,因为克鲁的全部财务状况都由罗克·荷恩证券投资公司掌管,温为克鲁设立了一个单独的管理账户以方便管理,其中包括一张VISA转账卡,每月账单的电子支付系统和一本支票。
“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克魯的神秘女友。”米隆说。
“这应该不会太困难。”温说。
“是的。”
“你刚才说到,我们的老朋友比利·李·帕慕斯可能知道一些情况。”
“我们可以找到他。”
温竖起一根手指,“还有一件事。”
“哦?”
“大部分的这些跑腿工作,你必须自己去做。”
“为什么?”
“我要管理我的生意。”
“我也一样啊。”米隆表示抗议。
“如果你的生意失败,会有两个人受到伤害。”
“不,三个,”米隆纠正说,“还有大辛蒂,你忘了。”
“我说的两个人是大辛蒂和埃斯波兰萨,我已经把你排除在外,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如果你还是想听一些陈词滥调,请从以下的几句话中做个选择:你自己造成的后果,你必须自己承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米隆打断了温的继续发挥,“可是我还是要保护我自己的公司,就算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为了大辛蒂和埃斯波兰萨承承担起责任来。”
“这没问题,”温指指外面热火朝天的战场,“但是,尽管听起来可能有煽情的嫌疑,我还是要说,我对外面那些人负有责任,我要对他们的工作和经济安全负责,他们要养家糊口、他们要偿还贷款、为孩子交学费,”他那冰一样的眼睛直视米隆,“我不得不小心应对。”
“我明白。”
温靠回椅背,说:“当然,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再说一遍,如果你需要我的特殊才能……”
“希望不会。”米隆打断他。
温耸耸肩,“很有趣,不是吗?”
“你说什么?”
“我们的谈话竟然没有提到埃斯波兰萨,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
“我想,也许是因为,”温说,“我们对她的清白尚存疑问。”
“不。”
温皱起眉头,但没有吱声。
“我不是感情用事,”米隆说,“我经过了仔细的考虑和考量。”
“你的结论是……”
“这毫无道理。首先,埃斯波兰萨为什么要杀克备?她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检察官似乎认为是为了钱。”
“对,可是我想,我们俩都知道这不可能是事实。”
温停顿了一下,点点头,“是的,埃斯波兰萨不会为了钱去杀人,绝对不会。”
“那么,我们就找不到动机。”
温皱起眉头,“我得说,这个结论为时过早。”
“好吧,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警方发现的证据。比如那把枪。”
“继续。”温说。
“我们仔细想想,埃斯波兰萨和克鲁在大庭广众下发生口角甚至肢体冲突,对吗?”
“对。”
米隆竖起一根手指,“埃斯波兰萨会蠢到这个程度,在与克鲁当众大吵大闹找杀掉他吗?”
“说得不错,”温承认,“可是也有可能车库里的争吵只是导火索,后埃斯波兰萨意识到克鲁已经失去了控制。”
“好吧,假设埃斯波兰萨真的蠢到当众争吵之后杀人,那么她一定明白自己会是重要的嫌疑人,对吗?我是说,他们争执的时候,现场有多人目击。”
温缓缓地点头,“应该是的。”
“那么为什么凶器会留在办公室里呢?埃斯波兰萨没那么笨,她以前和我一起做事,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见鬼,任何一个家里有电视机的人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把枪丢得远远的。”
温犹豫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所以,那支枪一定是栽赃,如果枪是
栽赃,那么血迹和纤维也是一样。”
“这符合逻辑,”温摆出一副史巴克先生的模样。这时,编蝠侠战车电话铃声响起,温拿起听筒,用几秒钟的时间处理完问题,接着两人又开始头脑风暴。
“可是另外一方面,”温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完全符合逻辑的谋杀。”
“什么意思?”
“现实世界总是矛盾重重,比如说辛普森案。”
“什么?”
“辛普森案。”温重复一遍,“如果鲜血真的溅到了橙汁上,为什么只找到了几滴而已呢?”
“他换了衣服。”
“那又怎么样?即使真的是他干的,也不该只是在汽车的仪表盘上发现几滴喷溅上去的血迹吧,不是吗?如果橙汁开车回家,洗澡,为什么浴室的瓷砖上,下水道,还有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现血迹呢?”
“这么说来,你认为辛普森是无辜的?”
温又皱起眉头,“你没有听懂我的观点。”
“那么,你的观点是什么?”
“谋杀案件从来不会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总会有一些难以解释的逻辑上的漏洞和瑕疵存在。在克鲁的这个案子中,可能埃斯波兰萨犯了一个错误,也许她不相信警察会怀疑到她,也许她认为把凶器放在办公室会比放在家里更安全。”
“埃斯波兰萨没有杀他,温。”
温摊开双手,“我们之中,哪个人没有能力杀人?我指的是在特定的环境下。”
沉默,沉重的沉默。
米隆艰难地咽了一下,“出于将讨论进行下去的必要,让我们先假设那把枪是栽赃。”
温缓缓地点头,直视米隆的双眼。
“问题是,谁在陷害她?”
“还有,为什么要陷害她?”温补充说。
“所以,我们有必要列出她的敌人。”米隆说。
“还有,我们的敌人。”
“什么?”
“针对埃斯波兰萨的谋杀指控也给我们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温说,“因此,我们必须考虑到多种可能性。”
“比如呢?”
“首先,”温说,“也许我们把栽赃陷害的动机看得过于严重了,可能只是因为凶手听说了他们两人在车库里的冲突,于是挑中了埃斯波兰萨做替罪羊。”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切就只是凶手在转移人们的视线?与个人恩怨无关?”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温说。
“是的,”米隆表示同意,“还有呢?”
“凶手想给埃斯波兰萨造成重的伤害。”
“这显而易见。”
“但这也只是多种可能性的其中之一,”温说,“至少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凶手想给我们当中的一个人造成严重的伤害。”
“或者,”米隆说,“我们的公司。”
“是的。”
米隆的脑袋像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比如小法。”
温只是笑笑。
“而且,”米隆继续说,“如果克鲁做了某种不正当的事,需要大笔的现金……”
“那么小法和他的家族是最有可能接收这笔钱的人,”温接着说完,“还有,即使抛开那笔钱不说,小法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打击你的机会,还有什么能够比摧毁你的事业,把你最好的朋友关进大牢更让他开心的呢?”
“这是一箭双雕。”
“没错。”
米隆靠向椅背,突然感到筋疲力尽。“我不愿意和阿彻家族过不去。”
“我也一样。”温说。
“你吗?你之前还想杀了小法呢。”
“是的,我确实曾经有过这个念头,但现在我不能再这么想了。如果小法真的就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使,我们就必须让他活着,以证明这一点。诱捕害虫是要冒险的,我更喜欢直接扑杀。”
“这么说,我们已经直接排除你最喜欢的选项了。”
温点头,“这真是遗憾,但只能如此。”
“这可太悲惨了。”
“还有更糟糕的呢,我的老朋友。”
“什么?”
“不管埃斯波兰萨是否清白,”温说,“至少她都对我们隐藏了一些事情。”
沉默。
“我们没得选择,”温说,“我们必须针对她展开调查,窥探一些她不为人知的隐私。”
“我不愿意和阿彻家族纠缠不清,”米隆说,“但相比之下,我更不愿意刺探埃斯波兰萨的个人隐私。”
“我也不想这么做,”温说,“非常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