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这种病的人,基本有三种原因,一是结核性疾病,现在已经很少见;二是股骨头无菌坏死,一般都是在骨肿瘤初期;第三就是车祸导致下肢瘫痪,长期卧床后形成的关节屈曲畸形。而在这个案件中,安茹符合第三个原因。”章桐仔细查看手里厚厚的一叠病例报告和检查单据,她在这上面已经花费了不止一个小时,一行行变换的数据,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专业术语,她很明白,要想从中找出问题,真不亚于大海捞针。可是,她相信真相就埋藏在这些看似凌乱的数据里,问题是怎么才能顺利找出来。
眼前的这份病例太完美了,而收集这份病例的人也是细心到极致,甚至于连一张小小的门诊挂号收据都没舍得丢弃。三年半的病例本,加起来厚厚一大叠,铺满整张办公桌。章桐微微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双眼。她仔细回想着那些关键数据。如果这份病例是精心伪造的话,那么这个谎言的炮制者也应该是个精通神经医学领域的行家。章桐突然意识到,或许恰恰因为太完美了,人们只注重最新的报告,有些关键细节就会更容易被忽视,而这些被忽视的细节应该存在于早期报告里。她重新又坐直上身,找到最初的病例报告,填报者是一个叫李凯的急诊科医师,上面写着:
11月1号车祸,送至医院急诊室,病人神志不清,无明显反应,CT检查显示腰椎一骨折,脚踝粉碎性骨折,双下肢马面神经受损,对外部刺激无任何反应。初步诊断疑似下肢瘫痪。
章桐皱起眉头,查看完急诊手术备忘记录后,她再次把目光投向病人在车祸一个月后转入神经外科治疗时的病例记录。上面出现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下肢可见屈伸,至少在L4平面以下。
带着疑问,她又伸手查到用药一栏,见“卡马西平”四个字赫然入目。
此刻,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五分钟后,章桐出现在王亚楠办公室门口,她伸手轻轻敲了敲开着的房门:“亚楠,我要和你谈谈。”
王亚楠放下手中的笔:“进来吧。”
看着章桐递给自己的病例报告,王亚楠问:“结果怎么样?有希望吗?”
“我还有最后一点要证实,但要你配合我。”
“怎么配合,你说吧!”王亚楠顿时来了精神头。
“我想见见这个安茹,有可能的话同时要求给她做一下MRI。也就是一种类似CT的扫描,是用来检查受伤脊椎部位神经软组织恢复状况的。”
“我们现在没有她直接涉案的相关证据,所以申请批准这个扫描检查可能会有些阻力。不过,你先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怀疑她早就恢复了,但这三年多来却一直在演戏?”王亚楠疑惑地看着章桐。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最先引起我怀疑的,是最初接诊的急诊医生所写的腰椎一骨折,表明病人是第一节腰椎外伤导致的骨折,而这种骨折一般不会损伤到脊椎,恢复下肢行走的可能性非常大。而马面神经受损也是可以恢复的,在临床治疗上有很多这样的病例,最多半年就可以开始行走康复治疗了。但该病人在被转入神经外科治疗后,医嘱表明‘下肢可见屈伸,至少在L4平面以下’。这样看来,腿部的受损神经组织应该已经开始逐渐康复。而且我还注意到,医生所开的临床服用的药物中有卡马西林这个药名,卡马西林是专门用来治疗神经痛的。到此为止,这个叫安茹的病人已经开始了正常的康复过程。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半年多到一年左右,她应该就可以离开辅助设备直立行走,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又过了两个多月,她的恢复始终停留于起步阶段,也就是说一点起色都没有。我仔细看过各种检查拍片的记录,显示一切正常,可该病人就是说下肢没知觉。”说着,她从这叠厚厚的病历记录中小心地剔出一大部分,至少占原来厚度的三分之二,“这一堆资料只表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病人的恢复状况在原地打转。当然,不排除病人因为心情原因恢复陷入停滞状态。所以她是不是在撒谎,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验证,那就是做MRI,我要亲眼见到真实可信的影像证据!”
“我看有一定难度,但是我会找李局汇报。”
章桐耸耸肩:“等你这边都搞好了记得通知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的。”
“还有一件事,亚楠,我差点忘了,”章桐右手扶住王亚楠办公室的房门,“安茹不会生孩子,她的子宫被切除了!”
“因为车祸吗?”
“没错,我在急诊医生的手术单上看到的。”章桐接着说,“车祸时的撞击,使她的盆骨和子宫受到致命挤压,医生要想保住安茹的命,就必须摘除她的子宫。这对于一个已经怀孕两个多月的女人来讲,在失去孩子的同时,还要承担永远做不了母亲的后果,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啊。”
王亚楠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段玲那面目全非的脸。
她的担忧不是没有缘由的,李局没等她讲完就开始摇头:“不行,小王,办案要讲证据,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个安茹涉嫌杀人,我们不能对她实施强制行为。再说,现在天长市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在盯着我们,安茹又是残疾人,坐着轮椅。话说回来,这医学上的事情我们又不是权威,很多东西还是未知数,我一个老战友从对越自卫反击战场下来这么多年,胳膊早就没有了,可他还时不时地感觉那个丢了的胳膊还在痛。你知道医生怎么说吗?说是他脑子里的毛病,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疼痛!所以啊小王,这还要考虑万一检查出来没问题的话,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再面对更多的舆论压力了。”
王亚楠急了:“李局……”
李局摆了摆手:“算了,你们就别考虑这个建议了,另外想办法吧。找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最要紧的!”说完他低头继续看文件。
王亚楠知道此刻再说什么也没办法改变李局的决定,只好无奈地低下头,走出办公室,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个不好的消息通知给章桐。
阳光穿过厚厚的玻璃窗,温暖地洒在王亚楠脸上,总算驱赶走了一点初冬的寒意。她看着面前笔记本上的一行行字,心里酝酿着过一会儿该如何面对那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
手机铃声突兀地划破会见室的宁静气氛,整个房间里只有王亚楠一个人。她之所以把会面地点定在会见室,而不是隔壁的审讯室,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要见的人一进门就陷入戒备中。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糟透了。电话是老李打来的,通知她说已经把人接到,马上就上楼了。
挂上电话没多久,老李就带着田军出现在会见室门口。再次把他请到公安局来,理由就是协助配合调查。王亚楠很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近五旬的中年男人,是打开这宗杀人案的唯一突破口。
“进来坐吧。”王亚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们只是谈谈,没别的。你不用紧张,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衣着讲究的田军这次却显得很随意,一顶蓝色无檐便帽,上身罩了一件灰色运动衫,松松垮垮的裤子是棕色的,脚上套了双跑鞋。脸上的胡子显然几天都没刮了,身上散发出的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时所闻到的淡淡男用古龙香水味,而是难闻的汗臭味。王亚楠有点吃惊,几天不见,这截然不同的装扮使得本来略显年轻的田军一下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很多,他看起来不像个画家,倒像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流浪汉。
老李走到王亚楠身边坐下,而田军则有些不情愿地坐在他们对面。
“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王亚楠忍不住侧身对老李压低嗓门耳语道。
“在他家的画室里。”
王亚楠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才过去几天,田军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突然之间改变这么大?她向前靠了一点,手肘平放在光滑的桌面上:“田先生,我们今天请你来,有些情况想让你知道一下。”
田军撇了撇嘴:“我跟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我没有杀段玲,我们是自由恋爱。”
“段玲怀孕了,你知道吗?”王亚楠不动声色地看着田军的脸,到今天为止,这消息她还是第一次告诉田军。
“怀孕?你别胡说了!”田军笑出了声,“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再就是逛街买东西,根本就不会定下心来做一个母亲。”
王亚楠注意到田军说“母亲”两个字时,口气突然变了,变得有些痛苦,她伸手递给田军一张法医尸检报告的复印件:“我没骗你,这是我们法医室主任亲自开具的尸检报告,段玲被害前被证实已经怀有身孕。我想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你的,虽然我们在段玲身上发现的人体胚胎绒毛细胞的DNA并不完整,但用来和你的DNA比对足够了,你应该知道什么是DNA吧?”
田军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桌上放着的这张薄纸,仿佛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王亚楠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老李,老李皱起眉头:“我说田军,人家小姑娘跟了你这么长时间,整整三年啊,就算人不是你杀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呢,难道你就真的不痛心?她怀孕那段时间就在你身边,我查过燕子矶别墅的进出安保记录,证实段玲根本就没有自己单独外出过,每次都是你带她进出。她不会开车,也没人来找C区8号别墅里住的人。如今一尸两命啊!我想情况你应该最清楚不过的。对了,我本来还不想说,今天来你家之前,我和你们那片区的计生委交流了情况,得知你一直想要个孩子,连准生证明都打好了。但你老婆安茹因为三年半前的车祸失去生育能力,所以你在车祸后没多久就包养了段玲,田军,你年纪也不小了,既然做了怎么就不承认?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听到这儿,田军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他握紧双拳,发泄般地在屋里大吼,眼前的一幕让王亚楠和老李吓了一跳,老李刚想上前阻止,王亚楠却轻轻摇头示意他别管。
田军叫着吼着,像极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渐渐地,他的眼泪慢慢滚落,最终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掩面轻轻啜泣,嘴里时不时地还反复念叨着:“孩子……孩子……”
“田军,我们知道你没杀段玲和她母亲李爱珠,但你知道真相,我们也相信你是真心爱段玲的。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王亚楠说,“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段玲母亲的?”
田军突然停止啜泣,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缓缓说出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不,警察同志,你们别再问了,是我害了段玲,我就是凶手,两个人都是我杀的。没有别人,都是我自己干的,和别人没关系,你们抓我吧。”
章桐听到王亚楠说田军已经认罪,她立刻摇头:“这不可能,田军肯定是在替他老婆背黑锅!”
“你为什么这么说?”王亚楠伸手摁下电梯的上行键,回头问道。此刻,两人接到通知正准备赶去五楼参加案情汇报会议。
“安茹肯定参与了这个案件,我后来又仔细查看了李爱珠最后出现时的监控录像,用电脑记录下那名嫌疑人的行走轨迹点。串联起来后,我做了一个模拟的电脑假人,经过和正常人的电脑行走轨迹相对比,明显看出这个电脑假人的髋关节有陈旧性病变所导致的跛行。患这种病的人,基本有三种原因,一是结核性疾病,现在已经很少见;二是股骨头无菌坏死,一般都是在骨肿瘤初期;第三就是车祸导致下肢瘫痪,长期卧床后形成的关节屈曲畸形。而在这个案件中,安茹符合第三个原因。”
“得这种病的人行动不会受到限制吗?比如说开车杀人抛尸之类的?”王亚楠抬起头看着章桐。
“受损的只是股髋关节部位,别的没有大碍。亚楠,还是那句话,我要查看安茹的MRI影像资料,没有被篡改的那种。你明白吗?这样才能真正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王亚楠尴尬地转过头:“你就别老想着看什么影像资料了,李局没有同意我的申请,他说证据不足,如果继续强制实施的话……你也知道现在社会的舆论监督太厉害,安茹又是个残疾人,比较敏感。算了吧,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听了这话,章桐没吭声。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王亚楠率先走出电梯,向会议室所在的方向走去,章桐紧紧跟在后面。
开完会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这是吃午饭的时间。排在食堂队伍里等待打饭时,王亚楠注意到前面的章桐刻意多拿了一份红烧猪蹄,不禁皱眉说:“你不会打算增肥了吧?”
章桐耸耸肩:“这是给馒头拿的,宠物店都不愿寄养它,没办法,我只能把它放在家里。你想,我又没时间为它做饭,只能在单位食堂多拿点儿肉,把吃剩的骨头带回去给它当奖励。”
“它是被你宠坏了!对了,你现在还有时间出去遛狗吗?”上次章桐住院,王亚楠曾自告奋勇暂时照顾馒头,结果这只精力极度旺盛的金毛犬每天跑个不停,遛得王亚楠连换衣服上床睡觉的力气都
快没了。
章桐划过饭卡后,走到靠窗的地方找个座位坐下,放下手中的托盘说:“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它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我当然斗不过它。可是不遛又不行,所以现在天天几乎都是它在遛我,我哪怕闭着眼睛走都没事。”
“你就不怕它把你拽到河里去?”
章桐骄傲地说:“馒头就这点好,只要出去遛,我叫它慢点走,它就乖乖地带着我在马路上散步,从来都不乱跑。我看,它对得起那当导盲犬老爸留给它的遗传基因。”
王亚楠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那不叫遛狗,叫梦游!天天回家都已经快半夜,稀里糊涂被狗牵着满大街乱逛,不叫梦游叫什么?”
章桐翻了个白眼,赶紧换个话题:“亚楠,你想好下一步怎么做了吗?”
“放心吧。”说是这么说,王亚楠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田军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而她目前手头所掌握的证据也少得可怜,根本没办法直接指向安茹。光凭猜测不能抓人。想到这儿,她有点儿沮丧。
“那你有没有找到一直给安茹治病的那个医生?”章桐问,“我看过他的医嘱记录,但我没办法辨认出他的签名,只知道是天长市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我想找这个人谈谈。”
王亚楠点点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饭后王亚楠回到办公室,进门就遇到了二队队长卢天浩。
“王队,我正要找你,值班员说你吃饭去了。”
“怎么,你那边电信部门查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王亚楠问道。
卢天浩点点头,伸手递给王亚楠一张查询报告单,上面列了好几个电话,其中三个被黄色荧光笔勾勒出来:189×××××××8,189×××××××0,136×××××××9。
“第一和第二个号码我们已经查到机主,排除了嫌疑,而第三个号码属于一个不记名的手机卡,我打过去很多次,对方都显示关机。而这个号码通话的时间最接近案发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八分,通话时长为三分零七秒。”
“这些号码都是拨出还是拨入的?”
“都是拨入那个地区的。”
“被叫电话的号码呢?查到了吗?”
“查不到,转接基站只对主叫号码进行记录。”
“那你马上申请对第三个号码进行追踪,它虽然一直关机,但GPS肯定处于启动状态,这是电信部门强制安装的。我听治安大队老丁他们提起过,从零五年开始手机盗窃案逐渐增多,所以那年政府发了文,从零六年之后,所有本市售出的手机都要强制安装GPS软件,只要手机处于开机状态,就能通过号码查到机主所在的位置,但监控还是要电信和公安部门联合操作。但愿这个手机是零六年以后买的,你马上去办这件事,找到这个人,越快越好。”
卢天浩点点头,转身离开王亚楠办公室。
王亚楠打开电脑,找到三队上次发给自己的殡仪馆监控录像,她已经不止一遍地查看这段视频了,可每次似乎都没法真正解开心中的疑问。截屏中的男司机戴着棒球帽,大半张脸几乎都被掩盖住,即使监控录像再清晰,想看清楚这张脸的具体长相也不太可能。她又调出那段视频,因为是每隔三秒钟进行的间隔性拍摄,所以画面有些许停顿。王亚楠仔细查看着画面中那神秘司机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个步骤,开车门、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搬运尸体、关车门……
突然王亚楠愣住了,她迅速按下倒播键,让画面停在男司机站在汽车左后视镜的那个角度,然后再暂停。目测过去,画面中的人比身边擦肩而过的汽车左后视镜高出约七十厘米,而一般汽车后视镜离地面的高度为一米一左右,那么,也就是说这个男司机的身高在大约一米八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五厘米。王亚楠掏出手机,摁下老李的号码快拨键,接通后不等对方开口就问:“田军身高多少?”
“比我矮点儿,我一米七七,他差我五六厘米,所以我想他应该是一米七一到一米七零左右吧,怎么了王队?”
“我想,我们的案件里确实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燕子矶别墅,是整个天长市最高档的别墅区,占地面积不小。站在大门口朝里望去,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此起彼伏的巴洛克式乡间别墅群,俨然就是一副宁静安乐的田园风光,而有幸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用为钱发愁的人。
王亚楠老远就看到门口保安岗亭里那张严肃的脸,自从有了上次碰壁经历以后,她早早就把相关证件准备好了。
所幸的是这次并没有上次那样麻烦,或许是小区保安队的领导出面特意叮嘱过的缘故,除了保安队队长不停地再三提醒,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在别墅区中拉响警笛之外,其他登记事项倒是一帆风顺。
正在这时,王亚楠注意到有个年轻男子正从保安室里间屋走出来,垂头丧气的模样,手里抱着个纸箱子,里面装满乱七八糟的个人用品。年轻男子把纸箱直接搬到在门口角落停放着的一辆摩托车上,随即发动车子,离开别墅区大门。
王亚楠抬头问身边的保安队长:“你们这是开除人吗?”
胖胖的保安队长微微叹了口气:“早就开除了,今天是来结账要工资的。这小伙子人不错,就是心太软,把不该放进去的人随随便便放进别墅区,结果遭到住户投诉。这不,好好的饭碗丢了,现在这社会,想正儿八经地找到一份像我们这样工资待遇都不错的工作真难啊!”
王亚楠心里不由得一动:“他把谁放进去了?”
保安队长摇了摇头:“不太清楚,听说是个要饭的乞丐,是上头直接把他开除的。”
身后传来老李摁喇叭的声音,王亚楠赶紧打了个招呼回到车上,老李顺利地把警车开进别墅区。
“老李,刚才那保安队长说他手下有个保安前几天把一个乞丐随便放进别墅区,我怀疑就是李爱珠。等回去的时候我们好好查查别墅区监控录像,看到底是哪天发生的事情。”
老李点点头:“没问题。”
眼见田军家所在的A区7号别墅就在眼前,王亚楠的手机突然传来短信提示音。在老李把警车拐上别墅前停车道的间隙,王亚楠低头查看短信,没一会儿她立刻提醒身边的老李:“卢天浩发来短信,说经过电信部门的定位,第三个号码现在显示就在这个别墅区。”
“那不就意味着……”老李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停在停车道上一辆黑色轿车上,由于是侧面看,他清楚地看到了车头标志——奔跑着的美洲虎。
“王队,我想我们找到了段玲同学王蓓曾经提到过的那辆车!”他摁下手刹,伸手指着前面停车道上的车,“它的车头是个奔跑着的美洲虎,看上去和猎豹相似,这是一辆进口的捷豹,我们天长市并不多见,要好几百万呢,而它的车型和宾利乍一看差不多。”
“你把车开过去,停在那辆车的屁股后面,堵住退路,我们要好好会会这辆车的主人。”
安茹是个身材干瘦的女人。王亚楠心想,要是没有三年半前那场车祸,眼前坐在轮椅上的这个年轻女人应该是容光焕发、风采照人的。她的生活中什么都不缺,爱自己的男人、花不完的钱、高档别墅,当然还有全套进口欧美家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房间女主人的品位与众不同和生活的优越感。可惜,老天爷似乎给安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从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起,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安茹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副空壳。此刻,王亚楠在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一片茫然和死寂。
安茹对于王亚楠和老李的突然到访并不吃惊,她冷冰冰地支走保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头也不回地径直把电动轮椅开进书房。看她那熟练操作自动轮椅的一连串动作,可见这个女人在轮椅上已经坐了很长时间。王亚楠注意到她双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红黑相间的格子毛毯,就想到了临来时章桐的一再叮嘱,于是情不自禁地又多看了一眼安茹放在轮椅踏板上那似乎毫无生气的双腿。
上次来是在田军的画室,这次安茹并没有再在田军紧锁着的画室门口逗留,而是来到旁边的书房。
王亚楠一抬头,冷不丁看见有个上身穿浅灰色毛衣,下穿灯芯绒长裤,身材瘦弱,面容又有些苍白的年轻男人正悠闲地坐在书房的摇椅上看书。
“这位是?……”
“我弟弟,安再轩。”
“门口那辆车是他的吗?”老李随口问道,“真不好意思,我把车停在它后面了。”
“是我的车,”安再轩坦然地站起来,他走到安茹轮椅旁边,弯下腰对她柔声说,“姐姐,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用,安先生请坐,既然来了,我们也想和你谈谈。”王亚楠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指了指安再轩刚才坐过的摇椅。
见此情景,安再轩微微一笑:“警官,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事要谈。再说学院里有事,我本来也不打算过多停留。”
“就几句话,”此时的王亚楠早就胸有成竹,她看到安再轩的身高正好略高于旁边站着的老李,这样一来,他的身高就很接近殡仪馆那段监控录像中所显示的司机身高,“只是警方正常的办案程序而已。你不用担心,不会误了你的工作。你姐夫田军现在已经向我们警方供述了杀人抛尸的所有经过,但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希望你们家属能配合我们工作的进一步开展。”
王亚楠注意到安茹朝安再轩点点头,安再轩就回到摇椅边重新坐下来,她心里不由得一动,显然,眼前的这个年轻小伙子非常听姐姐的话,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警官,你尽管问吧。”安茹挑了挑眉毛,声音平淡得如一条直线。而田军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似乎与安茹没有任何关系,她并不关心自己的丈夫。
“安先生,请问你目前的工作单位是哪里?”
“市医学院,我是一名讲师。”
“哦?”王亚楠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那请问你具体是教哪个专业的?我同学也在里面教书,太巧了,可能你们还认识。”
听着王亚楠像模像样地拉家常般的问话,老李不得不佩服这位顶头上司很会编故事。
“是吗?我今年刚分配过去,认识的人并不多,我在临床医学专业工作。”安再轩回答。正在这时,安再轩随身带着的手机响起来,他表示歉意后就快步走出书房去接听电话。
王亚楠皱了皱眉,她注意到安再轩拿手机的那只手上布满水泡和皮疹,有的地方还有轻微破皮的迹象,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感染了。
“警官,我先生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他是被冤枉的,你们肯定弄错了。我已经准备请律师,我行动不便,请你们尽早给我一个答复。”安茹冷冷地问。
老李清了清嗓子:“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警察不会随便冤枉人,我们办案是讲证据的。再说我们只是对田军进行了一些例行询问,他就承认了与那两起杀人案件有关,并没有人逼迫他,所以我们现在要对他依法进行审查。有什么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放心吧。”
趁坐在轮椅里的安茹不注意,王亚楠迅速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推给身边的老李。老李瞄了一眼,很快明白了王亚楠的用意,他缓缓把右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然后迅速地按下一串号码,他并没有急着接通,只是耐心地等待。
“我先生承认了?他怎么会这么做?不,这不可能,肯定是你们逼他的!”安茹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
王亚楠皱起双眉,严肃地说:“安茹,你不能凭空猜测,警方办案是有原则的,请注意你的言辞!”
“那他为什么要承认他没做过的事?他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看,还敢杀人?笑话!”安茹的脸上充满不屑一顾的神色。
正在这时,安再轩回到书房:“实在很抱歉,我要回学院了,一个小时后还有课,姐姐,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说着他向王亚楠和老李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书房。老李说:“我这就给你移车去。”紧随其后也走出书房。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拘留所探视?”王亚楠突然问。
安茹愣了一下,随即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我先生是无辜的,我相信他没杀人。很快就会真相大白,我没必要去看他,他自己会回家的。再说我坐在轮椅里,进出也不方便。”
王亚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安茹,然后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一边继续想着问题来拖住安茹,一边紧紧盯着窗外停车道上的一举一动。
老李把车移开后,并没有急着马上下车,他坐在警车里,看着安再轩开着捷豹车开出停车道的一刹那,他暗暗按下手机呼出键,从开着的车窗里,他清晰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电话铃声,而这个铃声就是从擦肩
而过的安再轩捷豹车里传出的。老李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迅速挂断了电话。
王亚楠字条上的那句话说得很清楚——趁手机还开机,证实号码!
从保安室出来,王亚楠的收获并不理想,监控录像三天一换,记录本上只有“乞丐”两个字,投诉住户是保密的,不能留档,而那个被开除的保安手机也欠费停机,没有可用的联络方式。
王亚楠懊恼地钻进警车,抱怨道:“这些人说话都是一个版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知道时间是五天前上午发生,我看明明就是害怕丢饭碗!老李,回去的路上拐个弯,我们去交警队事故处理科。”王亚楠一手扶着车门,一边转头对身后的老李说道。
“你是想去查那场车祸?”
“对,我们现在手里就田军这张牌有点用处,而要想让田军开口,就必须卸掉他心里的包袱。田军之所以替他老婆顶杠,很大部分是因为愧疚,我想不是因为包养段玲的事情,症结应该是三年半前那场车祸。而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没有证据直接抓安茹,但对于她弟弟安再轩,已经有足够条件可以传唤,回去后就办这件事。”
老李点点头,迅速钻进警车发动引擎。
回到局里后,王亚楠吩咐老李前去申请办理传唤手续。而她则径直来到拘留室,在被移送到看守所之前,田军有四十八小时用来说出真相。王亚楠知道,此刻自己必须帮他一把。
她先把那张监控录像的截屏照片放在田军面前:“我想你应该认识照片中这个人。”
“是我。”田军的目光并没有在照片上过多停留。
“你到现在还在替别人扛?”王亚楠有些生气,“这人比你高了整整七厘米,他是安茹的弟弟安再轩,不是你!自始至终你都很清楚这个案子是谁做的。所以你才会在事发后拿出二十万现金去送给段玲父亲。你一直想弥补心里的愧疚,但你要搞清楚,你真正对不起的不是安茹,而是段玲和她母亲李爱珠,还有无辜的孩子!三条人命啊!三年半前的5月27日,这一天你总该记得吧?”王亚楠又拿出一叠资料,其中有包括交警支队现场处理记录,和撞车后所拍下的现场照片等,逐一放在田军面前。
她说:“你们当时刚从和车祸现场相距不到三公里的牌楼医院出来,结婚五年终于成功怀上孩子,你们两个都很兴奋。这些都是你自己当时在交警队做笔录时亲口说的。这本来是件喜事,但是一辆水泥罐装车因为车速过快,转弯时发生侧翻,正好压到你们所乘坐的车辆,惨剧就这么发生了。虽然事故责任认定已经确认水泥罐装车的司机负全责,但这场车祸不光带走了你们的孩子,也永远让安茹当不了母亲。因为当时车是你开的,自然而然,死里逃生的安茹就责怪起你来,而你也无法原谅自己。”
田军默默低下头。
“我相信你当初见到段玲的时候,或许只是因为无法面对没有子嗣的结果,你不忍心离开下肢瘫痪的安茹。但是你又要孩子,所以找到了段玲。可是命运捉弄了你,让你真正爱上了她,对吗?”
田军哭了,眼泪夺眶而出:“我……我对不起她,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死。”
“你说得没错,你没杀她,但她却是因为你而死!”王亚楠话锋一转,“所以说,你真正对不起的不是安茹,而是段玲!”
田军满面泪痕:“都、都怪我,我没想到她会真愿意怀上我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能满足她的各种要求,我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最贵的首饰,我曾经提出过想要个孩子,但她一直没同意,说自己年龄太小,以后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我爱上了她,她不仅漂亮,而且还很单纯、很天真。而我每天回到家,面对的却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和背负着永远都还不清的感情债!我只要一看见她在轮椅上的那双腿,就想哭。”
“所以和段玲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王亚楠轻轻叹了口气,“段玲出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还不说实话,你对得起死去的段玲,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吗?”
“我……我真不知道,警察同志,我也是一时糊涂,都怪我不好!”田军一边说,一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叫我去画展剪彩,后来又参加酒会,回到燕子矶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这个你可以去安保那边落实,他们对进出的车辆都有记录。我先去了C区8号,就是我给段玲租住的地方,我给她买了一条项链,想哄她开心,我每天回家前都会先去她那边。结果等我到别墅的时候,灯开着,门也开着,人却不在了。我找遍整栋别墅,半个人影都没有。我有些发慌,段玲是不是离开我了?可后来又一想,她最喜欢的几套衣服都没拿走,她跟了我三年多,真要走也会留下几句话,可我几乎把别墅翻遍,连个纸条都没找到。我打她手机也是关机。那时候我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肯定发生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报警?”
田军苦笑着摇摇头:“我和她的关系是见不了人的。你想,我怎么可能为此而毁了名誉呢?”
王亚楠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张憔悴不堪、略显老态的脸,她突然有种想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后来发生的事情呢,你继续说。”
“纸包不住火,我知道我和段玲的事情迟早都会被安茹知道,所以我那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回家找她问问。所以我收拾了一下,把段玲的个人用品都收起来,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准备第二天处理掉。一个多小时后我离开了C区8号,回到A区自己的家。”
“那个时候家里有人吗?”
“没有,除了保姆在,保姆也说不清我妻子安茹去哪儿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安茹才被她弟弟送回来。她弟弟说那晚安茹感觉不太舒服,所以打电话叫他送她去看医生。”
“她怎么不叫你?”
“她恨我,很少和我说话,有事情都找她弟弟安再轩。”
“那保姆呢,她还在吗?”王亚楠心里一动。
“很快就被辞退了,安茹说她偷东西,手脚不干净,现在这个才上班没多久。”
“据说你们家经常换保姆,对吗?”
田军沮丧地说:“安茹瘫痪后,整个人都变了,脾气非常不稳定,所以在家里嫌弃保姆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平均两三个月就要换一个,最少的才干了半个多月就被辞退了。”
“你还记得辞退保姆的理由吗?”
“我哪能记得清那么多,更何况过去这么久,人也没地方找了。”田军躲开王亚楠的目光。
“你为什么怀疑你妻子安茹和段玲的失踪有关?”
“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田军叹了口气,“本来把段玲安排在别墅区,我就是想图个方便,好找借口,毕竟开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段玲这小丫头朋友圈很简单,我了解她,几乎对外没什么交往,把她安排在别墅区我家附近,我也放心。当然,我也想过或许迟早会被安茹发现段玲的存在,但这三年都过来了,反正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担心。如今段玲突然失踪,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安茹,可她那天并不在家,她弟弟小安送她去医院检查了。”
“和我说说安再轩。”
“你问他干什么?”田军一下子愣住了。
“没什么,就问问,一般程序。”
田军脸上这才显得轻松了些,他往后一靠:“小安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就显露出才华,他大学刚毕业就被母校聘为讲师,他姐姐的病也是他在四处奔波。可以说,小安陪在安茹身边的时间比我要多很多。”
“他知道你和段玲的事情,对吗?我们有个目击证人说,他当年曾经开车帮段玲拿过东西。”
田军点点头:“没错,他知道。我和段玲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有一次被他看到了,他开始很生气,后来我请他喝酒,把心里的苦闷告诉他,说只是为了想要个孩子,他最终也还是理解了。”
“他才工作没多久,哪儿来的钱买车?”
田军笑了:“当然是我送他的。我一幅画能卖到上百万,这车是在那年的车展上买的,朋友拉的线,再说价格本身并不是问题。”直到这一刻,田军的自信和傲慢才略微有了些许流露。
“你见过李爱珠吗?”
“段玲的母亲?没有,我没见过。”田军毫不迟疑地摇摇头。
王亚楠向前靠了靠身体,然后双眼紧盯田军:“既然现在你已经说出你不是杀人凶手,那为什么最初要承认?是不是在替你老婆安茹背黑锅?”
田军不由得怔住了,急忙结结巴巴地辩解起来:“我……安茹不可能杀人,她下肢瘫痪好多年了!我这么做是因为……”
突然老李推门进来,弯腰在王亚楠耳边低语几句,王亚楠笑了,站起身对愕然的田军说:“田军,不用多说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她点头示意屋角的拘留室管理人员带走田军。临走到门口的时候,王亚楠突然回过头叫住拘留室管理人员,然后问田军:“你名下共有几辆车?”
“两辆,第一辆在车祸中压坏了,修好后因为怕安茹见了伤心,就一直在车库里放着没开,另外又买了现在的这辆宾利。”
“你老婆以前会开车吗?”
田军点点头,“车祸前刚拿到的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