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法兴寺信徒云集,人头攒动,十分热闹,外面的佛堂挤满了来上香的平头百姓,里面的大雄宝殿和后花园则是贵人休憩之所,许多青年才俊和名门淑女正聚集在那颗千年银杏树下谈诗论画。
为了脱颖而出,才子们莫不高谈阔论、尽展所长;淑女们莫不盛装打扮,仪态优雅。他们虽分坐在东西两端,目光却时不时碰撞在一起,或羞涩垂头,或粲然一笑,一举一动皆暗含情意。
在一众才子淑女中,李冉的嫡子、嫡女自然是最出众的,也是大家瞩目的焦点。身为一地巡抚,又是敏贵妃的亲哥哥,李冉的仕途绝不仅仅局限于江浙一地。说不定再过几年,等九皇子长大一些,他就会被皇帝调入京城为官,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拥有如此雄厚的背景,李佳蓉和李修典自然是众人恭维攀附的对象。
眼下,李佳蓉正坐在银杏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一双妙目时不时扫过谈兴正浓的青年才俊。她容貌美丽,身段婀娜,自然也很受欢迎,十之八.九的才子都会情不自禁地往她身上瞄,又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又抓到一个正在偷看自己的男子,李佳蓉以手掩唇,自得一笑。
“李姐姐,你身上这件衣服真漂亮,我都看痴了!这些芙蓉花清雅中透着妖娆,每一朵都别具韵致、浓淡相宜,简直是巧夺天工!若是换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子来穿这件衣服,定会被这些娇艳的芙蓉花压下去,可你不一样。你的容貌太盛,再美的花儿也会沦为你的陪衬。”一名贵族女子语气真挚地赞叹。
旁边几人连忙附和,直把李佳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李佳蓉笑着握住孟思的手,言道:“莫夸我,这件衣服是思思亲手为我绣的,若说我有七分颜色,那么必有五分来自于思思的这双巧手。”
坐在她身侧的孟思腼腆而又温柔地笑了笑,并不多话。
为了讨好李佳蓉,众贵女把孟思也夸了一通,直说日后再也不去别的绣庄买布料了,只去孟氏。
不知谁插了一句嘴:“欸,你们说今天杜如烟会不会来?”
李佳蓉笑容微敛,冷冷朝说话那人看去。又有一人连忙补救道:“她怎么可能会来?她敢来吗?我可是听说了,最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城里寻找名贵布料和绣娘,然而就凭她那身世,稍好一点的绣娘谁愿意给她裁衣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还不愿认清现实,也是可悲可叹。”
“是极,她手里有再多钱也买不到咱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来了也得出丑,又是何必。我猜她如今正躲在家里抹眼泪呢!”这人话音刚落,大伙儿便掩着嘴轻笑起来,目中闪动着幸灾乐祸的神采。
李佳蓉的脸色这才舒缓一些,故作雍容大度地道:“她已落魄至此,你们便留些口德,莫要再嘲笑她了。”
当年,杜如烟是京城第一名媛,直把李佳蓉压得死死的。李佳蓉心胸狭窄、善妒成性,一面诅咒杜如烟,一面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哪一天自家得势了,定要把对方踩在脚底,碾压成灰!如今她愿望实现,心里自然痛快,但在众多才子面前却还得显示出自己的大度。
听她这样说,一众贵女连忙点头称是,然后假模假样地同情了杜如烟一番。
众贵女正聊得起劲,青年才子们却一个个地转过头朝园林入口看去,目中先是浮起惊叹,然后便是深深的痴迷。只见一名女子正缓步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裹胸长裙,整条裙子的布料用滚烫的铜壶压出一条条竖直折痕,又拢在一处,用一条嫩黄的丝带穿插成蝴蝶结状的衣襟,系在少女修长的脖颈上。她每走一步,裙摆就涌起层层波浪,似一朵朵花瓣在脚下盛开。
她并未系腰带,雪白的薄纱面料自然而然地顺着她曼妙的身体曲线垂落下来,却比系了腰带更婀娜多姿。这条麦浪一般起伏翻滚的纱裙已足够独特动人,但更美妙的却是她穿在外面的那件罩衫。
罩衫是用透明的蝉翼纱制成,不如真丝面料光滑垂坠,却更为飘逸挺廓,不知哪位绣娘用金银丝线在蝉翼纱上错落有致地绣满了银杏叶,一片一片,星星点点,从圆润的肩头到翻飞的衣摆,银杏叶越绣越密,直至铺成一片璀璨的金色。少女踏过满地金黄的落叶,罩衫的尾端便轻轻覆在叶片上,二者融合在一起,仿若浑然天成。
少女站在那里,便似从落叶中诞生的精灵,美得无暇,美得动人。
少女缓缓走来,一阵秋风撩起她的裙摆,掀开她的罩衫,又让众人看直了眼。那百褶裙竟不是一层,而是五六层纯白的薄纱重叠在一起,走动的时候看不出奇特之处,但是当风吹过来,轻轻把五六层薄纱吹成一朵盛放的白莲时,那唯美而又飘逸若仙的景象只能用夺魂摄魄来形容。罩衫被风撩动,轻轻飞舞,其上绣制的银杏叶便也摇曳多姿地舞动起来,仿佛无数叶片萦绕在少女周身,被风卷着,被风扯着,就是不舍离开她的身边。
少女立在树下,满身都是金黄落叶,便似这千年古树幻化而成的神女,如梦似幻。
她走到人群最少的角落,轻轻撩开罩衫,优雅地坐下,一举一动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韵致。当她彻底转过头,露出那张绝美的面孔后,一众才子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景美,衣美,人美,已是极难得的视觉享受,更妙的是,这三者之美却还如此圆融地合在一处,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美景幻化成了美人,还是美人衬托出了美景。
本还热闹非凡的诗会,竟因少女的到来而变得寂静无声,许多男子更是屏住了呼吸,唯恐发出声音惊扰了这位神女。
“是杜如烟。”一名贵女神色恍惚地说道。
“她那件满是折痕的裙子真漂亮,还有那件绣满银杏树叶的罩衫,真可谓美到极致!”另一名贵女忍不住说了实话。
李佳蓉已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美丽的脸庞微微扭曲,尽显嫉恨。她砰地一声放下茶杯,正待起身去找寻衅,却被孟思按住肩膀,阻了一阻。
“那罩衫胜在巧思,没甚稀奇。”孟思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凑近了去看便能发现,那些银杏树叶都是用再简单不过的平针绣成,孟氏绣庄随便找一个学徒绣工,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衣服。那般廉价的东西,就算白送给你,你也是不穿的,又何必在意。”
“也是,不过几片叶子而已,谁不会绣?杜如烟买不到绫罗绸缎,请不到顶尖绣娘,也只能这样凑合了。”坐在一旁的贵女连忙劝解。
李佳蓉暗暗吸了几口气,这才没在众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她可不像杜如烟,骄横霸道,名声极差,她在这临安府里可是一等一的淑女,温婉的性情谁不知道?
“孟姑娘不愧是内行,一眼就看出好坏来了。不过几片叶子而已,谁稀罕?没准儿我绣的都比她那个好。”几名贵女连连劝哄李佳蓉,好不容易才把她哄高兴了。
但并不是所有贵女都想攀附李家,也有人不顾李佳蓉的冷眼,走到杜如烟身边套近乎。她们先是东拉西扯几句,然后才向她询问百褶裙和罩衫的出处。
杜如烟这次是来惊艳全场的,也是来给林淡扬名的,毫无保留地道:“我这一套衣裙皆出自林淡林绣娘的手,以前临安府最大的绣庄林氏绣庄你们知道吧?林淡如今就是林氏绣庄的掌家人,绣技超群!”
“你说的林氏绣庄可是被孟氏挤兑垮的那一个?”有人拧了拧眉毛。
“没错。”
“原来如此。”听了这话,本还兴致勃勃的众贵女竟三三两两走开了。她们虽然不爱巴结李佳蓉,却也受了孟思那些话的影响,认为这件罩衫的绣工不过如此。一听说这位绣娘来自于早已垮台的林氏绣庄,她们就更不会把人请进门了。
别人家的贵女请的都是当地最顶尖的绣娘,甚至于御用绣娘,而她们却把一个破落户请来,不嫌丢脸吗?算了算了,走近了看,这罩衫的绣工也只是平平,不过胜在巧思而已,还是不上这个当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有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坐到杜如烟身边,笑道,“你这耳环也是绣出来的吧?”
杜如烟抚了抚耳垂,点头道:“没错,是绣出来的。先在布料上绣出双面的银杏叶,再在叶片顶端钉三颗珍珠,然后剪下来,穿上钩子,做成耳环。这个耳环和这双鞋,都是一套的。”
为了给林淡宣传,杜如烟也是不遗余力,竟翘起腿,露出一双小巧的玉足给女子看。只见她足上的绣鞋也用金银丝线绣满了银杏叶,每片叶子都钉了细细碎碎的米粒珍珠,十分精致可爱。
女子见此情景,眼眸不由一亮。她可不是那些人云亦云的蠢货,孟思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杜如烟身上这件罩衫别看花样简单,绣工却绝不简单。每一片树叶的颜色都不一样,深深浅浅的金黄极其自然地晕染在一起,又用极细的灰白色、深黄色丝线绣出叶片的脉络,真可谓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女子敢打赌,能把丝线劈得如此细,莫说孟思做不到,就算把宫里那些御用绣娘全揉在一起,也是做不到的。丝线细了,颜色多了,绣出来的图案再简单,又能简单到哪里去?所谓极简才是极美,至简才是至繁,于平凡处才能见真功夫,可笑孟思那样的顶尖绣娘竟完全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