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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引子

时间:昭和35年(1960年)

地点,轻井泽

从泉里慢慢向上攀登半个小时,是一个被当地人叫做二度扬的地方。一跃过了这里,视野就渐渐地开阔起来。

这天,晴空万里。

就象礼品商店的柜台上摆设的明信片中的彩色照片一样。一文字山和鼻曲山中间隔着轻井泽的旧城,仅有一步之遥,两座山都呈暗褐色,高高地耸立在那里。

“怎么样,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还看不见浅间吗?”

“不爬到山顶,是看不见浅间的。”

“当然可以休息一下,不过,这里不会有什么人来吧!”

“即使有人来,也没有关系。”

这一带是夹杂着一些杂树木的红松林,地上生的草有甘葛藤和土当归,它们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大聚落。土当归的白花夹杂着甘葛藤的紫颜色,鲜明醒目。女人走进林子,在离大路很近的地方铺了一块塑料布,背对着大路坐了下来。

“唉呀!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穿着衣服热,脱了又挨挂,这是什么鬼路呀!没有再好一点的路了吗?”

“你不要要求得过份了,通往天国的道路不会舒适平坦的。”

男人好象什么都豁出去了,他翻了一下身子,仰面朝天。塑料布下面杂草丛生,男的身体陷进了甘葛藤叶中。女人擦着汗,十分小心地抚摸着挠破的伤痕。

从前,这条路还能通汽车。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直到战后,这条路始终没有人保养管理,结果彻底荒废掉了。现在可以勉强并排通过两个人的路面,又从两侧挤进了很多灌木,如果只穿短袖衬衣的话,就会遭到这个女人一样的厄运。可是,如果要穿上毛衣的话,头顶上的太阳光又毫不留情。

这一条路本身也险阻重重。两、三天前好象下了一场大雨,浅间的坑洼的热石路已被冲刷出条条钩痕,就好象是树叶的叶脉一样。到处裸露出硕大的块石,使人想到这是从前浅间火山大爆发的遗留物,它使原已艰险的道路变得更加险隘。

女人脱下鞋来,活动着自己的脚指,透过尼龙袜,可以看出她脚指的畸型,它似乎表示了这个女人过去的职业。

“阿信,水。你不喝一点吗?”

男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耐烦地拿起水壶递了过来。女人喝了一口,问道:

“你不喝一点吗?”

“我不要!”

他非常冷淡地回答,又象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要不,我还是喝一杯吧!”

他仍躺着不动,口对着女人端过的水壶杯喝了起来,但有一大半都洒在了女人裤子上面。

“讨厌!你侧过身来好不好。再来一杯吧!”

“不要了。”

男人把双手垫在头下面,全身又陷进了草丛中。

女人觉得这好象是在跟她怄气,因而心里很难过,想说什么,但说出来会更难过,所以,她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自己默默地盖上水壶盖。

男的年龄有二十三四,或者二十五六,比女的年纪小两三岁,或许相差的更多一些。女的脸色很坏,相反,嘴唇却异常的鲜红,好象不仅是抹口红的缘故。从她干瘪的胸脯和困难的喘息来看,好象胸部有疾患,因此,显得有些苍老。

小宫由纪几年前进歌剧团的时候,曾抱着狂妄的梦想。但是这个梦幻无情地破碎了。仅靠漂亮的脸蛋就想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是很难的。当由纪意识到自己缺乏做歌手、舞蹈演员、表演演员应有的素质的时候,她彻底地绝望了。尽管如此,由于家庭的情況,她还不得不在那里工作。所以,她经不起更容易使她获得收入的那种的手段的诱惑。当事情败露,她被歌剧团开除的时候,她胸部的病疾已经相当严重了。然而,由纪还必须继续工作。

“阿信,躺在这种地方要感冒的,这里有点太凉了。”

刚才还是烈日当头,爬上坡来出了一身汗。但是,到阴凉处稍呆一会,便马上落汗了,浑身感到一股阴冷。果然,这个男人接连不停地打了三个喷嚏。

“怎么样,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这又怎么了?”

男人十分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仍目不转睛地透过树梢仰望着天空。透过红松枝看见的天空清澈蔚蓝,极其诱人。

女人一句话也不说,看着男的侧脸,不一会儿,她眨动了一下睫毛,说:

“阿信,你如果讨厌我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但是,你得把药给我留下。”

“谁说讨厌啦?”

“可是,你心情总是那么不好。”

“那就是讨厌吗?我不喜欢人家这么关心我,我们马上就要死了,还怕什么感冒呀?”

“实在对不起,那好,我不再说了。”

她明明知道这个男人讨厌别人象爱管闲事的妻子一样关心照顾自己,结果,还是不自觉地说出口来。她这种性格给地自己惹来了不少麻烦。不但在舞台上没有获得成功,在开始了卖笑生涯后,也不大惹男人们的喜欢,她的脸蛋的确还算端正漂亮的,但是,交往起来,人们觉得不大有趣。她的身上似乎具有一种引起男人们思乡思亲之情的东西。

田代信吉是艺术大学作曲专业的学生。他父亲在大阪做牙科医生。他是一位很受欢迎的牙医,除了自己家中的疗诊室外,在外面还有两处诊所。在这两处诊所里都有他的情妇,这两个女人以后都成为了他的技师。这是他父亲引以为豪,信吉从小时候起就跟他父亲关系不很密切。

他母亲的家境略好一些(在信吉看来),出嫁时,带来的嫁妆中有一架钢琴,虽说是立式的,但却是斯塔因威脾的。信吉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好象只有他继承了母亲的血统,从幼年起,他就很喜欢上母亲作为嫁妆带来的那一架钢琴了。父亲尽管不理解,但在母亲的说和下,终于同意了信吉要当作曲家的要求。

信吉考入艺术大学音乐系时,是十分得意的。但是,没有多久他就碰了壁。每次放假回家都加深了他的绝望。母亲的软弱导致了父亲的夜不归宿,父亲精力旺盛,每天都去那两处诊所过夜。偶尔在家里,父亲也不跟信吉谈论他的学习情况,父亲虽不大提起钱的问题,但他一定认为信吉的花费比两个哥哥大了一些。

母亲活着的时候情况一切尚好。可去年他母亲因胃癌去世以后,信吉的命运便发生了彻底变化,父亲不满百日就娶了后妻,想不到的是,这位后妻并不是从前一直跟父亲往来的那两个技师,而是一个拥有一小笔财产的寡妇,并且还带着一个小大人似的女儿。父亲一直隐瞒着和这位寡妇的关系。

当然,父亲和两个哥哥之间有过不停的争吵,跟两个情妇之间也发生了连续不断的争执。当时在东京的信吉虽然逃脱了这场争执,但是,他也很难再得到跟从前一样的汇款了。

于是,信吉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去酒巴和夜总会弹钢琴,不久,他身心都疲劳了,于是,开始堕落了。

去年秋天,信吉在乐队同事的唆使下,叫来了一位电话对象(从事被人电话叫到家里陪伴的女孩)。当时来的就是小宫由纪,信吉抱着由纪这位瘦弱的女孩子的躯体,在她身上失去了童贞,那天晩上,信吉突然来了一阵狂怒的发作。

信吉连续三天地同由纪鬼混,由纪总是唯唯诺诺,任凭男人的摆布。信吉对女人越来越粗暴了,他几乎不再去学校,为了同由纪鬼混,整日的去做工。

突然,从山坡上面传来了几个男女的说话声,同时,伴随着从山上向下滑跑的脚步声,由纪急忙披上了毛衣。

绕过白色露头的崖壁,出现了三个男女,他们象小鸟一样地又蹦又跳,从狭窄的路面滑跑下来,他们一发现由纪和信吉在这里,便立即不作声了,脚步也放得很轻,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在下面的山坂里消失,由纪都觉得有条视线,在刺痛着她的脊梁骨。

“阿信,我们不走了吗?再有人来的话怎么办?”

信吉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他紧闭双目。脸上便会出现很重的鱼鳞皱纹,他的脸与头顶上的树叶的颜色辉映,呈现出绿色,令人毛骨耸然。

“唉,对了,昨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莫明奇妙的男人。”

信吉突然睁开眼睛,把头转向由纪,他的眼神中夹杂着一种残忍的狞笑。

“莫名其妙的男人?”

“我昨天晚上住宿在狗旅馆了。”

“狗旅馆?是什么意思?”

“就同字面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说同狗窝的构造一样的旅店。即使那样,男的和女的抱在一起睡觉也并不觉得不方便。房间的面积只有三个塌塌米,象这样的小房间在林中的空地上排列着三十几个,每个房间都住满了象我这样的顾客。”

“是嘛,你住的白桦宿营地原来是这样一种地方呀。”

“我住的是白桦宿营地第十八号。也许有点夸大其词,但,实际上就是这样。于是,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

“对不起,我来晚了。”

“算了,不用讲了。可是,他可真是一个莫明其妙的男人。”

“是吗?”

“昨天晚上,他住在我旁边的第十七号,我睡不着,所以,我一个人呆呆地在林中的一个小土坡上看星星,虽然有雾,但是,还是可以透过雾的缝隙看见星星的。于是,他来了,腋下还夹着一瓶威士忌,不一会,他就喝得醉如烂泥了。”

“那后来呢……?”

“这家伙从我的表情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说:‘不要这么愁眉不展的,来喝一杯吧!’我觉得他挺烦人的,没有搭理他,他却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不要太任性了。’好象这家伙的妻子跟别人通奸了。”

“啊!”

“而且,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真活该!哈哈。”

“阿信,别再说了。”

“不,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再听一会儿。于是,这家伙说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定要报这个仇。那架势就象今晚就要冲出去给她点颜色看看。可一会儿,他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听说这家伙的老婆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位很有名的女人,日本人几乎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呀?”

由纪也感到十分好奇。

“这个他最终也没有说。这说明他还算是一个好人,年纪有四十岁左右,一副贵公子相,但现在则是一派破落相。我可不想成为那个样子。人要是穷的话,妻子难免要跟别人跑的。对了,那个情夫的名字好象叫佐助。”

“那么,这位夫人现在住在轻井泽了。”

“嗯,好象是这样的。她情夫也住那儿,而且,这家伙还说了些文绉绉的东西,”

“文绉绉的?”

“他说宁为七人之于,也不许心于女人。”

“阿信!”

由纪语气严肃地说着,看了看他的侧面脸,好象要从中寻找出点什么似的。但是,又马上耸了耸肩说道:

“我们该走了,看样子要变天呀!”

的确象她所说的那样,从远处传了一阵雷声,接着,原是万里无云的晴天,一下子变得阴云密布起来。

男人依旧躺在那里不动,凝视着急速漂动的云脚,他突然象摔落什么东西似地立起身来,说道:

“啊,算了,也许是我知道的事情。”

“阿信,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吗?”

“嗯,嗯,算了,算了。世界上什么怪事情都有,呀,这就象一个奇妙的方程式。它牵动着我的心。行,就算了吧。也许是我知道的事情呢,好了,我们走吧!”

这以后半个多小时,男的就象生气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在女的前面,一个劲地攀登着陡峭的山坡。女的也气喘虚虚地跟在他的后面。

远处的雷声已经消失了,天空已被灰色的阴云全部笼罩,不知从什么地方漂来一股白雾,将他俩团团围住。

他们两人来到离山顶附近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从上面下来的奇怪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花纹的单衣,里面是淡兰色的汗衫,下身穿着一件象蝉的翅膀一样光亮的褐色和服裙裤。在和服裙裤的下襟处沾满了草子,他头上戴了一顶圆顶礼帽,下面露出了自然卷的蓬发,没有一点油泽,象鸟巢一样。脚上穿的是落满灰尘的夏季和服袜子和栓着茶色带的土屐。

这个男人与他俩擦身而过时,责备似地跟他们打招乎道:

“你们现在还要上去吗?”

信吉用蔑视的眼光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回答,他晃动了一下肩部,回头看了看由纪说道:

“由纪,快走啊,马上就要到了。”

这个

戴礼帽的男人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不久,又沿着陡峭的路下山去了。他的脚步很沉重。有时,似乎很担心,总要停下来回头看看坡上。雾越来越大了,浸湿了戴礼帽的男人的圆顶礼帽和露出的头发。

往下走了五分钟左右,他在路旁露出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从袖口袋里掏出了香烟,点着了火。他并不是因为想抽烟了才坐下来,而是对刚才上去的两个人总感到放心不下。他注视着山坡上面,然而,雾越来越大了。两个人登上离山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圆顶礼帽的男人刚吸完一支烟,接着又马上点着了第二支。但是,第二支还没有吸到一半,他就猛地一下摔掉烟头,又顺着刚才下来的路返回去了。

白灰色的雾在戴圆顶礼帽的男人的周围打着一个个旋涡,几米开外,已经很难辨清物体。圆顶礼帽的男人不时地停下脚来,歇息一下的同时,也倾耳静听着山上是否有下来人的脚步声。但是,当他确认了丝毫没有这种迹象时,便加快了脚步。

距离刚才他们相遇,已经过了20分钟了。圆顶礼帽的男人又来到了离山山顶的一块平地之上。如果是晴天的话,浅间的山峰则近在咫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现在这里为灰白色的浓雾笼罩,较低地势的红松林已深陷在这一片雾海之中。这里的灌木丛没入膝盖,到处是荒凉景色,根本想象不出还是盛夏季节。

“喂!刚才那两个人,你们在哪里!”

然而,这种呼叫声只是奇妙地化做声声回荡,消失在雾海之中。尽管如此,戴圆顶礼帽的男人还是一遍遍地呼喊着,他踩着身边的杂草小树,走进了灌木丛中,他就好象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似的。

这座离山上有三、四个山峰,在这其中之一上有一个隆起的大地的瘤子,这个瘤子的内部是空的,形成一个洞穴。它的入口很窄,勉勉强强才能爬进去一个人,但内部却是很宽敞的,是蝙蝠的栖息地。

这里经常发生情死自杀。

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蝙蝠,抓吊在天井上看着躺在这里的一男一女,不由得侧目而视。

小宫由纪已经断了气。但是,田代信吉还在幽明之境彷徨。信吉全身忍受着临终前的痛苦,但也还有分辨清从雾中传来的声音的力量。

“刚才那两个人,你们在哪里?”

信吉觉得呼喊声越来越遥远,他的意识逐渐地模糊不清了。

这事发生在昭和34年(1959年)8月16日下午4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