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碗汤(七&八)
元嘉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哪怕在这个世界他只能成为谷雨的附属品,他也不能连见她的机会都失去。
女帝并不重欲,所以临幸后宫的次数每月屈指可数,就算是翻牌子,也经常选择到王夫那里去。因此,即使元嘉出身显赫,不得女帝喜爱,想见她一面也是很难的。
他无计可施,最后只能赤着脚在冰凉的没铺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走了一夜,又灌了一肚子的凉水,最后总算是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但元嘉错算了一点,他以为这样只是感冒拉稀之类的小病,却忘了如今这具身体并不是原来的,自然没有原来那样强壮,赤脚喝凉水的代价就是他真的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上吐下泻的,太医都来了好几趟,开了好几副药吃下去也没有好一点。
元嘉心里有点急,这样的话,哪怕是让谷雨来看他又有什么用?现在他的样子难看死了,病怏怏的,又不能伺候她,就算谷雨来了,也只是碍于他背后的元氏一族,不是为了他。等看到他现在的容貌,怕是更不会喜欢他了。
可他后悔也没有用,因为女帝已经得知了他生病的消息。
元嘉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虽然不能盛装打扮,却也决不能在没有得到女帝心的情况下用病容面对她。好在随侍的小太监心眼多,又灵活,赶在女帝进来之前给他用脂粉稍稍掩饰了一下憔悴,但又能透出几分虚弱,对着镜子照了照,正是元嘉最想要的状态。
女帝仍然一身明黄龙袍。她刚好下朝,就听何尚宫说元宫君病得很严重,问她要不要来看看。若是其他宫君也就算了,元氏一族对女帝有恩,家族中又多出股肱之臣,所以女帝绝不会寒了元氏一族的心。
进殿见到元嘉果真十分虚弱,却仍然要撑着身子起来行礼。女帝上前一步扶住欲下拜的元嘉,道:“不必多礼,好生歇着,朕来看看你。”
“多谢陛下关怀。”元嘉悄悄抬起眼看向女帝,只见她凤眼狭长不怒自威,言行举止中自有股霸气,竟不由得心颤了一下。
“把宫君扶回床上去。”何尚宫连忙对太监们吩咐。
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把元嘉又扶回了床上,女帝跟元嘉说了几句话,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怀就要离开了,但元嘉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女帝有点奇怪,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元嘉正专注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渴望和乞求的光:“陛下、陛下可不可以再留下来一会儿?我很久没见到陛下了……”
女帝想了想,道:“也好,朕便等到你睡着再走。”
元嘉在准备重新挽回谷雨之前就做了许多功课,大致上也明白了这个时代的男子是什么样子的,同时还从一些面首那里取了经,平时他也很注意后宫的八卦新闻,尤其是有关女帝的,几乎是只要一提到女帝,元嘉就会刨根问底。
他把曾经的大男子主义和所谓的男性自尊心都收了起来,那些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重新得到女帝的心,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也因此,元嘉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情意,那火辣辣的目光看得女帝有几秒钟的僵硬。后宫美男无数,大多心悦于她,但她却从未见过这样**裸的目光,好像把一切企图都写在了眼里,那样的不顾一切,那样的真诚。
对于一个强硬而冷淡的皇帝而言,没有什么比火一般炽热的仰慕更能燃烧她了。
而对于元嘉,女帝一开始是不喜的,觉得他并没有元氏一族所说的那样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反倒……有几分粗俗,难登大雅之堂。也因此她在临幸了他一次后就没再踏足他宫中,她是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自然都凭自己的心意,随心走,但这一次,女帝却莫名觉得,好像这个元宫君没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讨厌了。
就这样,元嘉步步为营,慢慢地开始在女帝面前刷足存在感。由于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很多观点和想法都和这个世界里墨守成规的大臣们不一样,女帝经常能从他口中得到启发或是新颖的见解,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相处的竟也十分和谐融洽。
从一个被临幸了一夜后就不被问津的宫君,再到除了王夫以外女帝最为经常召见的宫君,元嘉走出了一条让后宫所有美男都为之羡慕嫉妒恨的路子。
但他们谁都无法复制元嘉的辉煌。很多时候女帝为某些朝政困扰,有着几十年皇帝经验的元嘉便会不着痕迹地开导和给她暗示,但从不主动说出来。这个世界对男子的要求极高,尤其是后宫,若是敢在国家大事上多说一两句话,那可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
再说了,元嘉只想要女帝的心,不想要江山,他也不想因为这个就跟女帝之间有了隔阂,乃至于让她防备着自己。
可是,都努力了这么久,女帝待他也只是温和些,能多说几句话,也多来他这儿了。但她的眼里,除了多了几分温度以外,元嘉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有几分悲伤,但悲伤过后就很快重新为自己打气。他这才多久啊,半年多一点儿,当初谷雨在他身边可是足足好几年呢,最后还是那么个结局,他就算是还债,也得交点利息吧?
想到这儿,元嘉就又鼓起了勇气。
恰好大年三十夜里的宫宴,所有有品阶的宫君都要出席,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元嘉。
晚上的宴会,早上起来元嘉就在小太监们的催促下开始准备了。穿什么颜色的袍子,用什么样的玉冠,玉佩戴哪一块……等等等等。
而他可以穿任何颜色,除了代表皇帝和帝君的明黄色。
元嘉这具身体待字闺中的时候号称是第一美男子,悉心打扮下更是耀眼夺目,俊俏非凡。他的品阶仅次于王夫,所以坐的位置在女帝的左下手,席间元嘉一直忍不住地朝女帝看。
她今日也十分美丽,但从头到尾她的注意力都没放在自己身上,除了跟王夫说了两句话,女帝基本上没有理会任何宫君。元嘉手里拿着筷子,心里却止不住的酸楚。他连跟她并肩而坐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她众多宫君中的一个,也许有那么点不一样,但事实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元嘉无法抑制心头那股强烈的失落感。这半年来他以为已经深埋在心底的遗憾跟痛楚,其实并没有减去分毫,只是因为他擅长自我安慰和掩饰,于是不再出现,他就以为伤口好转。
但仍然疼的撕心裂肺。
这一场宫宴,元嘉没怎么动筷,吃不下,也提不起劲儿,甚至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倒是酒水喝了不少,喝得头晕眼花,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烦心事给忘了。
最后他是怎么回到寝宫的也不记得了,反正第二天早上醒来头痛难忍,小太监送来了解酒茶,还特意告诉他说是陛下吩咐的。
元嘉顿时打了个激灵:“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回宫君,是坐陛下的御辇回来的。”小太监脸上带着笑,因为自家主子受宠自己脸上有光,所以也很高兴。坐过陛下御辇的除了王夫可就只有他们元宫君了呢!这可是其他宫君都没有过的荣耀!
元嘉努力回想昨天晚上自己可曾说了什么,但一无所获。他早该长点记性,这不是他那具千杯不倒的身体,而是个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一样的男子的身子,从上次生病就该记得了,没想到昨天晚上又犯了。
见元嘉似乎并没有很开心,小太监犹豫地问道:“宫君这是怎么了?陛下如此看重您,是多么值得欢喜的事儿呀?您怎地还愁眉苦脸的?”
听小太监如此说,元嘉轻轻一叹,他说的倒也不错,在其他人看来,他在女帝心中的地位绝对是不一样的,可那又如何,他前面还有一位王夫,难道他能越过了去?王夫不犯错,与女帝又是结发夫妻,那种感情元嘉也不是没有过,他怎么可能不懂?
想把女帝完全抢过来,谈何容易。
挥手让小太监下去,元嘉有几分茫然,他在这个世界也过了半年多了,但却度日如年。如今想想以前,竟是恍若隔世。
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欠了她的,所以这一世才是来还。
元嘉刚跟女帝熟悉的那会儿还抱有女帝还记得他的希望,但随着时间过去他就死心了,谷雨和他不同,他什么都没忘,而她什么都不记得,这是为什么?上一世他们不是都还带着对彼此的记忆吗?为什么这一世只有自己记得,谷雨却忘得一干二净?
难道这就是老天惩罚他的方法?
对此,围观了全程的墨泽表示:因为谷雨喝了孟婆大神的汤,而你没有资格到奈何桥啊!
当天晚上,女帝来了。元嘉很高兴,但是又担心自己昨天晚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看着女帝的眼神都是欲言又止的,直到女帝对他招招手,他才如同小狗般跑过去,在她身前蹲下,让她冰凉的手指捏起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朕有什么地方让你看不惯?”
“当然不是,只是……陛下,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吧?”元嘉忐忑不安地问。他现在特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又把前世今生的事儿给说了出来,事实归事实,但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他在一个皇帝面前说,真的不好。万一有人以此为借口攻击他中邪了,而他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到时该如何解释?
想到这儿,元嘉仔细观察了下女帝的表情。她的容颜一如既往美丽,但表情跟眼神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元嘉有几分泄气,但又重新鼓起勇气,与其让女帝听到了然后自己遮遮掩掩,倒不如干脆爽口地问出来。“陛下,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傻事?”
女帝合上手中书本,道:“傻事没做,胡话说了不少。”
胡话?元嘉更加认真地打量了下女帝的脸色,确定她虽然语气有点冷淡,但眼神却是轻松的,足见她指是在逗他,而非责怪他。这样一想他就松了口气,笑道:“陛下生我的气吗?”
“你在宫宴上胡言乱语,朕不该生你的气吗?”
女帝的表情似笑非笑,让刚吃了定心丸的元嘉心里又打起鼓来,这到底是什么事……“那、那我到底说了什么?”
一旁的何尚宫扑哧一声笑了。“元宫君您呐,大庭广众的,扑过去抱着陛下的腰哭喊着说爱陛下呢,还说自己做了错事对不起陛下,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她,陛下要您做什么您都毫无二话。”
只要一想想,在公共场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堂堂宫君,抱着帝王的腰痛哭流涕道歉表忠心……元嘉想,让他死了算了,怪不得他说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奇怪,好像他是什么滑稽演员一样。
女帝听何尚宫说的惟妙惟肖的,也觉得有趣,嘴角微微扬起。元嘉和王夫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王夫身边,她感到平静,两人在一起多年,王夫从来不会让她感到厌烦,他做任何事都是恰到好处,所以非常得女帝的心。
而元嘉和王夫截然不同。元嘉性子跳脱,总是有些惊人之语,如果说在王夫面前女帝可以卸下防备,那么在元嘉身边,女帝所感受到的就是难得的轻松惬意。这也是为何她喜欢来元嘉这里的原因,不必她说什么,他总是能让她感到高兴。
能够把取悦帝王做到这种程度,元嘉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何尚宫这么想着。
元嘉本来想先下跪谢罪的,毕竟昨晚自己要是真如何尚宫所说干了这种蠢事,那绝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皇室的脸。但现在见女帝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他也就打蛇随棍上了。何尚宫有眼色的立刻带着宫娥太监们退下,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元嘉依偎在女帝身边,凝视着她的脸,他们在一起都半年了,总是很轻松的氛围。再加上昨天自己醉酒闹了大笑话,元嘉想赌一把,他想问问看,女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陛下。”
“嗯?”
“陛下对王夫……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斟酌了几秒,还是问了出来。
但问完他立马就后悔了,因为女帝看向了他,眼底多了份冷意:“这是你该问的问题么?”
“陛下恕罪!”元嘉立刻下跪请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和深爱他的谷雨不一样,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当之无愧的铁血帝王,元嘉必须承认,谷雨当皇帝比自己还要出色,他能帮到她,也纯粹是因为自己知识面比较广经验也比较丰富的原因。这论起能力和手腕,他是不及谷雨的。
女帝俯视了他几秒钟,淡道:“起了吧。”
“谢陛下。”元嘉起身,才惊觉自己竟发了一背的冷汗。他竟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是谷雨面前的恐惧了,就好像这半年来,在他们距离变近的同时,他也在被她缓慢的驯服。
接下来几分钟女帝都没有说话,但站在一边的元嘉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他为自己的变化感到心惊,他竟然从未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还以为是自己在逐渐的“入乡随俗”,但事实上,他的本质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改变。
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推己及人,所以,上一世的自己也被古代的封建社会潜移默化改变了?否认了男女平等,一夫一妻以及对爱人忠诚的想法,理所当然地认为身为皇帝自然应该左拥右抱,而谷雨必须谅解。
那个世界对于不肯随之变化的谷雨是残酷的,也因此,最后谷雨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屈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他自己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在这个世界,他再一次开始改变。也就是所谓的“入乡随俗”,这一次的改变和上一世又有不一样,但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归根究底,是他的软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灵魂上不够坚强,不够执着,不够保持自我,而世界为了同化他,让他生存,就必须让他改变。
他哪里是在做皇帝上不如谷雨,他在做人上也差谷雨差得远。
在现代世界的时候,元嘉一直认为自己是极其优秀的男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古代世界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值得谷雨付出和牺牲的。可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配不上谷雨。
他配不上这么好的女人。
可笑的是他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有多么厉害多么有魅力。
真是……可怕。
元嘉抖着身子,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完全无法抗衡,他只感到了恐惧。这样的他,怪不得这一世的谷雨不能够爱上,因为他本身不具备让她爱上的品质。她值得更好的,更好的什么样,元嘉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他这样。
“怎么了这是,朕只是说了你两句,你就吓成了这个样子?”女帝疑惑地看着他,他问及她和王夫关系的时候,的确让她有几分不高兴,但也只是随口敲打两句,知道他是个懂事的,没想着要怎么怪罪。可瞧瞧这模样,这是做什么呢?
元嘉跪在地上,头都不抬:“……陛下。”
“怎么了?”
女帝伸手去扶他,元嘉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她微微蹙起眉头,却见元嘉抬眼看她:“我喜欢陛下。”
猝不及防被表白,女帝有几分惊讶。像元嘉这样直截了当说出对她爱慕的人还真不多。
“不,我爱陛下。”元嘉说。“但是我配不上陛下。”
“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女帝从不想这些无聊的东西,她强硬地把元嘉从地上抓起赖放到椅子榻上坐下,然后嘴角微微勾起。“你既然能做到这个位子,必然说明你有过人之处,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朕的眼光?前不久朕才把你晋了位份,成了正一品宫君,协同王夫共同掌管后宫事宜。如今你却在朕面前说什么配不上,岂不是在怀疑朕的眼光?”
元嘉痴痴地望着她,半晌才问道:“陛下看到我,可曾有过几分眼熟?”
“你在进宫前朕曾见过一次,但也仅此而已。”
她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记得。曾经的爱也好,恨也好,那些或甜蜜或苦涩,或美好或悲伤的过去,恩爱了一世,针锋相对了一世,到了这一世,那些记忆,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
他为了那些记忆黯然神伤,而她早已潇洒地忘却。就如她上一世的离开,从不回头,从不悔恨,敢爱敢恨,他真的配不上这个女人。
“陛下相信吗?我有着奇怪的记忆。”
“嗯?”
“记忆里,我做了很多对不起陛下的事,更可怕的是,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总是觉得自己爱着陛下,给了陛下爱,那么便可以收回忠诚。但其实这样是不对的吧?”
“你说什么呢?”女帝不明白元嘉今天怎地说些糊里糊涂的话。“方才你问朕与王夫之间如何如何,朕不知该如何回答你。王夫与朕乃是结发夫妻,在朕还未登上皇位的时候,他便为朕打理后宅。这么多年,从未让朕操心过后宫之事。元嘉,若论贤淑大度,你比王夫差远了。”
元嘉听着,险些眼眶一酸哭出来!他就这么不被待见……该死的,都怪这具身体,否则他怎么可能会想哭?
“但是你也有王夫没有的特点。你们两个,谁都无法替代。朕与王夫有义,与你有情。朕不否认心悦于你,但王夫在朕的心中比你更重要,朕与他的夫妻情义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你可明白?若是有朝一日,朕要在你二人中做个选择,王夫是朕的不二之选。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朕首先是个皇帝,其次才是你的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