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只能办这样简单的案子有些沮丧,但成瑶还是认真又细致地看完了董山离婚案的材料,然后给当事人董山打了电话。
董山正好有空,她就和他约了在君恒楼下的咖啡馆见面。
家事案件,不比其余案件,涉及到很多当事人的隐私和生活,第一次见面就在会议室里太过商务,反而会加剧对方的戒备感,不利于沟通交流。
关于这一点,钱恒自然没空指点她,但胜在成瑶是个喜欢观察学习的人,帮钱恒约了几回第一次见面的客户,发现他都选择在离事务所不远、环境幽静、有隐私感却也更为放松的咖啡馆后,成瑶就记下了。
董山到的很准时,一如既往的,他穿得朴素的甚至有些过分,眉眼之间一点没有中年生意人的油腻和精明,相反,看起来老实本分到憨厚。
如果不是钱恒告知,成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会因为出轨而向一路扶持创业的妻子提出离婚。
成瑶正在心里纠结着怎么来一段开场白,董山就先开了口。
他微微笑着看向成瑶,眼神慈祥:“你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
“董敏吗?”
“恩。”董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在干吗,我要离婚这件事,对她打击挺大的,我也挺担心的,她一辈子顺风顺水,我和她妈,实在是很不容易才有了她,真是捧在手心怕化了。导致她也习惯了什么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一旦有什么自己没法左右的,完全没法接受。”董山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无奈却带着宠溺地摇了摇头。
看得出来,他是相当宠爱自己女儿的,然而即便女儿痛苦崩溃,也无法改变他要离婚的心。多数女人会为了孩子而忍耐着不离婚,然而这种事,成瑶鲜少看到在男人身上发生。
“这次钱律师让我约您,是想和您沟通下诉讼的方案。”成瑶甩开了脑海中的想法,进入到了工作模式,她拿出了一份清单,“这是我们整理出来的您与您妻子目前的共同财产部分。”
“这份则是按照目前《婚姻法》,这些共同财产可能会被分割的比例,包括您在真味餐饮中的股权,同时我们也整理了离婚财产分割对您企业可能造成的影响。”成瑶一份份地拿出自己整理好的表格和资料,娓娓道来,“我们想看看您对此有什么想法?”
然而对于成瑶辛苦整理出来的材料,董山却只翻了翻就放回了桌上:“我没什么想法。”他低下了头,“是我对不起文秀。”
虽然钱恒说过,董山为了离婚愿意对财产分割让步,然而只要是人,就总有需求,成瑶试图循循善诱:“您不用不好意思,我是您的代理律师,就是为您争取权益的,即便在婚姻中有过错,但您对真味餐饮的成功,也付出了精力,在共同财产中进行主张也很合理。”
“成律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知道我在这个离婚案件里对财产分割比例的心理底线是吗?”虽然看着憨厚,但董山毕竟是个老辣的生意人,一眼看穿了成瑶的目的,他换了个坐姿,“我是真的对这个没有想法,就算多分割点给文秀我也甘愿。我只想尽快离婚。”董山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虽然说起董敏,董山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失落和愧疚神色,然而一提起离婚,他身上那种快乐和期待却是即便掩藏也能从身上泄露出来的。
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尽快离婚……
成瑶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猜测:“您、您那位,怀孕了?”
董山的眼睛亮了亮:“这么明显?”大概是被成瑶看穿,董山也不再端着了,他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一扫刚才的阴霾,整个人像是放着光,“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是个儿子!”
谈起这个儿子,董山整个人都变得十分亢奋:“所以我这不就要趁着孩子没生出来之前,给他个名分么?否则非婚生子的,孩子以后都不能大方地说出自己爸爸是谁,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庭又不健全,怕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说起这个私生子,董山的语气里激动中带着温柔,“我等这个儿子,可等了几十年了,盼来盼去,终于算是对得起我老董家的列祖列宗,没把我们董家的根给断了!我爸都八十九了,身体也不好,我也想等这孩子出生了给他个惊喜和交代……”
怕给没出生的私生子留下心理阴影,然而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是否因此会有心理阴影,却不是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兴许是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董山收了收脸上的表情,恢复到了那种憨厚老实的模样,他有些推心置腹地向成瑶解释道:“你知道的,我有真味餐饮这么大一个企业,后来又杂七杂八投资了不少领域,我总要有个儿子接班的。”
成瑶看着眼前恨不得和全世界分享自己老来得子的董山,只觉得十分可笑。
不欺少年穷与自己青梅竹马一同创业的妻子,还有如花年纪的女儿,都比不上一个男性生-殖-器。
董敏之前流着泪质问钱恒自己的爸爸为什么离婚,她或许永远想不到,在她出生的那个刹那,因为她是个女孩,就已经注定被自己的父亲放在了可舍弃的位置上。
然而就算再重男轻女,那也不是找第三者非婚生子的理由啊!
成瑶忍了忍,最终没忍住:“您当初没考虑过和蒋女士再生个孩子吗?虽然当时计划生育,但您做生意的,也并不是交不起那些罚款啊。”
“我也不是没想过和文秀再生个儿子,交罚款我也交得起,可我们生不出啊。”董山叹了口气,“文秀因为身体原因,要孩子很难,敏敏也是我们好不容易要上的,想再怀一个,几乎是不可能,我也确实舍不得她为了怀个孩子这么受罪……”他显得有些痛苦,“我爸快不行了,他做梦也想有个孙子,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们做生意的,总有些逢场作戏的应酬,那次我喝醉了,把她当成了文秀,谁知道之后就有了孩子,还是个儿子,我实在舍不得啊……这就像是老天送给我的孩子,更何况,这是一条生命啊,我没法亲手扼杀他……”
前因后果,几个回合,便很清晰了,如果是以前的成瑶,此刻就会微笑和董山告辞了,然而经历了白星萌这个案子,成瑶谨慎了很多。
很多时候,让你出错的并非是大处,反而是那些办案过程中你压根没注意到的细节。
“董先生,我能再问一句吗?如果蒋女士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并且代为抚养,但不想离婚,你能接受吗?”
董山愣了愣,然后他有些尴尬道:“如果这样那当然更好,那我肯定不离婚了。”
成瑶点了点头,又和董山确认了些别的,才送走了他。
任何离婚案件,首先都要了解当事人的心态,是为了什么缘由离婚,是否还有调解和好的可能性,这样律师在准备起诉或应诉时,才能对所有情况都有所准备。
家事案件不比商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起诉离婚的,很可能当事人一开始咬牙切齿想要离婚,然而经过法官的调解,想起过去共同的回忆,当庭痛哭流涕抱在一起说这辈子再也不分开的都有。因此律师更要对各种情况有应急方案。
*****
成瑶刚回了君恒,就被钱恒叫进了办公室。
“和董山谈完了?”他交叉着手,坐在老板椅里,居高临下地看向成瑶。
“恩,谈好了!”
“有遇到什么问题吗?”钱恒的声线有一丝不自然,他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正好有空,心情也还不错,你要是遇到了困难,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解答,免得你又犯白星萌案子里那样的错,被人家知道我团队的律师这么菜,我也很丢脸的。”
……
虽然态度一如既往欠扁,但是钱恒竟然能主动跟进案情这么平的案子,还主动提供咨询解答服务,成瑶想,他这怕是中了五个亿吧?心情看来真的是十分好了……
但是对于这个案子,成瑶自认为自己做的很谨慎,她摇了摇头:“没什么问题。”
“这个案件八成法官会庭前调解,你有和当事人沟通过调解的事吗?我们需要根据他的态度来做应对方案。”
成瑶点了点头。
钱恒的心情,今天也太好了吧?这都快属于手把手耐心地带教了,这放在任何一个律所的合伙人身上都几乎不可能了!
“行了,那你出去吧。”
然而就在成瑶转身的时候,钱恒的座机响了。钱恒接起来听了几句,就皱起了眉头:“董敏?她怎么又来了,让前台别放她进所里,再闹直接报警。”
成瑶突然有些不忍:“我去和她沟通吧。”
钱恒皱了皱眉:“你注意……”
成瑶笑了笑:“我知道了老板,我会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带到案子里来,不会因为同情董敏就把案子的情况以及和董山的沟通透露给她。”
听到她的保证,钱恒终于露出了一种老父亲可以含笑九泉般的神色。
然而就在成瑶要转身离开前,钱恒又叫住了她:“这个案子虽然比白星萌案简单了很多,但不要掉以轻心。每个案子都是不同的,所以每个细节都要谨慎到强迫症的程度,确保没有任何问题。”
说完这句,他才朝成瑶挥了挥手,让她无事退朝了。
*****
董敏果然又是表情憔悴失魂落魄,成瑶见了她,先是拿出了纸巾。
“你找我们律师没有用的,我们只是接受你爸爸的委托代理,也和客户有保密协议,很多事基于职业道德,也不能说。”成瑶的态度很温和,她耐心地等董敏的情绪平复,开始安慰她,“律师不是婚姻里的当事人,有什么问题,你还是要和你爸爸沟通才行,找我们也是没用的。”
董敏的眼圈红红的:“我也知道找你们律师没用,要找我爸才行,但那也得我能找得到他啊!我妈还被这事气的在住院,我只是让他能去看看妈妈!他却根本不理我!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在忙什么?我去公司逮他,也都不在,不知道他都跑哪儿去了!”
……
董敏又发泄了一会儿,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离开。
然而董敏平静了,成瑶却不平静了。
不是说和蒋文秀还有感情,自己只是一时头昏发生了一夜情,为了那个儿子为了自己想要孙子的老父亲才要离婚?甚至因为愧疚对财产分割做出让步都可以?那怎么会现在蒋文秀躺在医院里,却连看也不去看?这么多年的感情,就算愧疚到无法面对蒋文秀,也至少会和女儿董敏见面,问问蒋文秀的情况,然后让董敏安慰好蒋文秀吧?
成瑶脑海中的那根弦跟着董敏的那句无心的抱怨彻底绷紧了。
董山撒谎了。
她的这位当事人,如同白星萌一样,也没有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