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是坏人,也是她的好人。
许涟漪安静地做一只卷子,专注地盯着大王看。她真的不大记得过去了,但是她仍然能够感受到,大王的心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这个奇怪的,残暴却又温柔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大王转身看她的时候就看见她小小一只被裹在毯子里,乖巧地合着眼睛沉浸在梦乡之中,长着茧子的指头轻轻抚过她脸颊红唇,眼神深邃幽远。
虽然出了刺客这个小插曲,但大王并不在意,他没有听从其他官员劝诫现在就回宫,第二日早上起了仍旧继续狩猎,和之前不同的是他不再带着许涟漪,可能是因为许涟漪的肩伤并没有好的完全。
直到三日过后,狩猎结束,大王才摆驾回宫。从他回宫的那一刻,跟在他身边的许涟漪感受的最清楚,大王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好了,暴躁易怒,稍有不愉便要砍人脑袋,侍卫们也好宫人们也好,伺候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周到,这项上人头便要落地,心中对大王也避免不了起了怨气。
许涟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自从肩膀受伤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感觉十分清晰,昨日她刚觉得伤口好了些,不再那么疼了,第二天便立刻感到呼吸困难,甚至有种窒息的痛苦。
肉身上的伤痕在慢慢好转,但她的灵魂却在与这具躯体产生了排异,如果再不快点完成任务,她会死。死了之后回归魂体,归宿只有忘川。
如今这完好的身体不过是个障眼法,掩人耳目,鲜活的身体是有使用时间的,她时不时感受到的痛苦都是来自奈何的警告:再这样拖下去对她自己没有益处。
许涟漪心中想要杀死大王的想法越发迫切,可是她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和大王在实力上的差距。她倒是想轻轻松松将他杀了,可世上哪有那样简单的事?这男人警觉性极高,天生神力,又武艺高强,如同一头威武的雄狮,而如今的许涟漪,不过是一只兔子,即使长了利齿尖爪,也仍然是只兔子。
有一天早上,刚喝了一口鱼片粥就恶心反胃扭过头哇的一声便吐了个昏天暗地的许涟漪吓坏了!她早觉得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但是没想到会恶化的这么快,竟然连进食都不能够!
要知道这身体虽然是死人的,但在她的灵魂填充的时候是完全鲜活的,也就是说,除了灵魂,她现在是一个健康且正常的人,既然是个正常人,自然就需要食物和水来维持生命。从一开始附身那会儿,许涟漪慢慢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人”,她感到很开心,因此十分珍视自己的身体,一点伤都舍不得受。
如果现在就死了,非但会失去肉身,甚至会回到忘川河!
不!不行!
大王本来也在喝粥,一看她吐了,立刻皱眉,命人唤太医。
许涟漪心想,唤太医有什么用,她这是魂魄出现了问题,太医难道还能帮她修补灵魂稳定肉身吗?可大王既然坚持这么做,她也没拒绝。
然而最后的结果让她惊呆了。
她竟然怀孕了!
许涟漪呆若木鸡地盯着太医不住动弹说话的嘴巴,好像失去了思考和反应能力。她……怀孕了?!
是了,这具身体是正常的,虽然在一开始刚附身时难免有点小毛病,但随着时间加深,越来越正常,如今和常人无异,自然也有生儿育女的能力。但许涟漪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竟然没想到自己也会怀孕!
怀孕……她呆呆地抚上自己的肚子,不敢相信那里竟然有个小生命在孕育。她没仔细去听大王和太医都在说些什么,只是脑海中似乎回想起某个画面。她腹中的孩子……变成了一团血肉,活生生被剖了出来,只因为那人需要一个药引子。
她竟然又有孩子了。
许涟漪简直不会说话了,她傻乎乎地盯着大王看,看到他血红的眼底似乎有了几分喜悦,等到他伸手来摸自己肚子的时候,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拍开他的手,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然后许涟漪才意识到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使在忘川河里待了那么多年,她仍然没有一天忘怀过恐慌悲痛到极致的感觉。也许她早就不爱了,不怕了,但那种痛,一直都在缠绕啃啮着她。那些不肯去投胎跳入忘川河的鬼魂都是一样的,执着于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于是在忘川的每一分每一秒,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过去,但唯有痛永不消灭。
空落落的灵魂,了无生息的回忆,死寂的心。
这就是全部。
得知许涟漪有孕的大王的确很高兴,破天荒的没有砍人头反而还重赏了太医,他转身看到一直呆滞望着自己的许涟漪,走过去很粗鲁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这是什么眼神,不想给寡人生孩子?”
许涟漪慢吞吞摇头:“不是。”
“那就好。”大王习惯性地威胁她。“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他是那么高兴,毫不掩饰的高兴,许涟漪甚至都有些不认得他了,这还是那个经常暴躁无法控制杀戮**的大王么?同时她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一想到肚子里多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她就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干涩的眼眶可以做戏,可以虚伪的哭泣,却无法因为欢喜或是感动流泪。许涟漪在短暂的失神后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她顶多只能活三四个月,却偏偏在这时候有了孩子。
等到她将大王杀死,自己必然也活不过去,若是留下个孩子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出生过。
她不记得自己死了多少年,但在她的印象中,她只有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她很想留下来却失败了,第二个孩子她却要亲手扼杀。许涟漪有些茫然,到底是她这只恶鬼比较残酷,还是奈何主人残酷?
即使是恶鬼,也有弱点所在。
大王不知道许涟漪在想什么,但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后他是很高兴的。一来是自己看得上的女人,二来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两者加在一起,难得的,此后数日他都没有再砍人,甚至血红的眸子都淡了许多,偶尔还会透出几分温情。
许涟漪却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这是个好机会。
孩子满三个月那一天,她从凉亭上摔入水池,狠狠地磕在一块大石头上。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上气没下气,孩子自然保不住。
看着那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许涟漪死死地咬住牙关,她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这都是必须的,这孩子反正生不下来,她不能再犹豫,不能再拖下去,她必须快刀斩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感她都不需要,她不能被一个暴君左右思想。
她疼得厉害,恍惚中又似乎想到自己生前,那会儿她还是二八年华的明媚少女,嫁给心爱之人,满以为从此后夫妻恩爱白首,又怎知最后落得那样一番下场。腹中成型的孩儿成了药引,自己曝尸荒野,尸骨无存,那恨到极致的痛,她忘不掉,忘不掉。
孩子没了后,许涟漪虚弱地躺在床上,大王暴怒之下杀了许多人,晚上见她的时候脸上却是温柔的。
多么难得的表情。但在这个深夜,他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一切的防备,因为这个受伤的、失去了孩子的女人,她是那样的娇小,柔弱,惹人怜爱。所以他放下一切躺在了她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即使匕首深深地刺入心口,也没有关系。
许涟漪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她知道自己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这个男人,是她所有记忆与印象中,唯一一个待她好的。可她要回去那个世界,她不能在这里毁了自己。
“……对不起。”
大王伸手推开她,看了看没入胸口的匕首。刀柄上镶嵌的各色宝石琳琅满目,真是一把价值连城又削铁如泥的好匕首。其实这些宝石是他一颗一颗嵌上去的,但他没有说,他不习惯说。
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一统了天下,再也没有鲜血和战争的国家对他早没了吸引力,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心爱女人的手中,成全她一番苦心,倒也不错。
他甚至都没问许涟漪为什么。只是用逐渐涣散的瞳孔凝视着她,眼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一个与死亡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还惧怕什么死亡?
倒是怕活着。行尸走肉一般,不被整个世界接受的活着。他杀了数不清的人,最后终于轮到自己死了。
大王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许涟漪看着他,将匕首拔出,送入自己心口。
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听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恭喜你,第一个世界任务顺利完成。
许涟漪漠然。
大王说了六个字。
我没有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