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幢房子坐落在大旅馆后面。旅馆那长长的围墙旁边有一条小路。顺着这条小路走到尽头,就到了一所院子里树木茂盛、不太大的平房前,大门很简陋。
美也子在按门铃前,把这幢房子打量了一番。
房子虽有些旧,建筑式样倒有些别致。这儿地势好,房子具有别墅风味。井村大概是看中这些才借住在这儿的吧。
尽管如此,这幢房子还是要比美也子原来想象的简陋。
这对于当过银行总经理的人来说未免过于寒酸了。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用迎了上来,她在门口诧异地端详着美也子。也许这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女用还不太懂得该怎样招待客人。她多次重复问了绀野的名字。
从里面传出了急铤的脚步声。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位老人。
“啊,是你呀。”
“唉呀。”
美也子抬头微笑了,但同时又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面前这个人就是几个月前刚分别的井村重久吗?只见他满头白发,丰满的脸颊瘦削了,脸上的皱纹也增多了。
“我在里面听到声音很象你,所以就……啊,进来粑。”
“是。”
美也子跟在井村后面走了进去,她发觉井村的背也有些驼了。走路的步子也是慢吞吞的。
是那次的伤还没好吗?他显得这么苍老。难道在这么短的日子里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美也子不由得惊诧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八张榻榻咪大小的房间,房间的式样有点象茶室。由于阳光照射着面向套廊的纸拉门,所以房间里很明亮。
他们俩隔着茶桌坐下了。美也子双手按在榻榻咪上,向井村行礼。
“好久不见了,您好……”她后面的几个字说得有些颤抖,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我不会忘记您上次救我的恩情。”她好不容易才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
井村默默无语。他的心情也很激动。美也子虽然低着头,但也可以感觉到井村凄凉的心情。
“不,别这么说……”井村总算答话了,可是声音却有些异样。他也含着眼泪。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俩都别去谈它了吧。”
美也子抬起头一看,井村正破涕为笑。他的脸庞显得很苍老,这是由于消瘦、皱纹加深的缘故吧。
仅仅在几个月前,井村还不是这样的。当时,他那红光满面的胖胖的脸上,充满了信心和动人的微笑。
一个男人从事着一项事业与离开事业后的差别,竟会有如此之大吗?
井村隐退的表面理由是由于交通事故负了伤。但是听说银行内部也有斗争。所以也说不定是井村对此感到厌烦了吧。
美也子看到井村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很内疚。他在身负重伤后,还把自己救出来。他拼命说服美也子逃走,以免给她带来麻烦。
虽然已经决心不再和他见面了。但是,精抻上无依无靠,情不自禁地又想从他那儿得到安慰和勇气了。可是,见到他以后却又后悔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现在反而需要美也子去安慰他了。
“您的伤好了吗?”美也子问道。
“啊,伤是好了。可是年纪大了,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井村只有说话的语调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
“您可要注意身体啊。”
听了美也子的话后,井村说:“嗯,我打算隐居,过些清闲日子。现在我和妻子分居,这里只有我和刚才那个耳朵有点聋的老太婆两个人。”他抢先回答了美也子的疑问。真是个胸襟开阔、感觉敏锐的人。
美也子垂下了目光。她不敢明说“那样太不方便了!”“您为什么不叫夫人来?”
“所以啊。”井村似乎看出了美也子的心思,微笑着说道。“这儿景色宜人,空气也比东京新鲜。我总是悠闲地散步、看书。”井村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了自己刚才讲的话,又问道:“是啊,说到书,你那儿进展得顺利吗?”井村察看着美也子的神色。
“嗯,还可以。”美也子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你很能干啊。”
“不,我不行。有好多难办的事。”
“不景气时,书反而比较容易销出去。”
“虽然有人那么说,但那是大出版社。象我们这种小出版社,远远不如……”
“是吗?我真希望你们这家出版社能早日在一流报纸上登出赫然醒目的出版广告啊……噢,流行作家青沼先生的那篇稿子怎么样了?你抱着那么大的期望,到底拿到了他的稿子吗?”
井村还记得美也子说过的话,便问道。
要说青沼这个人真是令人作呕。美也子出门前跟他打电话时,他那气势汹汹的话,至今还在耳边回荡。她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
“嗯,稿子总算到手了。”美也子答道,不觉双眉紧锁。
井村注视着美也子的表情,又问道:“那好啊。不过,这样一来,需要好多资金吧。”井村看到了美也子脸上的阴影,还误以为她是为资金发愁,于是表示了关心。
“是啊,但是,这个问题也许还可以设法解决。”
“是吗?……你有没有托山田办过事?”井村问这话时的语调稍稍有些异常。
井村在辞去总经理职务前,曾这样对美也子说过:“即使我辞职了,我也会嚼咐山田,以后你要钱时就去找他好了。”
如果自己辞职了,也许银行就不肯再向她贷款了。井村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那样对她说的。刚才井村所提的问题,美也子得到的印象是井村并非是在劝美也子去借款。为此,美也子不由得一惊。
就是说,他是在以不安的心情说,你去借过吗?你可不要到山田那里去借钱了。
他为什么感到不安呢?为什么改变了说法呢?
美也子从他这句话里了解到,井村现在对银行已经没有任何实权和影响了。
美也子心想,失去实权的人,竟会变得如此懦弱吗?井村当总经理时,性格奔放,不拘泥于小事。那是因为他在工作方面能为所欲为的关系。现在却截然不同,变得软弱无力了。连有没有求过山田秘书贷款这样的事,他也在担心了。他知道,山田会拒绝的。井村对来访的美也子似乎总有些避讳。他已不能给美也子提供方便,而对自己的这种处境感到羞怯。
美也子看得出井村的这种态度,不禁感到悲伤。
“这一带风景很好啊。”美也子为了改变气氛这样说道。
“是啊,从这个房间里眺望,景色秀丽。你拉开那里的纸拉门看看。”井村似乎这才松了口气。
美也子站起来,拉开了套廊的纸拉门。透过外面的玻璃门,山峦和溪流映入眼帘。
“啊,真美。”确实,风光很好。
“是啊,坐在这里往外眺望,外面的景色就象是镶嵌在屋檐和两侧纸拉门形成的画框内似的。”
“能这样赏心悦目,真不错啊。”
“好不容易过上这种悠闲日子了。在银行工作的那阵子,整天忙忙碌碌。往往不禁叹息,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悠闲日子啊……”
美也子感到,井村那样说似乎是在自己糊弄自己。他还并没有到那种岁数,倒不如说他还处在作为一个企业家,还可以大干一番的时期。男人离开了事业,无疑会感到寂寞。只有在紧张繁忙的生活中,悠闲的时间才显得愉快,但是在没有工作的环境下,井村是不会满足于这种悠闲生活的。
大概在他退职这件事上,银行内也有过暗斗吧。但是,当感到其直接起因正是自己时,美也子也不自在了。还是不应该到这儿来拜访他。她是抱着对过去井村的形象而来的。她以往碰到困难或拿不定主意时,只要来到井村身边,就会感受到这位气度宽宏的人象春天阳光般的温暖。可是,现在的井村,只有冬天微寒的暗光。
美也子向他告辞了。井村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但没有强留她。
过去,井村落落大方,谈笑风生。但是,现在刼孤影萧然,暗淡无光。
“你丈夫好吗?”他这才第一次问到这件事。
“嗯。”
“是吗?……你要好好待他呀。”
好好待丈夫这句话,是井村表示要和美也子疏远的决心呢,还是由于井村夫妇间的冷漠关系而对她提出的忠告呢?
“我送送你吧。”井村站了起来。
“我这个女用人不仅耳背,而且太不机灵了。”井村嘴里嘟哝着走到另一个房间,自己从衣橱里拿出了短外套。
看到井村的生活如此不方便,美也子不由得走到他身边,从后面帮他穿上了短外套。
井村转过身来说了声谢谢,他好象对美也子这一轻微的照料感到很高兴。这一点也跟过去的井村不一样了。
美也子给他系短外套的带子时,井村纹丝不动。可是,他突然抱住了美也子。
井村冲动地吻着她的额头。
“美也子,”他说道。“我已经不能为你做什么事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
“不,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
“你来看我……我会感到痛苦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
美也子本想为他多做些事安慰他,作为对他好意的报答。但是,她想错了。男人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井村不愿意让她再看到自己的凄惨情景。
“我不再来了。”她也答应了。
“好,就这样吧。”井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缄口不谈了。随后,他又改变为快乐的语调说:“喂,咱们走吧。”
“祝您永远健康。”她本想说,只要身体健康,说不定您还会交上好运,您有这样的实力嘛。但是话终于说不出口。
“好,你也要保重。”井村点点头说:“你是个有工作能力的人。如果能巧妙地利用机会,是很有发展前途的……但是,你有些过于急躁,要是能注意这一点就好了。”
“嗯。”
美也子感到井村这话说中了自己的弱点。事实上,由于这种焦急心理,自己现在似乎正陷入困境。他要是从前的井村的话,那美也子什么事都可以跟他商量了。
走出家门,他们顺着溪流走去。旁边是大旅馆。树丛上方,可以看到屋顶高大的楼房耸立着。
井村抬起头看着那幢房子说:“听说这幢房子以前经常有小说家来。”他还说了现在已经去世的一个著名女作家的名字。“大概因为这儿安静,对写作有利吧。”
来到那家旅馆前,只见溪水潺潺,沿着溪水有一条石头小路,河对岸的山近在咫尺。
“您冷不冷?”美也子对耸着肩膀的井村说道。
“不,不冷。再走一段,我把你送到车站再回去。”
“您还是不要过分疲劳的好。”
“我平常也总是走到这儿来的,没关系。”
美也子想到,从此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井村了,她紧紧地向他靠拢了。
在旅馆的二楼,小说家谷尾重夫和两个编辑正在喝酒。谷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他从几天前就开始闷居在这里写作,刚写完杂志连载小说的一期时,来了两个责任编辑,于是他们就在一块儿喝起酒来了。
谷尾是与青沼祯二郎相媲美的流行作家,他们两人是竞争对手。谷尾和青沼都是色鬼。谷尾的酒量比青沼更大。他的生活要比青沼放荡,他住在旅馆里的日子几乎比住在家里的日子还要多。并且,他还常常有离奇的行为,使人们大为惊叹。一位爱挖苦的评论家曾严厉地批评他说,谷尾重夫是靠那种戏剧性行动吸引人家的。
在这个酒席上,他们也谈论了青沼祯二郎。谷尾笑呵呵地听着这两个编辑批评青沼。虽然没有发表意见,心里却幸灾乐祸。
“那个家伙,现在好象接受了一家出版社的约稿,正在写一部立即成书出版的新作品。那家出版社的社长可是个美人……”
“唉,是个女社长吗?”
“因为还是家无名出饭社,所以那个美人迷惑青沼,让他为她们写作呢。那家伙得意洋洋地似乎已经写完了。”
“啊,他那么忙,还有时间写那样的新作品吗?”两个编辑吃了一惊。
“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嘛。”谷尾没说自己也接受了那个女社长的约稿,眼下已经写了多少等。
“但是,可以立即成书的新作品还是令人羡慕的啊。”
“那个懒汉这样拼命地写,可见他已经完全被那个女社长迷住了。”
“大概尝过什么甜头了吧?”
“那家伙的事,我不清楚。依我看,那个女社长也是个难对付的人,所以不会那么轻易
地落入青沼的圈套吧。很可能反而是青沼上了钩,拼命地为她写作呢。”
“那个女社长,真是才干惊人啊……她是单身一个人吗?”
“不是单身一个人。好象有丈夫,但是丈夫不争气。老婆能干偏偏会配上一个无能的丈夫。”
“是有夫之妇吗?那么青沼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她是否也来约您写过稿?”
“不,我没那闲功夫。第一,我不会采用青沼那种迂回战术。”
“先生您是手疾眼快的。”
“我名声不太好,其实我是个纯真的人。”趁着两个编辑捧腹大笑,谷尾上厕所去了。
他回来时经过二楼的走廊,打算看看下面的溪流,于是往那儿张望了一会儿。
忽然,谷尾吃了一惊,凝视着前方站住了。
在溪流旁边的石子路上,一个老年男子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正依偎着在那儿散步。谷尾的视线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那就是他们刚刚谈论过的出版社女社长。
谷尾是不会看错的。他答应创作新作品时,曾经向这个女人提出过相应的代价。
他们俩靠得那么近,谈得那么亲热,步伐那么缓慢,可以看出,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谷尾的脸顿时出现了不高兴的表情,瞪着绀野美也子。
他已经醉醺醺的,没法老站在那里。
“喂,喂。”他一回到房间里,就叫那两个正在喝酒的编辑。“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女社长,现在正在那里散步哟。”
“啊,什么?”两个编辑放下酒杯,急忙站了起来。
“就是那个青沼为她拼命写新作品,正在追求的女人啊。你们看!”他向下面努了努嘴。
溪流泛起白色的水花儿奔流着。那个男人穿着素色的捻线绸衣,女人却穿着艳丽的和服。
“果真是个美人啊。”一个编辑说道。虽然距离比较远,但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和白白的脸蛋,在周围景致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好看。女人不时把脸转向男人。这时就可以看到她那美丽的容貌了。
“那个男人是谁啊?”编辑问道。
“唔……”谷尾还在仔细端详,他越看越不高兴了。
“是个老板吧。”
“老板?是她丈夫吗?”编辑也在目送他们两人。
“混帐!象她丈夫吗?!他们年龄相差那么大。那样的老头子……”谷尾龇牙咧嘴地摇晃着身子。
“那家伙是女人的出资者。就是说,那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但是,谷尾先生,您刚才不是说过,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吗?”
“那不成问题啊。如今,即便有丈夫,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到。真是不胜叹惜啊。”
“这太不象话了。”
“是不象话。但那个女人是干得出来的。她使出美人计,引诱男人,让他们为她写稿。既然这样,为了得到办出版社所需的资金,有夫之妇也会成为老头子的小老婆呀。”
谷尾之所以接受她的约稿,虽然也是出于与青沼竞争的意识,但另一个原因是由于有野心想把她搞到手。并且,他对夺取女社长这位有夫之妇的冒险行动也很感兴趣。
可是,现在看到她和眼前这个老人那么亲热,他不由得怒上心头。
老人和女人,已经远离了他们的视野,向大马路上走去了。
“你去把我上衣口袋里的名片盒拿来。”
编辑拿来了名片盒。谷尾在里面找了一会儿,说,“啊,就是这张。”他从中抽出一张名片给他们俩看。
“哈哈,叫北斗出版社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绀野美也子这个名字,相当有魅力啊。”
“你立刻给她家里打个电话。”
“但是,她人不在家,打电话也没用啊。”
“我要把这事告诉她丈夫。”
“啊?”编辑也吃了一惊。
“反正她是瞒着丈夫,听任那有钱老头儿摆布的吧。为了维护正义,我们要告诉她丈夫。你快打。”
“先生,这件事还是算了吧。”就连那个年纪较大的编辑也劝他了。
“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有什么可怜?要是同情她,那社会上的正气就抬不了头了。”谷尾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铁青。
编辑们深知他的脾气,知道如果这时不顺着他的意志,他就可能胡闹。没办法,只好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帐房。那个年轻的编辑却反而感到很有趣。
“怎么样,打通了吗?”谷尾站着催促道。
“啊,现在好不容易接通了,可是一直没人来接电话。”
“怎么槁的?”
“电话铃在响啊。”
“我来。”谷尾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听筒,电话铃声间歇地响着。谷尾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嘴里嘟哝着:“没人吗?”
“先生,如果现在没人,待会儿再打怎么样?”
“唔,好吧。那么,我们再喝一会儿吧。”谷尾总算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杯盘狼籍的桌子前。
美也子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她走进家门时,女用人正在烧晚饭。
“太太,您回来了。”那个说话带有东北口音的女用人迎了上来。
“先生呢?”
“下午就出去了。”
“是吗?”
美也子换掉衣服后,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在汤河原分手的井村那苍老的身影,至今还历历在目。还是不该去那儿。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到有马温泉去的途中,从摔下山崖的车子里爬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俩就还是永远不要再见面的好。
“太太,饭烧好了,”女用人来通知她。
“谢谢。”虽然她这么说了,但是心想丈夫卓一究竟上哪儿去了呢?她打算等他回来再吃,于是又说:“再等一会儿吧。”
女用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意思,这才告诉她:“那个,先生今天象是出去旅行了。”
美也子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早就一直在劝他去。他本人也曾流露过这个意思。可是,真要去的话,他一定会先告诉美也子,然后再去。她简直无法想象,卓一会趁她不在家时,不辞而别。
“他有没有说上哪儿去?”她预感到某种不祥,注视着女用人的脸问道。
“我,没有听他说上哪儿去。”
“他带了些什么东西?”
“他自已把出门的衣服装进旅行用皮箱,就出去了。”
“他存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啊,他没有说……太太,您不知道他要出门吗?”
美也子默不作声。她心里忐忑不安。
美也于急忙到卓一的房间里去查看。桌子周围平常一向杂乱无章,今天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奔到桌前打开抽屉。
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美也子收”几个字。她的手指颤抖了。
她真怕拆开信封。她在心里祈祷着拆开了信封。
里面有七、八张信纸。开头的几个字跳入了她的眼帘,可是她却无法平静下来。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硬让自己镇静下来后,开始看信了。
我考虑了好久,终于决定这样做了。
我一直在考虑的,就是和你分手这件事。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对你说这件事,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和你分别是痛苦的。但是,我终于得到了促使我下这个决心的好机会。
今天,你出门后过了三个小时左右,青沼祯二郎先生打来了电话。青沼先生在电话里问了我,你是绀野美也子的丈夫吗?之后,便对我说了好多话,我听着听着,几乎要昏过去了。
他说了些什么话呢?我这封信上没有写出来。因为如果把它写成文字,会增加我的痛苦,而对你来说,也可能看不下去。总之,青沼说受了你的骗而在大声斥责。关于受骗的理由,青沼对我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我自从和你结婚以来,一直认为自己是和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因而感到很幸福。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经常感到恐惧。我这个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我想写诗,想写出美丽的好诗。我自己最清楚,那只不过是个幻梦。
你很爱我。这点我至今坚信不移。你为了要让我的诗问世而创办出版社,我认为这也是出于真心。而且,你说,人们根本不把无名出版社放在眼里,所以要为了使出版社出名而拼命干,并且正在日夜操劳,这些我也都知道。想到那也是为了让我的诗问世,我万分感谢……还有,我最高兴的是,你为了避免我这个生活无能者产生自卑感,处处为我操心。对这些我真是感激不尽。
但是……这个字眼我真不想写。可是,既然我要不辞而别,还是不能不写。你为了生活,为了我,拼命地在干出版社的工作。但是,我认为,你的经营才能太过头了。我想,你如果是个男人,那么,你的确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经营者。可是,你是个女人,而且不幸的是,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这对独自经营是不利的。并且,你和我结婚前的那种生活,对你的影响太深了。你把它作为工作上的武器了。
我早已有所察觉的事情,青沼不知是从哪儿听到,无情地指出来了。就是你过去跟一家银行的总经理有关系这件事。我多么希望你所说的“卖掉娘家的山林筹备了出版资金”的话是真的。
因此,以后一次也没问过资金的来源。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生活能力,没有资格多管闲事。但,后来我却害怕打听那件事了。我要是能在心中抹掉这种不祥的猜想就好了,可是,青沼却偏偏告诉了我这一事实。
青沼说,他要派人来,把上次拿到的版税预付款送还给你。同时要求你把他给你的稿子交给他派来的人。
我告诉他你不在家,青沼就说,那么稿子以后再来拿,不管怎样先把钱还了再说。实际上,他派来的人已经把它带来了。那包钱现在放在我那西装橱的抽屉里。
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不,我甚至后悔不该写这些事。我希望你知道,尽管如此,我没有一点被你背叛了、上了你的当了等等想法。我作为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丈夫,感谢你精诚相待。我也知道,你为了让我的诗问世正在拼命工作,并且,为了这事和为了生活,正想发展出版事业。可是,我也非常了解,这个事业不是轻而易举的,你正在艰苦奋斗。我也认为,你由于这个原因采取有些过分的举动,也是因为在激烈竞争的出版界孤立无援,不得已而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能这样一直依靠你活下去。因为我明白了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多大麻烦。我不仅不恨你,我还多么想和你长久、长久地一起生活下去啊。而且,我真想看到你在创建出版社时采用的不正当的办法,在事业有牢靠的基础以后不再出现,使你这家出版社真正成为健全的出版社。为了它我可以对任何事都装做不知道。事实上,我虽然一直为不祥的猜测感到苦恼,却坚持到了现在。这是因为我相信了你对我的爱情是真诚的缘故。
可是,在听到青沼的话的那一刹那,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了。我不想重复写同样的事情了。只是,我自己感觉到,我这样迷恋自己的诗是多么地无聊。对你来说,不,对整个社会来说,我也许是个多余的人吧。你真能够照料我这个年龄已不小,却老是追求梦幻般事情的人。
真没想到,你劝我去的旅行,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开始。祝愿你热切期望的出版拿业早日成功。当然,我对你的爱情丝毫不变。我想先关照你一下,我的事情请不要报告警察局或其它任何地方。因为我的心愿是想悄悄地躺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美也子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