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本顿走进来,关上了门。
即便对于一个模糊记得他的人来说,十八年后再次见面,他的样子仍然让人吃了一惊。说是行尸走肉可能有点太过分了,但这确实就是他给人的印象。
他是个高而痩、有点驼背的人,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西装。他摘下帽子,眼神迟滞地扫视四周,想要找出一个放帽子的地方。太阳穴上的凹陷让他的长脸看上去有种塌落的感觉,尤其是两边稀疏的白发更加强了这种印象。他的表情失神并且烦恼,而永远挂在脸上的浅浅微笑似乎是要刻意冲淡这样的效果。他有着和女儿一样温柔的浅色眼睛。
“哈啰,宝贝儿。”他说。
“爸爸,”路易丝开口说道,“我想要介绍……”本顿先生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客人的存在。他前进了一步,走到一张小桌子前面,把帽子放在了上面。同时放下的,还有他刚才一直拿在另一只手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个木头盒子,盒盖下方嵌着一圈细小的透气孔,边上的皮带和把手使得它便于携带。轻微的刮擦声音从盒子里不时传出。路易丝咬着嘴唇,冲着它点点头。
“爸爸!你去见铁路公司的人就是为了它?”
“婆罗洲树蛇,”本顿先生说,他几乎是带着敬意抚摸着盒盖,“非常稀有,而且特别有趣。真的。”
“但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那没什么,宝贝儿,”本顿先生说,“我希望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得到大货物的运载空间了。不管有没有战争,我得到大货物的运载空间了。”
“不可能!”路易丝叫道,“你不能!”
“噢,但我确实得到了。呃——你邀请阿格尼丝·诺贝尔今晚来了吗?”
“没有。”
“你没有邀请阿格尼丝·诺贝尔?为什么不?”
“我不喜欢她。”
“现在,立刻,马上!”本顿先生大惊小怪地说,“现在,立刻,马上!我已经付给了阿格尼丝一大笔钱而且……”第一次,他看见了那两位客人,“哈!客人们!抱歉!”
他的脸上挂上了真诚而迷人的微笑,显示这个老人从前精力旺盛的个性又回到了他身上。这改变甚至重塑了他整张脸上的表情。
“帕利泽小姐,”路易丝说,“还有昆特先生。昆特先生——”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字与字之间都有停顿,就好像说话的对象是个耳背的人——“是尤金·昆特的儿子,很有名的魔术师,你还记得吗?”
“尤金·昆特?”
“是的,爸爸。”
“是他,天啊?尤金·昆特!是的,当然了。已经多少年没想起他了。他已经不在了,对不对?是的,我记得在报纸上读到过。太可惜了,多好的人啊。请坐,请坐,请坐!”
就好像强迫自己要表现得好客一点,本顿先生坚持把他们让到椅子上。他自己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脑海中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他的女儿在一旁看着他。
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架子的老烟斗。本顿先生伸出一只手——有些颤抖地——从架子上拿了一支烟斗下来。他揭开一只烟草罐子的盖子,还弄出了点声音,接着用长着老茧的大拇指填满了烟斗。从西装背心的上口袋里,他掏出了一纸袋的火柴,并把它和烟斗一起拿在手里。
“我差点忘了,”他说,“宝贝儿!”
“什么事,爸爸?”
“今天下午有人来找过我吗?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很显然这就是路易丝一直在担忧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今天下午他已经来过了,”本顿先生说,同时点起了一根火柴,“他怎么说?”
路易丝冲着马奇和凯里做了个动作,就好像在热切地请求他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拜托,爸爸!等等再说吧!”
“不要等了,就现在说。告诉我,他怎么说?”
“国家安全部不同意,”路易丝回答道,“所有的收藏都要被毁掉。”
爱德华·本顿没有说话。
他正举着燃烧的火柴,在烟斗前端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他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直到火柴烧到尾端,上头都卷曲起来。他把这根黑黑的火柴扔到了一块小地毯上。
在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莫名的痛苦表情,瞬间加深了眼睑上的皱纹,连嘴巴的位置都移动了,这甚至让凯里·昆特想要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爱德华·本顿把烟斗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爸爸!”路易丝叫道。
本顿先生的表情舒展一些了。他礼貌地向客人们鞠了个躬,紧张地笑着,似乎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补偿。之后,他转身离去。在离开房间的路上,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快步走回桌子,提起了那个带气孔的木头箱子。
“婆罗洲树蛇,”他解释道,“非常稀有而且有趣。有恶魔的耐性……我想我就叫她佩辛斯了,是的。请容许我先告退。”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马奇·帕利泽急急忙忙开了口。
“很高兴认识你,”马奇说,“不过现在太晚了,我们真的要走了。”
“是啊!”凯里清了清喉咙,附和道,“是啊,真的。我是说……”
“别走,”路易丝把眼睛从门的方向转回来,对他们说,“这还没完。他本来很期待的。但是——你们两个才刚刚开始你们的事业,在你们都引以为傲的古老的魔术界,而他却要结束他的事业了。”
“结束他的事业?”
“他一生的事业。他们要关闭动物园了。”又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感到非常抱歉!”马奇冲口而出。
“真是太可惜了,”凯里也说,“但是——为什么要关闭呢?”
“空袭。”
路易丝走到凸窗那里。
“并不是说,”她笑了起来,“关掉整间动物园这件事是个悲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事相当可笑。但是,你知道,对他来说却一点也不好笑。”
接着路易丝向着窗户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就正对着那些小小的、银色的、挂在肯辛顿上方的军用阻塞气球。
“他们都说麻烦很快就要真的来了,并不是每天晚上飞来飞去、带着一两枚炸弹的那些飞机。不是现在我们已经在经历的这些东西。我指的是真正的麻烦。而且皇家艾伯特地方又不大,我们不是非存在不可。”
“那么,”凯里问道,“他们到底会怎么做?”
“把它们都转移到摄政公园或是惠普斯奈德去。主要是惠普斯奈德,我猜,因为那在乡下距此三十英里的地方。除了爬行动物和昆虫们,当然了,它们大部分都会被毁掉。”
“那你父亲……?”
路易丝张开又握紧了她的手指。
“已经一年了,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会说出一个绝对疯狂的主意。他说,等他们把这个地方从他的手里夺走,他就去做些别的事情。”接着说下去之前,路易丝回过神来。
“可是我不能再拿我们的麻烦来打扰你们了,”她加了一句,“等空袭到来,我猜你们也得对你们的计划做出些调整吧?”
“剧院也得关闭,没错。”马奇承认道。这让她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原来会这样啊!”凯里·昆特评论道,当他发现马奇盯着他看的眼神时,多少收起了些心满意足的神态,“继续你刚才的话题吧,本顿小姐。关于你父亲的?”
“没事的!我们不要再谈论它了!那只是他的胡思乱想而已,而他是绝对支付不起的。我正试着说服他,他必须得明白,这是不现实的。但是,每次我一开口,他就在那儿沉思啊沉思啊沉思啊……”
她的话语最后变成了一声尖叫,而她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他们听到的响声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足够吓人一跳。尤其是脑海里还想着爱德华·本顿的脸,那一声就更吓人了。它的震动穿越了老房子的门和墙壁;它让窗板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它在这个平静的房间里爆炸,带来了死亡的猛烈气息。
那是一声自动手枪的枪声。
在你大概能数十下的时间里,路易丝站着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就像她身上的连衣裙那么白。然后她向门口跑了过去。
通向大厅的那扇沉重的门,在她身后砰的响了一声,却还没完全关上。马奇·帕利泽看着凯里·昆特。
“你觉得他应该不会……?”
“我不知道!”
然而就在此刻,凯里后来回忆到,他正好透过凸窗向外望了出去。
在前院的草坪中央,西沉的夕阳照射下,站着一个穿着芥末色运动服的大块头男人。他仰起脖子,头转向房子的方向。凯里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要说的话,这男人的长相其实很讨人喜欢:面色红润、灰色头发,看上去很和善。不过他听见了枪声。他在怀疑那枪声的意思。而在他的脸上,被强烈阳光所照亮的,是一脸急切期待的表情。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发生在凯里·昆特往大厅门口冲过去的时候。不过他都记住了。
路易丝留着的那扇门还微开着。凯里不太确定该怎么办,像是某种折中的办法,他把门又稍微拉开了点儿。他注意到,在大厅后面,挂着“请勿打扰”牌子的书房大门现在打开了。他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放心、困惑、模模糊糊又有点气愤的情绪在他的体内翻涌出来。
在那当中,一个消沉、颤抖,现在又是相当惊恐的声音就是爱德华·本顿的。
“宝贝儿!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你没受伤吧。”路易丝的声音响起来。虽然音量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你没有……?”
“没有怎么?”
“没什么。你拿着左轮手枪干什么?”
“这不是左轮手枪,宝贝儿,是自动的。”
“拜托!这不是重点。你拿着它干什么?”
“是个事故,”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没有说服力,“保险栓没有开。我以为它开着的,谁知道没有。”
“请把枪给我。”
“宝贝儿!”这个男人的声音,空洞而带着责备的意味,听上去像是个酒醒过后的醉汉在为自己前一晚的行为道歉,荒诞,却又有些悲剧的色彩,“你不会认为我要做什么傻事吧?”
“不,亲爱的,当然不是。但是把枪给我。”
“这太荒唐了!”爱德华·本顿抱怨道,“这儿还有个煤气炉,你要不要也一并带走,以防我把它拧开?”
凯里·昆特心里涌起了一丝罪恶感,急急忙忙关上了门。他转过身去,看着马奇。她的眼凝视着某处,透露出一丝困惑,她站在小桌子旁边,用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桌面。
“没事的,”他喃喃说道,“你听见了?”
“是的,我听见了。”她又敲起桌子,“这里有些事绝对不对劲,只是问题并不像他们看到的那样全浮在表面上。你注意到外面草坪上的那个男人了吗?就是穿芥末色运动衣的那个?”
“所以你也看到他了?”
“我又没瞎,凯里·昆特先生。而且,就算什么时候我都没法表演得很自然——!”
“听着,我为此向你道歉!是我说漏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她对着他大声说,“是不幸,你就是那个意思。这估计是你说过的最恶心的一番话了,而且你很清楚这一点!”
“嘘——!安静点!”
路易丝回来时,马奇用指关节最后愤怒地敲了下桌子,转身走开了。路易丝轻轻关上了门。
“那么现在,”她说,眼睛里的神色更强调了她的尴尬,“你们肯定坚持要走了,而且这一次你们不是开玩笑的。我不能怪你们。但我希望这个小事故不会让你们不太愉快,因为……好了!我想请你们帮个小忙。”
凯里的回话很激动。
“从我个人来说,”他回答,同时用那只无处不在的公文包拍打着自己的腿,“在这片绿色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是我不愿意为你做的。”
“你是认真的吗?”
“听着,本顿小姐。今天下午我的所作所为都足够让我蹲监狱的了。在那个时刻我是盲目的,什么都不在乎,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发生的事,真是让我打冷战啊。万一眼镜王蛇跑出来了呢?”
出乎他们的意料,路易丝仍然不为所动。
“噢,也没有那么坏。我确定就算有什么毒蛇跑了出来,也不会有事的。”
凯里冲她眨了眨眼睛。
“不会有事吗?眼镜王蛇或是黑曼巴?你是说它们的毒牙已经被拔出来了?”
“噢,不是。”路易丝
面无表情地说,“它们的毒性确实很强。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里弗斯医生正要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演示如何从活着的毒蛇身上提取医用蛇毒?”
“好吧,”凯里深吸了口气,说道,“不管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我知道本来都会有一堆麻烦事,而我应该对此负责。多亏了你,我才没有去蹲监狱。所以,如果碰巧有什么是我能够为你效劳的,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
路易丝抬起眼睛,直直看着他。
“这件事很简单,”她回答说,“今天晚上我邀请了一些人来吃晚餐,我希望二位也能来。”
就好像在期待某些回应,或是想要通过精心设计过的强调口气来说服他们,她加快了语速。
“你们已经听到刚才发生了的。我假装不担心并没有任何好处,在我的内心深处——”她把手放在胸口——“我并不真的认为我父亲会伤害他自己,尤其是他又有了这个新主意。但他是个老人了!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他需要一点娱乐。”
“当然了。”
“爸爸对魔术一直有非常大的兴趣。你们能不能给他讲讲你们的父亲和祖父的故事,或是任何其他的?还有圣托马斯大厅和伊希斯剧院那些伟大的日子?甚至或许,变一些简单的魔术?”
凯里笑了起来。
“我想这应该没问题,”他安慰她说,“你都不知道魔术师们是多么经常因为这种目的而被邀请。”
路易丝的脸涨得更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了,本顿小姐。我们理解的。”
“那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那女孩儿说道。在她温柔而又利落的动作之下,仍能看得出她敏感的神经,“我们不会办一个很大的派对,只有我的父亲、我自己,还有里弗斯医生,以及我父亲的弟弟。”
从房间的那一头,马奇·帕利泽说话了。
“里弗斯医生,”马奇重复道,“你提到他好多次了。他有没有可能碰巧是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头发是灰色的,细细的那种,穿一件相当花哨的运动衣?”
“我的天啊,不是的!里弗斯医生是个年轻人。他……”提到医生的名字的时候,路易丝·本顿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旧式的羞怯表情,然后她清醒了过来,“不过你确实提供了一幅完美的画面,”她接着说道,“是我叔叔霍勒斯,他是爸爸的弟弟。加拿大人,人非常非常好。他——”
她皱了皱眉,然后环视室内一圈,“你们到底是在哪儿跟他会面的?他在这儿吗?”
马奇冲着凸窗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跟他会面。一两分钟以前他就在外面的草地上,不过现在不在了。”
很明显,路易丝对霍勒斯·本顿没有多大兴趣。
“我告诉你们我的打算!”她说,似乎当下有了个很棒的灵感,“我也要邀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再过一两分钟他可能就要过来了,肯定还在咆哮——我也要邀请他。我知道这对你们是个很不合理的要求,去做那些魔术表演,你们可能早就觉得它们乏味到极点了。但如果你们能尽力帮帮我们……?”
她眼神里的恳求,以及整个人透露出的恳求,是绝对不可能不见效的。
马奇·帕利泽快步穿过房间,走到她面前。
“我们当然会来!”马奇热心地说,同时拉起了路易丝伸出的一只手。
“那我们把开始的时间定得稍微晚一点,因为里弗斯医生要从医院赶过来。八点半怎么样?我确定这一定会是我满心期待的一个晚上——”路易丝把她的另一只手伸向凯里——“它会让我父亲的状况大为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