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没有纸,书籍这种东西,士族多以竹简承载,竹简沉重,也难搬动,因此很多士族都是不轻易迁移的。
此外更奢侈一些的还有书帛,是以珍贵的丝帛织造而成,只在上品士族之间用作正式书信之用,就连姬越这样坐拥天下的皇帝,都不习惯用书帛,而官员的上书被统称为奏牍,是以切割成特定大小的薄木片写就书文,如果写错了字,就用刀刮掉一片,有的穷吏舍不得丢弃废奏牍,还会直接磨掉一层,直到用不了为止。
这也是刀笔吏的来源。
曹操是见过纸张的,知道这东西看似很小,但用得好了,甚至能够动摇家国社稷,书帛贵,竹简重,而纸张造价便宜,工序粗糙,轻轻薄薄一张纸,却可记载一卷厚重竹简的内容,很多士族千百年来的传承,落在纸上不过几箱,这也正是纸张没能在汉朝大兴起来的原因。
但从来到这里开始,曹操就知道,坐在皇位上的这个小皇帝和他以往听过见过的皇帝都不同,也许纸张到了他的手里,能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曹操倒是没想过被动摇根基的士族会怎么看他,这件事做得好了,小皇帝吃肉他喝汤,别说动摇士族根基,逼急了他连挖坟掘墓的事都干得出来。
虽然他没有真的干过,当时是有一个初步的设想,被手底下的谋臣严厉驳斥之后就没干,老老实实屯军种田去了,然而消息走漏了,后来还被写进了檄文里,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把前世的种种暂时略过,曹操对纸张的制造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其实他自己只是知晓一个大概的流程,但事情是可以交给手底下人去做的,知道原理,剩下的不过是让匠人自行摸索了。
曹操的官职是司空,也就是司工,除了平时的礼仪大典,土木建筑归他管之外,也管理天下工匠,上朝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纸张的问题,不期然又想起木工,想起几次乘牛车经过田垄时看到的耕种工具,这一点就涉及到他的知识范围了,屯军种地的时候,他甚至亲自下过地。
许劭称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虽然他前半生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匡扶汉室的能臣,成就周公佳话,但跳出局外之后,他发现自己一直活的是后半句,死后来到这样一个清平治世,他不期然又想起这句话,心中忽然明悟过来,许劭才是真神人啊!
来到晋朝的第三个月,曹操发现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用途。
姬越倒是没发现曹操还有第二个用途,但她对曹操的满意度是非常高的,比起赵易这个原主,曹操识时务,懂进退,虽然不知道他生前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在司空这样一个重要职位上,他干得十分称职,姬越也暂时没有挖掘他其他用途的想法。
送他两个美人的用意也正在此,士人一妻一妾,在姬越看来不算僭越,赵易无妻有妾,但一个正常男子应当不会看上别人的妾室,虽然不能赐一个正式的妻子,但在别的方面补全了,也算是安慰。
还有一点就是,姬越发觉曹操这个人吧……有点好色,他的视线经常会在家中的奴婢身上流连,为了防止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废了自己不算,还带着全族降等,使她损失大量人才,姬越选择直接送上绝色美人。
一开始只是当个添头的曹操在姬越的心里完成了一次逆袭,重要程度也上了一个台阶,和赵轻不相上下了,也就是姬越一开始看好的未来大将军的人选卫青。
卫青在黑牢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段时间里,他迅速地适应了军营生活,比起那些同来的士族案犯,他甚至混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百夫长,管理五十个桥山兵,五十个士族兵,他的性格也实在是好,即便知道这些士族都是犯了大案充军,但愿意和卫青交好的低级军官还是不少,毕竟其实在很多男人看来,女闾案真就是无妄之灾。
和卫青关系最好的一个低级军官,名叫二郎,原本是飞鹰营的士卒,跟着将军来到黑牢营之后也顺理成章升了两级,成为百夫长,算是不打不相识,二郎经常纵兵欺辱卫青手底下的士族兵,经过几次交手,两个人反倒成了朋友。
卫青并不避讳这具身体犯过的罪责,但他的性格又实在不像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加上真正知道赵轻面目的人都在姬越清算范围之内,军中就有不少人猜测是士族内部的陷害,很多人都是看他越来越顺眼。
姬越也觉得顺眼。
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据说功绩很大的蓝星将军,但在姬越看来,一个人的功绩只能算是添头,最重要的是能力和性格,能力不够,都不会在她眼里出现,性格不好,用着不顺心,能力再大她也不会用。
这就是帝王式的任性。
姬越如今手握天下兵权,也确实能够震慑很大一部分怀有恶意的士族,但她不可能长久地握着兵权,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军营大小事务都由她一个人来管,最少也要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分薄一部分权柄,姬越原本看好的是魏雍,可魏雍是她的心腹不假,也很有能力,唯一的缺点也是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太过年轻了,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入军中锻炼还行,让他手握大权,至少也要等十年八年。
选择卫青还有一点,那就是他的士族身份,士族出仕不看年纪,只论能力和出身,有时候连能力都不需要,有个好出身就行。
清晨的曲沃,满朝官员乘坐牛车,潮水般涌入承天宫参加朝会,也有少量驴车和步行的官员,这属于姬越上次在女闾案后提拔的一批寒门,如今经历了几次朝堂君臣之争,姬越的威慑力早就超过了多年默默无闻的先皇,相应的,这部分官员的地位也稳固了下来,甚至已经有士族在试图交好。
除了零星几个傻子,基本上没人搭理士族这一招,正常人谁都知道陛下提拔他们就是为了对抗士族势力,和士族交好?脑子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例行的君臣奏对之后,有本要奏的官员正准备出列启奏,就在这时,司徒韩阙当先出列,报称近来挨家挨户清查奴子数目的事情已经完成,计出奴子十二万五千余人,符合姬越要求的青壮四万多人,只待姬越下达征调令。
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沸油锅,几乎满朝的官员都看向韩阙的方向,低低的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韩阙这些日子动作不算小,但大部分的士族都没有长前后眼,最多怀疑国库缺钱使,想在奴子身上收回一笔税,才要计得那么清楚,也有一部分心怀鬼胎的地方士族暂时遣散了部曲,想看看风声,但谁也没想到,姬越要的不是税,是人。
这可就有点过分了。
对于士族来说,奴子就相当于好狗,奴子和奴子生下来的孩子从小养大,长大了就是最好用的忠狗,书籍是士族的根基,奴子是士族的手脚,为什么奴子与上等民生下的孩子随上等民籍,到现在奴子的数目还是那么多?最大的原因是士族不允许,在很多士族那里,奴子和平民相好乃至生下孩子,都是要被直接打死的。
姬越无视士族的次数实在不少了,但没有一次比这次的抗议势头大,女闾案动了女色利益,废人殉动了死后利益,而征调奴子,动的是切实利益!
谁都不愿意把家里正当年纪的奴子送出去,奴子以男为贵,女奴少了用来睡这一大功能,价值直线下降,男奴就不同,能干活,能当成打手带出去,死了也不用承担责任,在很多偏僻的地方,小士族都是以男奴的数量决定哪家地位更高。
有士族坐不住了。
收到鲁地大小二十六家士族联合作乱的消息时,姬越正在用朝食,她一夜都没睡,复建奴军,要忙的事情有很多,过了困倦的那个点,人也就睡不着了,加上还有朝会要开,姬越就喝了一大碗粟米粥,坐在黄铜椅子上,翻阅着周解老先生的手稿。
来报消息的是司马魏灼,他也是在开在鲁地的几家马场失联数日之后派遣探子得来的消息,鲁地任侠,本就属于较难管的地区之一,任用当地士族官员很容易义气勾连,欺上瞒下,但任用外来官员却会被整个鲁地抵制。
武帝时期实行以齐制鲁之策,齐地募兵在鲁地训练,鲁地募兵在齐地屯军,但姬越用金台观察之后发现,鲁地的官员会有意将本地的青壮留下,派遣老弱残兵前往齐地服役,只是没想到鲁地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说是作乱,却和反叛无异。
魏灼的提议是先按兵不动,派遣说客拆散二十六路联盟,那么多大小士族,总有人是被义气所逼,稍加承诺,必然可以使得联盟内溃,一旦动兵,劳民又伤财,没有这个必要。
原本姬越确实是想要动兵的,她恨不得把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五马分尸,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魏灼说得有理,想了想,说道:“士族联军作乱,人数几何,其中奴子占比多少?”
魏灼的探子并不是吃素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两三万人,奴子占七成以上。”
姬越弯起眼睛看向魏灼,“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魏灼连忙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乱联盟不如直接乱军,奴子虽怯弱,但有陛下一诺,必然对这些士族群起而攻。”
世间哪有甘心一辈子做奴做狗的人,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有更多的人悍不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