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二三十分钟前,艾顿法官看着女儿从前门出去。他看着她漫步走开后,转身面对家里的三位客人。
“男士们,”他问,“什么风把你们这些贵客吹到府上?”
今天早上,他穿着的服装很正式,深色的外套、直条纹的裤子、翼领和灰色的领带看来都非常考究。这整体的感觉很难形容,这身衣服让人觉得艾顿法官是个难缠的角色,他暴躁中又表现出冷淡、礼貌性的耐性,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菲尔博士坐在沙发上,巴洛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葛汉巡官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的笔记本就摆在棋桌上。
“先生,我还是认为,”葛汉缓缓说道,“让艾顿小姐留下来比较好,她也想留下来。恐怕我们得叫她回来。”
尽管这是他惯常的责难方式,葛汉的脸色看来却严肃多了。
“如果你想叫她回来,现在还来得及。我还等着你们答复,是什么风把你们这些贵客吹到府上?”
“这个,先生,”葛汉紧张地耸起肩膀,清了清喉咙才接着说,“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和我的上司及局长开过会,讨论了整个情况,觉得很遗憾。所以他们和我都觉得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
“等什么?”
“进行逮捕,”葛汉回答。
艾顿法官关上落地窗,整个房间显得更暗了。
他回到自己的沙发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来吧,”他说。
葛汉陷入忧闷的沉思。
“听着,先生,是这样的。我承认,我一开头就出了岔。我思考的方向也许没错,可是许多近在眼前的事我都没有注意到,等到菲尔博士指点我才晓得。”
廉价沙发的衬垫质地颇为粗糙。艾顿法官的手掌开合时,他们听得见指甲刮扶手的声音。
“是这样子,”他看了菲尔博士一眼,“所以多亏了你的——哎——详细说明,先生,我们现在才知道了这些我们自以为明白的事实——”
“不是的!”面带愁色的菲尔博士大声说,语气坚定,然后压低了声音,“我只是运气好,能解释这件谋杀案是怎么发生的。其他的部分不关我的事。”
“这件谋杀案是怎么发生的?”艾顿法官重复了那句话,显然相当好奇。“有人怀疑这件谋杀案怎么发生的吗?”
“我的好先生,”菲尔博士说,“除了这一点,其他的事我无所怀疑。如果你准许,我们准备向你解释。”
“我有失礼数,”法官顿了一下,“男士们,想喝点什么吗?”
“我不用,谢了,”葛汉说。
“不用,谢谢你,”菲尔博士说。
“我想喝一点,先生,”斐德列克·巴洛说。
艾顿法官走到餐具柜边,为客人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从一个陈年的矮宽瓶为自己倒了少量的白兰地。他拿大高脚杯的轻柔模样仿佛里头装的是液状的黄金;从某一方面来说,这种酒也确实非常珍贵。他把一根雪茄修了尾,点燃后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他用手温着酒杯,让杯里的酒轻轻打转。窗外的太阳时而露脸时而藏匿。艾顿法官一派沉着。
“我洗耳恭听。”
“这档事的症结,”菲尔博士说,“出在从一开头就没有人注意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大家都看到了,明明就在眼前,奇怪的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代表的意义。我说的这件事,是用手指在莫瑞尔头上的伤口转一圈,就会发现并没有火药残余。”
艾顿法官蹙起眉头。
“然后呢?”
“我再说一次,”菲尔博士强调,“没有火药残余。这是什么意思,大概用不着我说。这表示开枪时,枪口没有正对着莫瑞尔的头。手枪大概是在五六吋远的地方,也许更远,我们无法断定。”
他吸了一大口气。
“然后看看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们知道凶手是在莫瑞尔对接线生说‘救命!’时开枪的。我们都是怎么讲电话的?嘴凑着话筒讲。
“莫瑞尔是后脑勺中枪致命的。子弹从右耳后方进去,而手枪在一段距离之外。
“所以,当我发现话筒里面——里面——有火药残余,你们能怪我那么惊讶吗?当我发现凶手从莫瑞尔后面一段距离外开枪,莫瑞尔的头挡在电话前,不但话筒上有火药残余,里头的扬声震膜还被震破了,你们能怪我那么惊讶吗?”
菲尔博士坐直了身子。
他平静地说:“听我说,男士们,这是不可能的事。8点半这一声枪响,没有人把头挡在电话前,手枪一定是在离话筒1吋以内的距离,指着其他地方开枪的,所以话筒里才有火药残余。因此,8点半的枪响不可能是让安东尼·莫瑞尔致死的那一枪。”
菲尔博士停了一下。手指梳过那一头夹杂着华发的乱发,显得非常不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困惑。
“这很清楚,对不对?”他这么问,扫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提出对电话的疑问时,你们都显得不以为然,可是我不能不问。”
艾顿法官喝了一大口的白兰地。
“这个解释,”他承认,“似乎有可能,所以——”
菲尔博士做了个手势。
“哦,”他说,“所以,莫瑞尔没有对着话筒说‘沙丘之屋,艾顿的小屋,救命!’所以,说这些话另有其人,而且刻意靠着话筒开一枪,让接线生以为那就是发生的事。所以,这都是假造、设计出来的。”
“设计?”
“凶手设计的,”菲尔博士说,“让人以为莫瑞尔是在那个地点、时间死亡的。”
葛汉巡官转着笔记本。斐德列克·巴洛喝完他的威士忌加苏打水。菲尔博士继续说:
“星期六晚上检视过这个房间后,这一切就更清楚了。有人开了两枪。莫瑞尔应该是在8点半前死于第一枪,第二枪是在这里开的。可是,手枪里只有一个空弹壳。一定是凶手在弹匣里放了另一颗子弹,好让我们以为手枪只开了一枪。
“这就让人对两件事感到好奇。第一,那一颗额外的子弹是哪来的?是凶手另外带了一颗子弹?还是带了一个空弹壳?还是——”
菲尔博士停了下来。指着棋桌,神情显得抱歉。
“星期六晚上,就在我全神思考这些疑点时,我走到了这张棋桌边。我拿起棋子把玩,心不在焉地丢接着棋子玩,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莫瑞尔有个习惯,然后我想起他口袋里的东西。”
艾顿法官头一回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时,葛汉巡官注意到雪茄尾端上的齿痕。但是,法官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他口袋的东西?我不明白。”
“他的幸运物,”菲尔博士解释,“他的吉祥物,是一颗子弹,.32口径转轮手枪的子弹。他习惯抛接这颗子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把这颗子弹带在身上,坦纳特小姐可以作证。可是,我记得文斯朗读莫瑞尔口袋物品明细时,没有提到子弹。”
“唉呀!”艾顿法官低声抱怨着,把杯里的白兰地喝完。
“那就关系到第二点。如果有人开了第二枪,这第二颗子弹到底跑哪儿去了?”
他停了下来,热切地看着所有人。
“不在这个房间里。葛汉巡官向我保证。他确定警方搜过每一个角落了,没找到那样的东西,虽然我们知道有第二颗空弹壳。星期六晚上他开车载我到饭店的路上,我越是追问,他越是肯定。可是,子弹不可能飞出这个房间。所以空弹壳一定还在这里。”
法官脸上带着笑意。
“现在,”他指出,“若是因为子弹不在这里,就要抛弃这个相当可靠的理论,是不合逻辑的。”
“的确,并不合理,”菲尔博士说。
光线又暗了下来,他们只看得见菲尔博士喘着气的身子侧影。
“如果你准许的话,葛汉巡官现在要模拟凶手当时的行径。我身体不够灵活,没办法表演。”
在场的人这会儿全把目光转移到葛汉巡官身上。葛汉一副坚定严肃的模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巴洛细看后,认出是一包东尼糖果公司的日香糖。葛汉剥开一片口香糖的包装纸,把口香糖放入口中。
法官打量着他,没说话。艾顿法官看葛汉的表情跟当初他看莫瑞尔的表情没两样。
“当然,”菲尔博士又接着说,“我应该早些明白这一点。其实有三个相当明确的迹象指示了我们该调查的方向。
“第一个是电话,我老早就觉得电话不对劲。我一开始就觉得电话有问题,就像当时我跟你们说的,为什么电话只是被推落桌面,就破损得那么厉害,像是有人使劲往地上摔似的,或是——从很高的地方让电话坠落。
“然后是旋转椅上的小坐垫。我检查过,很脏,可是整个屋子却很干净。我知道葛汉巡官当天晚上稍早的时候,曾拿起坐垫拍打掉一些泥垢。看起来像是有人穿着湿靴子踩在上面过。
“最后,是这个。”
菲尔博士拖着笨重的身子,慢吞吞地走到桌子边。他挪到桌子的另一头,好让大家都不会被挡住视线,他拉了桌灯的链子。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书桌和地板,跟前天葛汉开灯的时候一样。
“艾顿法官,”菲尔博士继续说,“告诉我们他在8点20分离开这个房间到厨房去时,只亮着这盏灯。8点20到30分之间,有人开了中央的吊灯。为什么呢?你们可以看见桌灯的金属灯罩是固定的,灯光只照到桌子和地板,照不到房间的上半部。
“把这一点跟那两件事:(一)有人踩在旋转椅的坐垫上,(二)有人把电话举高再挥下,两件事一起考虑,我们要看的只有一个地方。确实,我们要找的只有一个东西。”
菲尔博士转身,走到往门厅的门边,中央大灯的开关前。他按下开关,吊灯刹时大亮,众人的眼睛好一会儿才习惯强烈的灯光。
“在这里,”菲尔博士说。
书桌上方的墙头,怪诞的麋鹿头正看着他们。这个麋鹿头俗气老旧又被蠹虫吃得一塌糊涂,跟丑陋的蓝色花壁纸、刺绣的沙发靠垫倒是很相配。
艾顿法官的声音变得干涩粗嘎,失去了警戒心,也因讶异而显得有点激动。
“你是说——”
“葛汉,表演给他们看,”菲尔博士建议。
葛汉巡官站了起来,从臀部的口袋掏出一把艾维斯管特.32的手枪,先试了试,确定旋转弹膛能转到击铁前。
他走到桌子边,把旋转椅挪到手枪前两呎远靠麋鹿头左边的地方。他把枪换到左手,将一条手帕缠在右手上,用右手拿起电话和话筒。就这样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握着手枪,他站到了椅子上。他忙着稳住身子,椅子则咯吱咯吱猛响。
葛汉的视线现在差不多可平视麋鹿的玻璃珠眼睛。他把手枪指着怪诞鹿头的右鼻孔。然后将电话线的长度拉到极限,把电话和手枪靠在一起,俯身把头凑向这两样东西。
然后他轻声说话,字字清楚。
“沙丘之屋。艾顿的小屋。救命!”葛汉说。他倏地把头往后一缩——开了枪。
枪声在密闭的房间里轰然作响。接下来发生的事如此快速,斐德列克·巴洛要到后来回想时才晓得自己目睹了什么事。
电话松脱了手,猛地撞击地板当啷作响。电话坠落时,葛汉手上的手帕也随之飘动。他刚往鹿头的右鼻孔射了一颗子弹,就在葛汉急速伸手到鹿头的左鼻孔时,右手突然颤动了一下。在他的手还没碰到鹿头前,脚下椅子边的地毯突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里突然出现一堆淡红色的沙,仿佛一个隐形的沙漏刚倒了过来,从空中飘落。就在葛汉把大拇指用力按进鹿头的鼻孔前,这些沙形成了一座迷你金字塔,一点沙撒到旁边去了。
“找到了!”巡官吐了一口气。底下的椅子咯吱哀叫着,葛汉身子一斜,差点跌下来。“口香糖还是有点用处,把一颗.32的子弹紧紧塞入洞里,跟油灰一样牢靠。而且口香糖硬了以后,跟里面的石膏一个颜色。”
大伙儿一阵沉默。
“没错,”菲尔博士叹了口气,其他的人看着他,“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经过。一直要到昨天,我坐在饭店房间的阳台看着对街三名男子填沙包,然后有人提到这座小屋的前任屋主是加拿大人时,我才想到这一点。
“加拿大和美国的动物标本制作师,在制作大型动物的头部标本时,习惯在头壳和多层油布下填细沙。看到麋鹿头时,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你们知道,英国是没有麋鹿的。重点是,这活脱就是个天然的沙包,一个沙包轻而易举就能挡住小口径的手枪子弹。”
他回到沙发坐下。
葛汉巡官把上衣上的几粒沙掸掉,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的体重让地
板震动了一下。他把手枪放在桌上。
“没有疑问,”葛汉严肃地说,“里面有两颗子弹。星期六晚上射的那一枪,子弹在鹿头的另一个鼻孔里。”
“非常高明,”艾顿法官说。
他似乎想清喉咙,这个轻微的动作触动了颈子的肌肉。可是,他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你说,”法官思绪满怀地接下去,“有人这么做?”
“是的,先生,那个凶手。”
“哦。那你要怎么说我——”
葛汉注视着他。
“你?”他大声说,“老天,先生,我们从没想过是你下的手。老实说,我们知道不是你干的。”
窗外,草坪上有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一扇落地窗倏地拉了开来。康丝坦思·艾顿和珍·坦纳特先后跑进了屋子,急步停住。房里四个人的情绪如此紧绷,也许只有一个人例外,没人注意到这些女孩进了房间,直到康丝坦思开口。
“我们听到枪声,”她的声音既尖又细,“我们听到枪声。”
她的父亲伸长了脖子回望,似乎因为看见了她而变得恼怒。他摆着手,像是在斥退一名仆人。
“康丝坦思,”他冷淡地说,“拜托,别在这个时候打扰我们。你在这里,对我们不方便。请出去,顺便带——”他戴上眼镜——“这位女士离开。”
“别走,”巡官说,显得严肃又有种自信,“小姐,请留步。我有个想法,只是个想法。等一下我们需要你。”
然后他回到对法官的严正说明。
“你瞧,先生,你是最不可能有此疯狂行径的人——在自己的家犯下让自己吊死的罪行。不是的,先生,有人帮你做了这件事。我们刚刚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可以证明。可是,还有其他的事实。一旦我们找到证据——就定案了。菲尔博士也同意这个看法。
“你的说辞虽然听来荒谬,但都是真的,没有问题。凶手趁着你在厨房的时候,把莫瑞尔的尸体放在这里。凶手开了灯,布置了现场,开了一枪空包弹。然后凶手把莫瑞尔的尸体推到红沙上,再开溜。”
“我们听到枪声,”康丝坦思又说了一次,仍是尖厉的声音。
葛汉转过身子。
“是的,小姐,没错,”他简要地向这两人说明了刚发生的事。
康丝坦思和珍没吭一声。康丝坦思脸都白了,珍很镇定,可是眼神高度警觉。吊灯明亮的灯光让两人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
“所以安东尼不是在这里,”康丝坦思吐了口气,“中枪的。”
“不是的,小姐。”
“他也不是在8点半——中枪的。”
“不是的,小姐。早了几分钟,但也只早了一点,短到让医生看不出差别。”
“杀他的也不是——爹地。”
“不是的,小姐。刚才我正要说。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可能杀了他。只有一个人有改变凶案时间和地点的必要。只有一个人要让我们以为莫瑞尔先生是8点半在这里中枪的,而不是在其他的时间地点,否则他就毁了。我们已经有证明这个人是凶手的证据。我马上让你们看这个证据。”
葛汉没说话,站了起来。脸上的荨麻疹犯得厉害,好像一个人憋了气,准备潜水的模样。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把手放在一个人肩头。
他说:
“斐德列克·巴洛,我得请你跟我到通尼许镇的警察局。你将被正式起诉谋杀安东尼·莫瑞尔,你将被监禁起来,一个星期后在艾克希特市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