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七点三十分,李可白已经穿戴整齐,走出家门。今天上午有一个全省的城市规划会议,曲州市规划局是会议的承办方,李可白已经忙碌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还将作为市规划局的主讲人向全省同行介绍曲州市的先进经验。李可白盘算着,这次会议之后,自己的名望和实力都会得到提升,接班局长的位子指日可待。他准备早些赶到会场,在会议前再检查一次会场的准备工作。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又有一句话叫做乐极生悲,现在就应到了李可白身上。他才走进院子,就像是被蛇咬到了一样,双腿猛地向后跳开,低头盯着地面,神情紧张而惊恐。
李可白的脚下堆着一小撮垃圾,除去鱼刺、烂泥、碎纸屑等污物外,最醒目的是三颗仿真程度极高的烤瓷牙,都是齐根断裂,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如此逼真生动,似乎要择人而噬,又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李可白凝视着三颗牙齿,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眼前逐渐出现一道白光,越来越明亮、强烈,照耀得他头晕目眩,世界渐渐被白光覆盖,变得模糊而遥远。
李可白的双腿颤抖,瘫坐在地上,此时富贵于他已如浮云,全省规划会议且由他去,局长的位子虽然诱人,终究不如仅此一条的小命重要。李可白双手抱头,痛哭失声:“你为什么不肯走?为什么要死死地缠住我?你活着时我给你钱让你随便花,要多少就给多少,你死了以后我三天两头给你烧纸,让你在那边也大富大贵,你走吧,我求求你,不要再回来了。”
听见动静后走到外面察看的徐伊莲突然见到李可白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吓了一跳,急忙弯下腰说:“老李,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可白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在铺天盖地袭来的巨大恐慌中神思恍惚,毫无防备毫无戒心,对徐伊莲哭泣说:“我完了,被它缠上了,缠得死死的,不管怎么做也不能摆脱它,太可怕了。真是报应啊,报应!”
徐伊莲在近些日子里已经习惯了见到李可白的反常状态,但像今天这样歇斯底里,还是前所未有。在清晨的微风吹拂中,徐伊莲感觉后脊梁一阵阵发冷,问:“你说什么呢?被谁缠上了?”
李可白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五官扭曲,双颊的肌肉乱跳,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彤彤的,似乎要滴出血来:“是谭莉莉,我把她杀了,尸体绞成泥,都丢到了垃圾场。可是她的尸体碎块又一点点地回到我们的院子里,她是不甘心屈死,向我索命来了。”李可白把身体缩成一团,似乎要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徐伊莲还没明白,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谭莉莉是谁?你在哪里杀了她?”
李可白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地说:“她向我索命来了,索命来了。我在曼华山庄里杀了她,绞成泥,可还是不能让她彻底消失。我给她供了灵位,三天两头给她烧纸,她还是不肯走,不肯走啊……”
曼华山庄。七号楼。
李观澜率人走进地下室。
香烟缭绕,雾气沼沼,白色的幔帐层层叠叠,一张硕大的灵牌摆在长几上,上面写着“谭莉莉之位”五个大字。牌位前一只青铜香炉泛着氤氲的古意,里面犹插有三支未点燃的香。
李观澜走向墙角的一台长宽各约一米的绿色机器,问与他同来的黄桥伟:“黄所,这是不是工业上用的搅碎机?”
黄桥伟说:“好像是吧,不太确定。我说李支,以后别叫我黄所了,我就要成为你的下属了。”
李观澜笑笑说:“在你调来警队之前,还是黄所。如果我没猜错,这台机器就是绞碎谭莉莉尸体的凶器。这种搅碎机通常是矿山上用的,威力强大,可以绞石成粉,用来绞碎一具尸体,简直是小菜一碟。这个曼华山庄就是被媒体称作鬼城的别墅群,五栋楼里未必有一个住户,离市区又远,在这里杀人碎尸,闹出多大动静也不会被人发现。”
黄桥伟说:“怪不得这里叫做鬼城,鬼鬼祟祟的事可真不少。这栋楼应该就是谭莉莉生前居住的地方,登记的也是她的名字,不过想来应是李可白给她买的,是两人幽会的地方。”
李观澜说:“很可能就是这样,许天华现在正审讯李可白,以嫌疑人目前的精神状态,一定会如实交代这些细节。”
站在一边的冯欣然插话说:“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怎么徐伊莲会把家里的大事小情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讲给李支队听,我到她家去过几次,都不如李支队登门一次了解到的情况多。”
黄桥伟哈哈大笑,说:“岂止是你,我何尝不是到李可白家去过几次都空手而归。你没见徐伊莲瞧见李支队时两眼放光的模样,李队给她用了美男计了。”
李观澜笑一笑,没接话。对这种似真似假的玩笑,他一向本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原则,不澄清不辩解不搭理。
黄桥伟有点没趣,自我掩饰地说:“其实徐伊莲的如实供述也好,李可白在精神高度紧张时被三颗故布疑阵的牙齿彻底击垮也好,都在预料之中,并不让人感觉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李支队怎么会怀疑到李可白的,并把他作为重点盯防对象。”
李观澜说:“我第一次到公务员小区出现场时,就对李可白产生怀疑。当时在牛福德家的阳台上找到一截疑似碎尸的人体组织,而据徐伊莲说,她家也在同一时间被丢了垃圾,而且垃圾中有一小块像是肝脏的腐烂物体。我带人立刻赶到李可白家,在那堆垃圾里却没有发现徐伊莲所说的肝状物。她家的垃圾桶很小,我们几个人反复查找,没有可能错过,而徐伊莲说得也很笃定,她还透露曾经仔细地近距离观察过那一小块疑似肝脏。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李可白趁独自在家的机会,把那块肝状物给销毁了。如果不是有所担心,他何必要在意这样一小块腐烂的肝脏?当时我也想不清楚垃圾的来源,在正式立案后,甚至曾怀疑是不是有人目睹了凶手杀人碎尸的经过,打抱不平而故意把尸体碎片丢到凶手家里。”
黄桥伟说:“未说穿时觉得非常玄妙,说穿了也不过如此,就是细心观察、大胆假设、努力求证这十二个字。”
冯欣然赞叹说:“黄所的悟性真高,你加盟刑警队后,一定会在短时间里成为骨干力量。”
黄桥伟说:“得,你别拍我马屁,李支队这现成的当代刑侦大师就在你面前站着呢。”
李观澜听见黄桥伟给他奉送的称号禁不住打个冷战,揶揄他说:“花花轿子人抬人,黄所很会说话,将来在官场上前途无量。”
黄桥伟也不介意,说:“得,你也别拿我开涮。既然你从那时起就开始怀疑李可白,为什么要一直拖到在湖畔发现大批白鹭尸体后才展开侦查?”
李观澜说:“事实上我们从没有拖沓过,始终在紧锣密鼓地侦查,光是在公务员小区外蹲坑,就耗费了大量警力,这个案子的投入是相当大的。随着李可白表现出种种异常行为,对他的怀疑也越来越加深。只是在白鹭揭开丢垃圾的真相之后,才把侦查目标锁定在他身上。”
黄桥伟仍然不解,追问说:“为什么?”
李观澜说:“因为凶手把绞碎的尸体残片掩埋在白鹭湖畔的垃圾堆里,并不是随意抛弃,而是有着很深的用心。在本案发案后不久,有曲州市高层官员向我透露了市政府的填湖建房计划,即是把白鹭湖填埋,然后用石灰灌注,作为建设大曲州宏图的一部分,这个计划已经落实,本月内即将开工。这是在市长办公会上决定的,由于担心外地媒体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对外封锁了消息,仅限于局级以上干部知道。而李可白作为市规划局的副局长,是最有条件了解这个计划详情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试想,这些尸体碎片混杂在垃圾堆里,一旦被填进湖里,再用石灰灌注,死者就算是从人间彻底消失了,这起残忍的杀人碎尸案将永沉海底,而李可白彻底摆脱了情人纠缠,仍将以好干部、好丈夫的形象一路升迁上去。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前景。结合他在案发后出现的梦游等反常表现,我们最终把嫌疑人锁定在他身上。”
黄桥伟说:“李可白看上去挺阳光开朗的一个人,怎么院子里被人丢两次垃圾,就吓得落下了梦游的毛病?”
李观澜说:“这就叫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可白自以为他的杀人计划神不知鬼不觉,从心惊胆战到暗自庆幸,再到沾沾自喜,谁知突然间垃圾从天而降,而且其中混杂着可疑的血肉和人体器官,不要说李可白在杀人后心理脆弱,思维混乱,以致判断出了偏差,就算是在正常情形下,他也想不明白这些垃圾从何而来,必然会怀疑到神秘未知的事物上去。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在家里,李可白没吓到精神失常,神经错乱已算是足够强韧了。老黄,这事搁你身上,恐怕你也扛不住。”李观澜说到最后调侃了黄桥伟一句。
黄桥伟倒没往心里去,整副心思都在琢磨李观澜的这番话。思来想去,感觉此案枝节繁多,但李观澜削繁就简,拨冗见微,侦破思路始终不为外界干扰。黄桥伟摇摇头,心想自己一向自视甚高,以往总觉得在派出所做一名副所长有些怀才不遇,直至今天才认清自己的不足。
黄桥伟又问:“在湖畔大批白鹭突然死亡后,无意中查明了公务员小区的垃圾来源,你又从徐伊莲那里了解到李可白的种种反常行为的细节,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基本上认定了李可白就是凶手?”
李观澜说:“那时我已经有八成把握,李可白即使不是凶手,也一定和凶手及死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当时案子缺乏主要证据,既没有尸体,又不知死者身份,如果贸然传唤李可白,以他在曲州市的关系网和活动能量,可以预见到结果一定是查无实证,放人了事,而且之后我们就会陷于被动,再想侦破此案更是难上加难了。”
黄桥伟说:“所以你就在即将被压垮的骆驼身上又放上最后一根稻草,以逼迫凶手自己现身?”
李观澜还没说话,冯欣然反驳黄桥伟说:“这话是怎么说的?这公务员小区隔三差五地被丢垃圾,垃圾里偶然出现几颗牙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和李支队有什么关系?”
黄桥伟连连点头:“就是,机缘巧合,天厌恶人,那有什么法子。”
李观澜对两人的对话似乎充耳不闻,说:“李可白为人善于做戏,不仅在单位里对人一团和气,口碑很好,而且在家里也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徐伊莲对他在外包养情妇的事情毫不知情,压根儿不知道有谭莉莉这个人的存在。谭莉莉的身份、来历目前还不清楚,但是据我猜想,她应该是一个社会关系非常简单的人,没有亲人或者亲人之间疏于联系,才会被为官谨慎的李可白看中。我在最后一次与徐伊莲的对话时,把李可白包养情妇的消息暗示给她,当然是点到为止,她显然受到很大震撼,向我追问详情,我当时也不了解详情,只能故作神秘地留下悬念。但这已足够争取到徐伊莲在客观上与我们配合,对李可白的行动进行监视。”
黄桥伟摇摇头,自问自答说:“对狡猾的狐狸来说,什么最可怕?猎人。如果正义的猎人又有狐狸般的狡猾,那简直就是野兽们的噩梦。”
据李可白交代,谭莉莉是河北保定人,父亲在她童年时早丧,母亲改嫁后没过几年也离世,禽兽一般的继父屡次对她性侵犯,时年十五岁的谭莉莉无奈离家出走,在曲州市最大的夜总会做三陪女。因她容貌俊俏,又有才艺,很快有了些名气。后来李可白看中她,认为她在外界没有牵挂,奸情不易暴露,而且年轻貌美,是个理想的情妇人选,就在离市区较远的别墅区买下一套房子,说好包养时间为期三年,这期间谭莉莉不可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期满后别墅归谭莉莉所有,另外支付她三百万元。为安全起见,李可白从未向谭莉莉说明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一名地产商人。谁知三年期将满,谭莉莉无意中在电视新闻上了解到李可白的官员身份,又见他出手豪阔,起居奢华,往往一条皮带、一双鞋子就动辄上万元,而他许诺赠与自己的一套别墅位于荒郊野外,不值几个钱,谭莉莉感觉自己有些吃亏,就想再从李可白身上多榨些油水出来。
李可白做到这个位置,已进入良性循环,不仅日进斗金,而且广撒金钱铺路,又可步步高升,只要不站错队伍,这一生有挥霍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原想谭莉莉未见过世面,能有多大胃口,不妨满足她的要求,但求息事宁人,别被她破坏了他前程似锦的人生。谁知谭莉莉捉住他的把柄,宛如捡到聚宝盆、撞见摇钱树,怎肯轻易罢手,不仅一再索要钱财,更提出要李可白把她办进公务员队伍,并以曲州市妇联主任解某人为例,说她原本就是夜总会的头牌小姐,因傍到了一棵大树,从良后仕途得意,被同行姐妹引为业界精英。
李可白的钱财来得容易,多给她几个也不算什么,但绝不同意把她引荐进公务员队伍,这样无疑给自己埋下一颗不知何时引爆的炸弹。但经不起谭莉莉一
再软磨硬泡,更用曝光来要挟,做事一向干净爽利不留把柄的李可白终于动了杀机。
他想谭莉莉离家多年,无亲无友,与外界疏于联络,即使从人间蒸发也绝不会有人寻找。杀死她后把尸体丢进白鹭湖,一两个月后政府要填湖建房,谭莉莉的尸身将永埋地底。
李可白策划周详,在别墅里趁谭莉莉不备将其杀害,把尸体放到冷柜里冰冻至僵硬,又买来一台工业用粉碎机,将谭莉莉的尸身切割成肉屑,与生活垃圾混在一起,分批丢到白鹭湖畔的垃圾堆里。
李可白原以为此案天衣无缝,谭莉莉已挫骨扬灰,成为滚滚红尘中一个被人们忘却的过客,于他毫发无伤。谁知时运不济,竟被不通人性的白鹭揭开事实真相。
李可白身为市规划局副局长,极力帮助房地产公司促成填湖建房一事,他本人在此项目中获利超千万元。谁知白鹭湖中堆积如山的垃圾造成白鹭大批死亡的恶果。人类疯狂地与白鹭争夺生活空间,不断用肮脏的垃圾和渣滓侵蚀清澈的湖水,终于导致白鹭绝地反击,它们不舍昼夜地把垃圾丢回到人类的生活圈子,最奇怪的是李可白家里被丢垃圾的量最多、次数最频繁,这是纯属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天意?思之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