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 北风徘徊。
曹操下朝回来,先喝了一碗热茶,感觉到手脚暖起来了, 这才把揣回来的奏牍摆在桌案上,挥退几个想献殷勤的美人,坐在姬越御赐的椅子上准备办公。
如今纸张的产量已经很大了, 虽然地方上还是只有官员在用, 但朝廷里已经是流行开来了,因为纸张轻薄,在曹操带头把纸张用浆糊粘贴在木制的奏牍上夹带之后,效仿者众,还有人家中妻妾手巧, 用针线将纸张装订起来,可以缝成厚厚一叠,甚至如今朝上渐渐分出了奏牍党和装订党。
作为奏牍党的领袖,即便发觉了装订的好处,曹操也还是梗着脖子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但姬越很快就发现虽然两种上奏方式都很方便,但装订无疑更适合保存书籍,原本那些抄录本就是一叠叠纸张, 如果把这些纸张装订在一起,防止遗失的同时还比较容易翻看,故而下令装订书籍。
半个月前姬越刚过了十四岁生辰,朝中就有人提议选秀,虽然正常男子以十八岁为娶妇之年,过早成婚伤身体,但姬越的情况不一样, 晋室子嗣不丰,姬越登基前还弄死了为晋室辛苦耕耘多年的老种马康王,一家子都没有了,再退一步说,宫中丽夫人专宠,陛下宠她宠到爱屋及乌,连丽夫人的姐姐犯法都没杀死,这时局谁不想来一位贤后和这妖、妖太妃争一争宠?
要曹操说,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就像他喜爱身姿妖娆的妇人,但也分清丽婉约的,妖媚入骨的,美艳大方的,一时的宠爱代表不了什么,只是放到天家,一切都被朝臣几百双眼睛盯着,显得有些荒唐而已。
那个钱娘子行刑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美貌无比啊,小皇帝这样的年纪动一动心再正常不过了,等这姐妹俩过了宠幸的时候,也就好了。
都说飞燕合德亡国绝色,实际上什么女人有本事亡国?连他自己为了女人栽了几次跟头,都不好意思说是女色误他,失败者才会找这种可笑的借口。
姬越没有回复。
那日她确实是与白起一起去观了刑,五马分尸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具体要说有多血腥她也没怎么感觉到,但有很多即将上刑的士族吓得失了禁,其中就包括穿着囚服依然宛如清水芙蓉的钱娘子,但姬越放过她却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钱娘子哭哭啼啼之间交代了钱家在海上留下的基业,其中包含几个岛屿,三条完整的航道,二十艘能容纳上百人的海船。
钱家人早在姬越派人过去追责的时候就不知所踪,钱娘子被带离刑场之后立刻配合地供述了钱家人的退路,她原本也可以跟着离开,是因为顾念母族才没有走,又想着妹妹在宫中受宠,还有些别的心思,这才在钱家人逃离时主动提出替夫家顶罪。
钱家是江南沿海大族,有自己的造船秘方,如今朝廷所造的官船最多只能容纳七十人,再加上各种辎重,很难作为海战之用,但姬越通过金台发觉,如今躲在海岛上的钱家人是真的拥有容纳辎重之外,还能装载百余人的大船。
这就很有意思了。
姬越原本是想从钱娘子口中问出一些细节来,但很快失望地发现这个女人只是表面上精明,待在钱家这样一个地方,竟然从来没有上过船,从她嘴里问出来的东西还没有她亲眼见到的多,也许是察觉到了姬越的不耐烦和杀意,钱娘子福至心灵,忽然叫道:“船!大郎会用造船图纸来赎妾,他一定会的!”
钱娘子口中的大郎正是钱家大郎君钱临,她的夫君,姬越本以为她是怕死在说胡话,但目光忽然落到钱娘子身上时,忽然发觉她梨花带雨,好不美丽,大约是个男人都会怜惜……好吧,一直冷冰冰地站在边上的白起应该不算在内。
姬越没抱太大希望地让钱娘子亲笔写了一封信送至江南,随即把人关进了廷尉狱,吩咐不得用刑。
白起也知道轻重,虽然对钱临会不会赎人有些怀疑,但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法子了,试试呗。
和其他士族不一样,居住在海边的钱家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蔑视,海上代表着自由,即便是向晋国称臣的几个海上小国,尤其是东瀛,都是外王内皇,对着晋国称王,对着国内称皇,钱家世代都在经营海上的基业,如今版图已经扩张到四个大岛,一片完整的海域,在听到风声之后,钱家人立刻转移基业,除了钱家大郎君的妻子出身士族,决定去抵罪之外,钱家人都乘船上岛,逃之夭夭。
钱家之所以对钱娘子放心,也是因为这女人从嫁进来起就一直没有上过船,大郎君虽然十分宠爱这个美貌无双的妻子,却也不会把重要的事情告诉外人,钱娘子除了知道一点钱家在海上有岛有船有基业之外,甚至都不清楚具体位置,她平日里不关心这个,只关心大郎君出海回来给她带多贵重的礼物。
比起士族,钱家更像是一个正在经营的小国,打下一片基业,以海运牟利的同时送人上岛经营,以钱家的规模,甚至已经不比海上一些小国差了,姬越思考了很久,觉得这个钱家可以用。
想要打下钱家不是没有法子,即便海船没有钱家优良,但姬越手中握有的权力可比钱家多得多,背靠着几个海岛就想抵抗她是不可能的事情,东瀛高丽比钱家大得多,还是要向晋称臣,只是姬越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她想征服的不止是眼前这一片晋土,天山北海,沙漠尽头,海域的另一端,她都想要,钱家在海上经营多年,所拥有的不止是一张造船秘方,例如海战船战的经验,有丰富出海经验的水手,她想练出一支百战不殆的水军,不可能只靠自己摸索。
天气渐寒,但今年的冬日要比往年都好过一些,士族侵占的良田被归还百姓,今岁的收入也被分摊到各村各户,有不少人家往年是舍不得吃新粮的,但今年不一样,新粮多得吃不完,放到明年又成旧粮,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吃进肚子里。
珍珠公主结束了一天的繁忙事务,从羌务司回到下榻的住所,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又黑又高的青年牵着一匹黑马站在家门前,见到她,黑中带俊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珍珠公主立刻张开了胳膊,几步冲到青年面前,把自己的脑袋扎进厚实的胸膛里,两只手起初是抱着青年的腰,随即就习惯性地向下,还是青年先一步慌张地按住了她的手,东张西望片刻,才红着脸道:“公主,这里不是草原了。”
青年看上去老实极了,一点都不像草原上那样放浪诱惑的样子。
珍珠公主于是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人往屋子里带。
久别重逢,连话都不用多说几句,亲吻就够了,珍珠公主喜欢极了这个男人,虽然在晋国见过许多更为俊秀出众的郎君,但她还是认定了这个男人就是她要相伴一生的。
两人在草原上早就相爱,分别时珍珠公主没有哭,心里却如滴血,但情郎却温声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如今一切真的好了起来。
月亮刚过树梢,珍珠公主和青年两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也不知道为什么,草原上的星星看着很大,到了晋国却像是小了很多,但珍珠公主在晋国却待得开心极了,在草原上总有人拿她的公主身份说事,不让她参与到国中事务里来,如今整个羌务司都要经过她的手,虽然还没有回去看过,不过那些人的嘴脸一定很有趣。
久别的情人温存了一番,珍珠公主问道:“塔吉,你怎么会来?”
塔吉吻了吻公主的长发,说道:“我父亲说,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就把本该分给我的五百头羊和五十匹马分给两个哥哥,但我还是来了,毕竟放羊养马也是很累的,不如让公主来养我了。”
珍珠公主忍不住笑了,倒在塔吉的怀里,故意说道:“那你来晚了,大晋的陛下可是很喜欢我的,你没有他高,也没有他长得白皙漂亮,我还要想想要不要养你。”
塔吉笑得十分温柔,“塔吉哪里都不如大晋的陛下,只有一颗热爱公主的心,这颗心只为了公主而跳,来,公主摸摸。”
珍珠公主一只手按住他的心口,另外一只手抬起了他的下巴,给了他一个热烈的亲吻,两人亲昵了一会儿,珍珠公主才眨了眨眼睛,说道:“好吧,其实你比他高多了,长得也是我喜欢的样子,不是没有优点的,是不是?”
塔吉却摇了摇头,目光看向遥远的星空,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谁都不会有他高,他站在云端上,像神明俯视着苍穹。”
珍珠公主蹭了蹭他的怀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我发觉这里,有和你一样的人。”
塔吉又笑了,“那他一定也和我一样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