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安排手术的话, 大概要安排到什么时候?”
“你一定要师主任做的话,最早也要两个月以后了。”
“没办法更快?”
“没办法的, 你等不及, 别人也一样等不及的, 不可能加班给你做,第一, 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别人肯定也要加班做,第二,师主任一天能做的手术就这几台,做多了活没那么好,出来效果, 你可能也不会满意。”
在整形这里做久了, 心肠会渐渐硬起来, 有些事情, 不是医生不想帮忙, 而是医疗资源确实有限,医生并不是机器人,不可能24小时做手术, 二是人的同情心终究是有限,整形美容是自我提升型的手术, 暂且还属于非必需品,拖着不做也确实死不了人。能做到不过度推销,已经算是业界良心, 想要更多的特权,那就得用钱来换了。
“不想等的话,师主任在他自己开的j\'s那边,还是有号可以挂的,大概只用等一周就好,那边的客人时间不好定,经常会有cancel掉的预约,但是,从j\'s那边挂号的话,费用会比在十六院贵很多……”胡悦看了文小姐一眼,“要不,你还是等等吧,平时戴个口罩,别人也不会太注意的。”
说起来,文小姐和朱小姐,遭遇仿佛,但境遇却差得多了。一样是动鼻子手术出的问题,朱小姐时机凑得好,一被打就来就诊,师霁有时间,鼻子也歪得快,马上就做了二次修复手术。文小姐就不一样了,自己不注意,后续出现感染,想手术都没办法,鼻子肿得老大一个,又发高烧,她的鼻子不是一下歪掉的,等烧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不对劲,角度歪掉了,过来拍了片子,是软骨的问题,当时垫进去的软骨,预计肯定要吸收一部分的,但没想到,也许是受高烧影响,吸收并不均衡,左侧还有严重的钙化现象,鼻尖也因此开始歪斜。
凡是手术,肯定都有风险,这些可能的后续反应——甚至不能叫做后遗症,因为于人体健康其实无害——是谁也不能保证的,都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中一一写明,文小姐要打官司不可能赢,医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还要指望十六院为她做修复手术,态度不可能强硬,只能哽咽央求,“胡医生,要去那家医院,太贵了——我实在没有钱了!”
一开始做下巴,花费不多,大概也就一两万,现在的白领,要拿出这笔钱还是较轻松的,后来做鼻子,也还好,等到感染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了,不仅是因为住院的医疗费,也因为频繁请假,工作肯定受影响,而且文小姐自己也没有上班的心情,胡悦和她说别人不会在意,这话不假,别人可能的确不在意,但文小姐不可能不在乎,这要是不在乎,当时也就不会来做手术了。本来好好的小姑娘,鼻子歪了以后以泪洗面,视出门为畏途,“我想等鼻子修复好了再找工作——修复手术比第一次做还贵——”
“你要找师主任做,肯定是贵一些的。”胡悦没有办法,她帮过的人太多了,已不得不学会拒绝,否则,工作将无从开展下去。“要么就休息两个月,要么就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多花钱吧,或者,我给你介绍几个医生,也一样都是很厉害的。”
哪一条路,文小姐都不愿接受,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只是画面并不楚楚可怜,而是因为歪斜的鼻头而显得诡异,“胡医生,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呀。”
万万没想到,只是轻视术后医嘱,化妆出门,闷了个痘抠了一下,就抠出了现在的窘况,不想上班辞了职,想要凑足医疗费又非得上班不可,可这个面孔怎么求职?朱小姐和文小姐,运气大概都不怎么好,可底子不同,命就不一样,朱小姐抵御风险的能力要比文小姐高得多了,至少这个修复手术的医疗费她是凑得出来的,就差一口气,现在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陷入泥沼,除了哭,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实在是想哭,她心里是真的冤枉。
“唉,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就算是两个月以后在十六院做,医疗费也还是要备足的,不然,要是再出点什么状况……”
胡悦在南小姐以后,特别注意和这种术后出状况的病人交流的分寸,当时南小姐也是这样哭哭啼啼,看着人畜无害,谁都想不到之后会带人来闹一场,她自保地提醒,“千万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就去找小医院,这个做得不好,神仙都救不了你,而且师主任是不收被小医院做坏的修复的。”
文小姐胆子比南小姐还小,哭着点头应下,起身要出门,又有点忍不住,回身哭着问,“胡医生,为什么是我呀?”
胡悦心里叹口气,想回答她: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呀。
做整形医生,手里的项目就这几种,不是做鼻子就是做眼睛,脸上也只有五个器官可以做文章,看起来,好像经手的患者,在这一瞬间都做了类似的人生选择,但其实,人不同,路就不同,胡悦最近渐渐发觉,人的命运,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源自巧合,剩下的90%,全看本人的选择,看似是命运的安排,但细究之下,其实还是选择铸就人生的道路,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朱小姐是文小姐这个条件,未必就会选择去做手术,手里的钱,该走的路,想做的事,她也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文小姐的窘境,不在于她术后倒霉感染,而是在于她大概是没有看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走的这条路,又承担了多少风险。
只是,想想她的初心,却又不忍苛责,胡悦只好说,“比起哭,我建议你还是务实地想一下,现在该怎么办,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文小姐,人想要变漂亮,其实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以前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美,其实也是一种奢侈品,对于自己尚未拥有的那些,还是要懂得量入为出,看待得理智一点。”
也许是因为她平实恳切的语气奏效了,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里,有什么触动到了文小姐,她的眼泪渐渐地停了,眨巴着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胡悦,过了半晌才说,“我,我知道了……我回去好好想想,谢、谢谢胡医生……”
中途仍忍不住抽噎,但表情已渐渐平静下来,胡悦想,她大概总是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在这之前的眼泪,大概总有一多半是觉得自己亏了,花了钱却没买到美,就像是倒霉买了个坏西瓜的小孩子,有点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被偷走的感觉。
现在把美当奢侈品看待,本来就不该那么轻易拥有,反而能理智一些——文小姐肯听劝,那就又要比南小姐好。
大概也是因为她比以前会劝人了吧,从前那么真诚想帮南小姐,一大车话说不到点子上,照样拦不住她自己找事情,现在,比以前是冷漠多了,对文小姐讲几句淡话,效果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胡悦自己也有点感慨,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师霁,对患者,最多只劝一句,只有这一句的温情。
——但,终究还是有温情的。她好像是在为师霁辩白一样,又紧赶着在心底加了这么一句,胡悦又有点自嘲地笑了:这算是什么,自己和自己吵架?师霁本来对人就冷漠,这又不是冤枉,怎么连自己心里一点不好还不能想了一样,这完全就是偏心了,师霁的缺点就是很明显,这还看不到了似的。
是有一部分的她看不到,一想到师霁,涌上的不是理智的评判,而是琐碎的念头:这都快过元宵节,还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太忙,除夕他们都还不是一起从医院出来的,没办法,她年初一也有排班,在值班室歇一会更合适。从年初七开始,手术一台接一台,光想就让人很衰竭,她还要做分诊,师霁是空了,正在一心写论文,她真的忙得快吐血,连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
说起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嗯,可以找一下,还有电影院附近的好馆子,师霁吃了这么多年外食,一定懂……
谈恋爱的两个人,总想尽可能粘在一起,但医生和警察,还有科研狗,这都是反人类的职业,就算在一间医院共事,也没有什么眉目传情的好事,胡悦也只是想想而已,送走文小姐,又回了几条微信,将手里的全盘事情定神想想,歇了不到三分钟,看看候诊人的姓名,就赶忙收拾好全副情怀,按下了叫号键。
“——宋姐。”
门一打开,她就站起来笑着迎接:宋太太本来应该是约到j\'s那边的,会到十六院来,也是因为她行程安排不过来。从各方面来讲,当然都要客气点。
不过,话在嘴里断了,她有些吃惊,“小姑娘是——”
这本来是术前最后一次门诊,也是因为中间有丧事,师霁临时回家一周,回来就撞上期末考和过年,否则,手术早做了。小孩长得快,两三个月过去,就怕骨骼已有变化,再门诊一次,看看小姑娘的状态,这是胡悦自己的意思,如果没有大变化,明天就可以过来办住院了。
“她……跟着外婆去玩了。”
这一次,宋太太没有以前的光鲜了——衣着当然还是一丝不苟,也不能说头发就怎么凌乱了,但她的精气神有了些微的改变,往昔那仿佛总是智珠在握的笃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彷徨,胡悦立刻就把握住了她的心情:这一次过来,是来看小姑娘的,女儿没带来,按说门诊已失去意义,但她人却依旧到了这里,那,就是想要和医生聊聊了。
聊什么呢?当然是聊手术,总不会在门诊时间来和她聊人生,宋太太来找她,也没有一见面就提师霁,看来,是想听她说……胡悦的一贯态度她也知道,总是不倾向给孩子手术,那么,宋太太自己的决心,恐怕也有几分动摇了,等的无非就是别人婉言分析、巧妙建言,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是不是,孩子的外婆……”她立刻就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走过去拉着宋太太的手,两人在办公桌前促膝坐下,“这也难怪,这对孩子来说,毕竟是不必要遭的罪。”
“……家里长辈还不知道。”宋太太显然也没拿定主意,她心事重重地低声呢喃,“手术的日子快到了,孩子心里可能也有点怕,今天吃完午饭,我休息了一会,下午要来医院,她是知道的——但还是和外婆他们出去玩了。”
这样说,肯定是有点怯场逃避的意思了,宋太太一开始的筹划,有几分是为了孩子,几分是为了自己的不甘心,这不好说,但到现在,手术已迫在眉睫,即将按部就班划下那一刀的时候,她开始动摇了,大概也是在想,要是现在离婚,分到的钱虽不能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但总也还不算是少——
宋太太心情的变化,胡悦可以理解,要是连这点动摇都没有,倒真的有点可怕了。她婉转地说,“其实,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再拖一拖,就是一整年了——小姑娘现在已经9岁了,过上五六年,做手术的顾虑会小很多……就是想要再生一个,从想,到想好,再到生出来——总也是要时间的,这世上,什么事情不要时间呢?”
拖到孩子大了,14岁去做鼻子,这听起来就好得多了,就是离婚,也可以慢慢的谈,谈到那时候,小姑娘的爸爸也不是铁石心肠,女儿变漂亮了,就算有了儿子,难道就没血缘关系了?家产总是好分一些的,以后要再问爸爸拿钱也不难,再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往好了想,也许根本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宋太太神色数变,手无意识地把包带扭了几转,一时不舍,一时凄苦,胡悦看在眼里,想拿出许多手术做坏了的案例来吓唬她,想想又咽了回去,时至今日,她也渐渐学会收敛傲慢,她不是宋太太,自然也不能断言小姑娘的手术,到底对她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唉!”
宋太太到底叹了口气,胡悦心底才一宽,就听她说道,“我现在就给孩子外婆打电话——胡医生,你之后还有没有号?”
“没有了……你知道,我总是把你排在最后一个的。”
胡悦的心情,大概从语气也能听出二三,宋太太对她露出极勉强的笑容,低声说,“那就麻烦你多等我们一会,可以吗?”
胡悦自然没有异议,“也好,再过一会,师主任应该也下手术台了——”
她的意思,既然手术非做不可,那么宋太太和师霁多谈谈也能安心,但宋太太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好了,不用特别找他来——”
见胡悦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自失地一笑,说了真话,“我知道,他是不怎么赞成做手术的,否则,也不会把手术日期,一拖再拖……我和他不一样,他见得太多了,看破了色相,我没有……”
“其实,我和我先生,大概也没什么不同,我口口声声的恨他,到最后,还是被他影响,依然放不下这份虚荣。”
到这一步,是为了钱,为了公司,还是为了女儿能从小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在自信和父母亲的爱中成长,大概连宋太太自己都再分不清。人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无关对错的。胡悦倒一杯水给她,宋太太把杯子握在手心,低头把玩了很久,才喟然叹息,“外表,究竟有多重要呢?”
对她来说,自然是极重要的,为了一张脸,丈夫的亲情可以褪色,而宋太太竟没有让女儿以目前的长相快乐成长的自信,这就足以说明,在她心中外表到底有多重要。而对胡悦来说,人对表象的追逐成就了她的名利,是她的衣食父母,再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求美之心的炽热,丑陋者不会被歧视,丑小孩也能快乐成长,这是政治正确的鸡汤,但,她也知道,这或许并非现实。
“如果表象这么重要的话,真实又是什么呢?”
太阳快下山了,十九层的门诊陆续结束,门廊上,就诊者渐次离去,只留下楼梯间里脚步声的隆隆回响,两个女人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朦胧的落日,这低喃的问句,并非是追求答案,更像是沉浸在思绪中的自言自语。
“对了,还没问你,年前回a市,感觉怎么样?”
良久,宋太太才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她到底年长一些,情绪已平复了不少。
“还可以……其实没有怎么到处去看,都是忙身后的事情,抽空去了一下大学。”
老院长去世的事,宋太太之前已被告知,还托胡悦转致哀思,并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丧事办得很简单,没什么好多谈的。倒是说到母校,宋太太脸上浮现出一点怀念的样子,“听说,那里明年可能就要拆了——刚听说的时候,我在梦里还回去过一次。”
梦回母校,多少不胜今昔的感觉,不必尽述,多年的浮沉也只在宋太太这一笑里,“二教,食堂——还有风雨操场……”
说到风雨操场,她一下笑了起来,窃窃地和胡悦分享当年的小秘密,“那个操场你去过没有?——有个秘密基地,不知道师霁还记不记得,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和师雩会悄悄跑上去乘凉,那里是不许人上去的,所以一般都得等后半夜,要不就是学校没人的时候,师雩喜欢在上面看看月亮啊,日落什么的,那边的景色是挺好的……”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大概,在记忆里的都是好……”
记忆里,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先生,宋太太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很体面,好像两个先生,哪个都差不多,但这其中的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现实的苦涩,所以更怀想过去,只存在幻想中的将来,当然不会有如今的烦恼,正因为不可能实现,所以想过去怎么都好,总不禁徘徊低垂,就像是手里这个杯子,捏来搓去,水面荡漾成小小的漩涡——
但,也到了这个年纪,现实的惨淡,已成习惯,她轻轻地说。“其实,太阳就是太阳,和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也差不多。”
喝完杯子里的水,一转头,发觉胡医生直望着她看,宋太太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些往事,她是不便说得太多的,师雩已死,师霁就仿若是他的替身,再加上胡医生是知道她对师霁的念头的,对过去怀念越多,倒显得她对师霁余情未了一样,但这种事越描越黑,不好解释,赶忙扯开话题,“怎么了——难道我哭了自己么没发现?”
“没有,你没哭。”
胡医生慢慢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双眼流光溢彩,倒映晚霞满天,可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戴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动作都比之前慢。
她慢慢地转过头,慢慢地抿了一下唇,慢慢地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
宋太太就知道,她大概还是在说自己要给女儿整容的事,她的心一下有些刺痛,就又掉转头去看夕阳,胡医生也没有作声,两个女人站在窗前,仿若两尊雕塑,夕阳洒在两张脸庞上,其中一张写满了愁绪。
还有一张,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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