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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审团,你们做出判决了吗?”
“是的。”
“被告约翰·爱德华·黎派特被控犯下谋杀罪,有罪还是无罪?”
“有罪。”
“你说他有罪,这是你们一致同意的判决吗?”
“是的。附带一提,”陪审团主席急忙补充,“强烈建议从宽量刑。”
法庭里骚动了起来。宣布判决时,观众微微倒抽了口气,接着是一片死寂,显示这项建议的分量太轻而不值得感到欣慰。但被告席上的那个人可不这么想。在整个审判过程中,这还是他脸上首次有了希望的踪影。他发愣的双眼望着陪审团,像是期待他们再说些什么。
法庭助理书记官记录下建议,清了清喉咙。
“约翰·爱德华·黎派特,你辩称没有犯下谋杀罪,而决意与国家兴讼。现在国家判你有罪。你有不该依法判你死刑的理由吗?”
被告眼神呆滞地回望,有如受了惊吓。他张开又闭上了嘴。
书记官等着。
“我错了,”被告恭顺地回答,“我知道我做错事了。”
狂躁之色忽地涌上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
“可是您,大人,”他恳求法官,“还有您,大人,”又恳求书记官。也许是不想显露情绪或感到窘困,书记官别过脸去。“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她。这是我一直想告诉你们的。我回到家,发现那个家伙来过家里,她又笑着承认,我实在受不了。”
他使劲地咽了口口水。
“于是我揍了她。我知道我揍了她,但我不确定自己还做了什么。只见她躺在地板上,水壶还在火炉上滚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爱她。”
艾顿法官无动于衷。
“你要说的就这些?”法官问。
“是的,大人。”
艾顿法官取下眼镜,慢慢地把跟眼镜一边耳后跟缠住的假发解开,折起了眼镜,小心地放在前面的桌上。他交叠起短胖的手指,平静但叫人畏惧的眼睛仍直视被告。
艾顿法官个子不高,丰腴但称不上胖。绝不会有人猜到假发下的法官有着中分、稀疏的姜黄色头发,指节因为写太多字而疼得伸不直;或是能够体会红色带黑叉口法官袍底下的他,在春季西岸巡回法庭终期又热又累的感受。书记官拿着代表黑披肩的黑丝绒方块,走过来把对折的丝布尖端朝下挂在他的假发上。另一头的牧师也站了起来。
艾顿法官的声音柔和,却像死神或命运之神一样超然且不带情感。
“约翰·爱德华·黎派特,”他说,“陪审团认为你以凶残的手法杀害妻子,判你有罪。”他缓缓把气吸入鼻子。
“为了替自己脱罪,你以一时情绪激动才有此犯行作答辩。这一点意义也没有。法律可不会为此开恩,你的案子没有法律可适用的例外。你的辩护律师以过失杀人罪作答辩,但本席和陪审团完全无法同意。”
法庭里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法官顿了一下。
被告的律师——皇家大律师斐德列克·巴洛低头呆坐,转着一支铅笔。律师席后方,巴洛的一个同事看着另一位同事,做了个“输了”的手势。
“事实还是没变,你在头脑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形下,殴打妻子致死。陪审团建议从宽量刑,本席会予以适切考虑。但本席把话说在前头: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本案现在就差本席依法宣判执刑。也就是说,你会被带回牢里,再从牢里带到刑场吊死。愿上帝怜悯你。”
“阿门,”监狱牧师说。
被告一开始还带着迷惑的眼神,突然间,他似乎发狂了。
“这不是真的,”他说,“我从来就没有意思要伤害她!从来没有!啊,我的天,我才不会伤害波丽。”
艾顿法官看着被告,眼神坚定。
“你自己清楚你有罪,”他冷漠地说,“把犯人带走。”
巡回法庭空间狭小,观众又坐得满满的。一位身着浅色夏装的女孩自后方站了起来,侧着身想挤出去。她觉得她再也受不了这个地方的味道。一双大靴子绊了她一下,这群看审看得入神的观众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可以感觉到他们沉重的呼吸。
女孩的同伴是一位身材厚实、打扮过于考究的年轻人,先是一脸困惑,接着随女孩走了出去。有人把吃完的玉米片纸袋丢在地上,年轻人正好踩过,发出嘎扎嘎扎的声音。在康丝坦思·艾顿小姐走到法庭通往大厅的玻璃门前,听到一连串窃窃私语正评论着。
“很不人道,对不对?”一个声音低语。
“你说谁?”
“法官啊。”
“他呀?”一个女人满意地说。“他懂道理,他行的,他有办法看穿罪犯。要是他们真有罪——就得法办。”
“噢,”第一个声音勉强同意,准备就此打住,“是要有法治没错。”
外面的大厅挤满了人。康丝坦思·艾顿走下一小段阶梯,来到隐匿于法院和教堂灰石背墙间的小花园。虽然才4月底,这个英格兰西南部小镇的春天已带有夏天的暖意,天上的云朵也分外明亮。
康丝坦思在花园中央的长椅坐下,旁边立着一尊颜色黯淡的破损石像,是一位带假发的男子。康丝坦思刚满21岁,是位清秀的金发美女,极力在装扮及发型上让自己显得成熟,在谈吐上可就没办法了。但在伦敦的朋友圈,她就不用伤这个脑筋。金发、肤色白皙的康丝坦思有着褐色的眼眸和深色的睫毛。她四处打量着花园。
“我还是小女孩时,”她说,“常在这儿玩。”
她的同伴没回应。
“所以,那是你的父亲?”他把头向巡回法院撇了撇。
“是的。”
“相当严厉,对吧?”
“不算严厉,”女孩的口气相当强烈。“他——噢,其实,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都不清楚。”
“动不动就发脾气?”
“有时候。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大发雷霆。我想他不是会暴跳如雷的人。他的话向来不多……我说,安东尼。”
“什么事?”
“我们犯了个错,”康丝坦思边说,边用穿着凉鞋的脚尖在碎石路上划圈,并注视着地上的圈圈。“今天我们不能见他。我忘了今天是巡回审判的最后一天,会有各种仪式、程序之类的事。他照例会和他的书记官喝一杯,而且——而且——反正不行就是了。我们最好回去参加珍的派对,明天再到‘沙丘之屋’去见他。”
她的同伴微笑着。“亲爱的,不想急着面对现实?”
他伸手让指头在康丝坦思的肩膀上游走。他很有南欧风格的男人味,他自己也晓得。这种男人,珍·坦纳特曾这么说过,总是让女人觉得他直盯着自己瞧。
若不是有个英国人的名字——安东尼·莫瑞尔——你会以为他是意大利人。他有着橄榄色的肌肤,强健洁白的牙齿,浓眉下有双引人注目的灵活眼睛,满头浓密发亮的发丝。他的笑容迷人,举止慢条斯理。这也是张自觉聪慧却又固执的脸。
“不想急着面对现实?”他又说了一次。
“不是这样的!”
“亲爱的,不是吗?”
“你不明白吗?今天他身边会有很多人!明天他会到他在侯修湾刚买的小屋去。除了帮佣的妇人,那里不会有别人。那个时候再跟他说,不是比较好吗?”
“我开始觉得,”莫瑞尔说,“你不爱我。”
她的脸上有了光彩。“噢,安东尼,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莫瑞尔拉起她的手。“我爱你,”他说。这项举动的诚意毋庸置疑。莫瑞尔认真到鼻息几乎都要喷出来了。“我想亲你的手,你的眼,你的喉头和小嘴。我现在就可以跪下来向你求婚。”
“安东尼,别这样——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样!”
康丝坦思不晓得自己会觉得这么尴尬。
在伦敦、切尔西区或布隆伯利区,这样的举动没什么奇怪:但在巡回法院后面的小花园里,就显得可笑了,仿佛一只大狗把前爪放在她的肩头,正要舔她的脸。她爱安东尼,但她隐隐觉得做每件事都得要适时适地才是。莫瑞尔凭他敏锐的直觉,很快就明白了。他微笑着坐了回去。
“亲爱的,你又在压抑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在压抑,对不对?”
“压抑得非常厉害,”她的同伴装正经答道。“我们会有所改变的。但你不把我介绍给你的父亲,让我觉得有点伤心。”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她迟疑着,“应该先让他心里有个底。事实上——”她又迟疑了一下,“我跟一个朋友大概提了一下,要他在我们到之前,先向父亲提这件事,你明白吗?”
莫瑞尔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噢?哪一个朋友?”
“斐德列克·巴洛。”
安东尼·莫瑞尔把手伸进背心口袋,掏出他的吉祥物。莫瑞尔在想心事或思考时,习惯不停抛接这个东西。这是一颗子弹,一颗小口径左轮手枪的子弹。莫瑞尔说这颗子弹背后有个有趣的故事,但康丝坦思不懂,没用过的子弹能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子弹抛到空中,一手啪的一声,稳稳按在另一只手掌上。他又抛接了一次。
“巴洛,”他斜眯着眼说,“是那个在法庭里的家伙吗?他为你父亲刚刚判处死刑的人辩护?你父亲要你嫁给他的那一个?”
看到莫瑞尔竟然心生醋意,脸一下气得发白,让康丝坦思感到意外。虽然不应该,她心里却乐得很。她连忙纠正莫瑞尔。
“安东尼,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跟他没什么。我对斐德列克·巴洛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也知道。我跟他一起长大的!至于爹地要——”
“要什么?”
“爹地会顺我的意。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褐色的眼眸闪烁。“听着,亲爱的。我写了张便条给斐德列克。通常审判结束后,诉讼律师会到一个像是俱乐部更衣间的地方,换掉那些可笑的领子、洗手和讨论案子。可是,我要他尽快到这里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她的声音变得急切,带有请求的意味。“安东尼,他来了!你得对他友善一点,好不好?”
安东尼·莫瑞尔又抛了一次子弹,接住后放回口袋。他沿着碎石路望去,一个戴假发、穿律师袍的人正朝他们走来。
斐德列克·巴洛又高又瘦,总是带着讽刺的表情,仿佛他看尽世事,没一件事称他的心。等他年纪大些,要是又讨错老婆,准会成为刻薄的法官。法官一职应该会是他的囊中物了。
巴洛的职业生涯是将刻苦的训练转变成为天性的明证。他生性随和,这样的特质不适合法律专业,必须去除并代以严肃的性情。他天生是个浪漫的人,这一点更糟糕,除非有助于说服陪审团,否则更不该有。他痛恨做生意,但他是大家公认的精明生意人。能在33岁就成为皇家大律师是一项惊人的成就,足以证明他的自律精神跟穿着钢毛衬衣的苦行修士没有两样。
他大步走来,黑色的法袍敞开着,手指扣在背心的口袋。他的假发戴得比较高,耳朵上面的头发露了点出来,康丝坦思总觉得他戴假发的方式很怪。巴洛猫眼绿的眼珠常让证人感到很不自在。他满脸笑意。
“嘿,大女孩,”他说,“我以为你会去珍·坦纳特的派对。”
“我们去了,”康丝坦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答道,“可是陶顿离这里只有几哩,所以我们就顺便过来——来看看。斐德列克,这是安东尼·莫瑞尔。”
莫瑞尔大方地打了招呼。他站了起来,挂上最迷人的笑容,非常热诚地和巴洛握手。康丝坦思心里忐忑不安。
“斐德列克,很遗憾,你败诉了。”
“不打紧,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是说,可怜的黎派特,我为他感到难过。光是看着他,我就觉得不舒服。他真的会被——?”
“吊死?”巴洛答道。“不会。至少我认为不会。”
“但是法律——你听到爹地说的!”
斐德列克·巴洛吹起口哨,对这个问题显得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他忙着观察安东尼·莫瑞尔。
“亲爱的康丝坦思,”他说,“你父亲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才不管法律怎么写。他想做的,是在他觉得恰当的时候,铁面无私地伸张正义。”
“可是,我还是不懂。”
“这么说吧。黎派特杀了人,如果我判断得没错,你父亲认为就黎派特的情形来看,他罪不致死。另一方面,他的确杀了人,应该接受制裁。所以,你受人尊敬的父亲大人是要让黎派特内心备受煎熬,以为自己等8点钟一到,就要赴刑场。然后,艾顿法官会同意减刑,内政
大臣会将刑期改为终身监禁。就这样。”
安东尼·莫瑞尔表情丰富的脸沉了下来。“有点像是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是吧?”
“也许吧!我不晓得,这要去问法官本人。”
“可是,他有权利做这样的事吗?”莫瑞尔盘问。
“依法而言,是的。”
“但在道德上呢?”
“噢,道德上!”巴洛挤出个笑容,摊了摊手。
康丝坦思觉得这次会面完全不像她原本想像的,两人话中有些她听不懂的影射,让她觉得不自在。斐德列克可能隐约猜到她要说的事,所以她先开口提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是说,如果今天发生那样可怕的事,会是个坏预兆,让人感觉很差。斐德列克,我好开心,因为安东尼和我已经订婚了。”
巴洛这会儿把手插入裤子的口袋。尽管极力控制,巴洛还是涨红了脸,他似乎痛恨自己有这样不自主的反应。黑色法袍下的肩膀弓了起来,他看着地面,脚跟在地上画来画去,仿佛在沉思。
“恭喜,”他说,“老家伙知道了吗?”
“不知道。今天我们来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可是,你晓得巡回审判最后一天的情况。今晚他会去海滨小屋,我们可以在那边跟他碰面。斐德列克,今晚你会去你的小屋,对不对?”
“所以你要我跟他提这件事,是吧?”
“只要给点暗示。斐德列克,帮帮忙!你会帮忙的,对不对?”
“不行,”巴洛想了一下之后说。
“你不愿意?为什么?”
巴洛朝康丝坦思咧嘴一笑。巴洛拉动法袍上的翻领,有如对陪审团陈述论点,头略微侧着,口气温和。
“大概有20年的时间,”他说,“从你蹒跚学步,我还是12岁男孩的那天起,我一直都很照顾你。你不想做算数、法文练习,是我帮你做的。每次你遇到麻烦,由我帮你摆平。康丝坦思,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而且魅力十足,但是你毫无责任感。如果你打算结婚,你就得学会有责任感。我不能帮你这个忙,惟独这件苦差事,你必须自己扛。很抱歉,现在我得到客户那里去了。”
女孩跳了起来。
“你一点都不关心,对不对?”她大喊。
“关心?”
“你和珍·坦纳特——”她控制住自己没继续说下去。然后,她语带轻蔑地说,“你也怕他,就跟其他人一样。”
巴洛没回答。他向安东尼·莫瑞尔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鞠躬间的动作。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回走。他的法袍随之飘扬,假发的尾端也微微摆动着。
莫瑞尔之前似乎为了另一件事发怒,这会儿收敛了起来,朝康丝坦思笑着。
“亲爱的,没关系,”他安慰她,“这不关他的事嘛。你知道我可以处理的。”他笑脸上的白齿莹莹。
“可是,安东尼,毕竟你有过不良记录——至少看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唉呀!”安东尼开玩笑地叫了一声。他眯起眼睛,“你在意吗?”
康丝坦思热情的声音让莫瑞尔吓了一跳。
“一点也不在意!我——我其实还因此欣赏你。而且,噢,安东尼,我真的好爱你!但是,”她又迟疑了一下,打开又关上了她的手提包。“我父亲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