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碗汤(十)
“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将军您可回来了!”管家远远地瞧见迟靖,连忙上前迎接,迟靖骑在马上,瞧见那蹲在将军府外哭号惹得百姓围观的父女俩,眉头微微蹙起:“他们可是来找夫人的?”
“正是。说是要求夫人救命。夫人不肯见他们,就在门外闹起来。奴才本想让人把他们弄远些,可又担心被人说仗势欺人……”
迟靖下了马,解下身上大氅随手交给侍卫。谭小姐抬起头痴痴地看着,头一回意识到原来这样男子气概浓厚的男人,比那些白面书生俊得多。她曾有幸见过几次将军与谭幼灵相处的情景,如此高大强壮大男子,在谭幼灵面前却是柔情似水,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眼神如何瞒得过旁人呢。
她以为迟靖下马是朝自己走来,整理了下自己准备好了措辞,却瞧见迟靖路过自己直接进了将军府大门,同时还叮嘱侍卫:“公然闯入将军府对将军夫人不敬,把他们给我丢去京兆府,按罪论处。”
“是!”
迟靖根本不在乎百姓会如何看待自己,又如何评价他这番对岳丈一家见死不救的无情行为。
他早就不在乎了。
谭幼灵正在房里看书,听说将军回府,连忙放下书本出去迎接,恰巧迟靖走进院子,她便如一只欢快的小鸟飞进他怀中,仰着小脸问道:“将军回来啦?”
声音又软又甜,迟靖的眼神不由得温柔下来,嗯了一声,搂过她朝房内走。她开始跟他说他不在的时候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书,还问他饿不饿累不累,迟靖一一答了,又跟她说自己今天去了什么地方,皇上交给自己什么差事,这件差事办完了能休息几天,要带她去哪里玩耍云云。
晚上**初歇,谭幼灵趴在迟靖胸膛上,似是幸福又似茫然的叹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若是能跟夫君在一起,吃再多的苦我也是愿意的。”
迟靖没有回应,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心中酸楚又如何能说与她听。沉默了片刻方道:“若是我走在你前头,你大可不必为我守节,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将军胡说什么呢?”谭幼灵有些生气,她秀眉拧起,“将军就这么想让我改嫁么?”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年纪轻轻,又无子女牵挂,若能寻得如意郎君,难道不比你留在这冷冰冰的将军府好?”
“将军就那么确定先我而去么?”谭幼灵鼻子一酸,说不出是气的还是难过。
迟靖轻叹:“灵儿,我已三十几岁了,足足比你大了接近二十岁,这些年征战沙场,受伤无数,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垂怜。”说完,他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与你白头。”
谭幼灵见不得他说这样的话,把他抱紧,贴着他的胸口,低声道:“那又如何,将军活着,我便是将军的妻子,将军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莫要说些稚气的话。”迟靖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任性闹脾气的孩子。
“我不,你要在奈何桥上等我,若我先死,我也在那里等你。”
听了这话,迟靖心中五味杂陈。他如何告诉她,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经过奈何桥,大部分的人死后便直接去投胎,至于他这样的人……跳下过忘川,连灵魂都不再完整,又哪里能同她再见呢?有没有来生都是问题,哪里敢许诺什么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我与你的缘分只有这一世。下辈子,你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像个长辈一样对她的爱恋报以轻笑,“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啊。
谭幼灵不明白,为什么不管他们过得多么幸福快乐,他眼中仍然那么悲伤,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尽全力,也仍然驱散不掉他身上的孤寂与疏离,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拯救这个男人,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
他什么都不对她说。
即使身为他的妻子,即使被这个男人拥在怀中,即使他尊重她疼惜她呵护她,也仍然什么都不告诉她。
“我喜欢夫君。”谭幼灵闭着眼睛说。“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如果可以,愿意替夫君承受一切痛苦。我不知道夫君心里有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但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管未来怎样,不管过去发生什么,我都陪着。”
“我不强求,可如果能够抓在手里,谁舍得放弃呢?”
迟靖浑身一震。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也再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她说完这句话,迟靖光裸的胸膛上感到了烫意。
那是谭幼灵的眼泪。
然后她抱着他沉沉睡去,再也没说话,剩下迟靖一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谭幼灵仍然同往日一样,开开心心认认真真的过好每一个日子。只是她可能是被迟靖吓到了,只要他在府中,便总是喜欢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他们这样幸福的日子大概过了七八年,二十几岁的谭幼灵仍然美的出尘,她变得高贵雍容,却也不失女儿家的清纯动人,迟靖也年近不惑,可惜的是他们从头至尾都没能有个孩子。
没有孩子就没有牵挂,对迟靖而言是这样的。
最近这段日子谭幼灵发现一向性格冷淡的夫君好像跟自己调了个人设,开始黏着她,她去宫里跟皇后娘娘说个话,他也要跟着。女人家的话题他不方便听,就在外头等着,反正是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离开她。
一开始谭幼灵觉得很甜蜜,她真的很少看到这样的迟靖,可直到迟靖倒下来她才明白,他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不肯离开她,想要陪她多一点,再多一点。
这半年来他已经不帮皇上办事来,成日待在她身边,什么事都顺着她,她说什么都答应。
现在谭幼灵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迟瑞的病来势汹汹,即使是太医也诊断不出到底是什么病,只知道他的身体在逐渐衰败,没有征兆的面对死亡。
对比皇上等人的伤心,谭幼灵却非常平静。
迟靖走的那个晚上,除了谭幼灵不要任何人陪着。他温柔地凝视着这个陪了他这么多年的姑娘,想要抬手去抹掉她的眼泪,却没力气。
谭幼灵终于没忍住掉了泪,她颤抖着去亲吻迟靖的唇瓣与额头,问他:“你要走了么?”
迟靖说:“是啊。”
“我舍不得你啊。”她的泪掉的更急更凶,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别哭。”他用骨瘦如柴的手艰难地去摸她的脸。“我会心疼。”
谭幼灵依恋地用小脸去蹭他的手,轻轻深呼吸:“好遗憾,这一生只能与你相伴十载。若是有来生……”
若是有来生。
有来生就好了。
迟靖没有告诉她任何有关自己的事,自始至终谭幼灵也不知道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人是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人的名字。
就连迟靖自己也想不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望着她,然后闭上了眼睛。
谭幼灵依偎到他胸膛上,犹如十年来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她在心底保证自己不会太难过,不会追随他而去,可是这么好的人,又哪里能遇到第二个呢?
迟靖死后,皇上皇后都很担心谭幼灵的情绪,毕竟这两人有多么恩爱,他们都看在眼里,可谭幼灵每天仍然安静过日子,只是会用很长时间来发呆。
按照迟靖的意愿,丧礼一切从简,抬灵的时候,谭幼灵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叶千露。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无所谓了,将军已不在这个世间,那些爱恨情仇都不重要了。
叶千露仍然是嫁给了前世的表哥,只是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躲在人群中看着棺材被抬起,那里躺着她亏欠了一辈子的男人,可这一生他不要她了。他的妻子那么美丽那么高贵,自己早被排除在了他生命之外。
她来看他最后一眼,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没有了迟靖,谭幼灵仍然要继续活下去,只是活得越久,就越是想念。
再也没有人在深夜时拥抱她,也没有人在她耳边温柔说话,她再也见不到那人了。这种哀伤的心情让谭幼灵无法控制自己,她不止一次地想要追随迟靖而去,却都生生忍住了。
她答应他的,让他一个人走,不去找他。
因为即使去了,也无法寻到他在何方。
这天谭幼灵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也睡不着,她换掉了卧室的大床,因为不会再有一个将军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每个夜晚她都会想起他,可想念实在是太过苦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梦中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欢快地跑到她面前,抱住她的小腿仰脸看她,笑嘻嘻的。
谭幼灵没有孩子,却很喜欢孩子,便弯腰询问:“你是谁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团子笑弯了一双大眼:“我叫墨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