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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要有光

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运行在无边的黑暗中,浑浑噩噩,实在算不上是一个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开窍——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这是创世的开端。通过创造光,上帝开始了他的创造万物的活动,从而使自己成为了一个上帝,即造物主。同时,也因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开,昼夜才发生交替,事物才显示出差别,世界才成其为世界。

上帝创世的最初灵感来自他对黑暗的厌倦和对光明的渴望,他亲手造出的光又激起了他从事进一步创造的冲动。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了世界的美丽和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又造各种生灵,最后造人,来和他一起赏看这光。

所以,众生都有眼睛,连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这双眼睛常常那样专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处,目光中略含惊讶,仿佛看见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个时候,她的白净的小脸蛋便透出一股灵气,如同一朵露珠晶莹的小百合花在悠扬的摇篮曲乐声中静静开放。也许,这样一双眼睛原本就不属于尘世?

于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暂的生命中,这双眼睛也只是暂时属于她,她注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墙死死罩住。

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妞妞却没有。

人在忧愁时,走到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所以,在这个好人不免忧愁的世界上,妞妞注定长不大。

妞妞已经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那双神秘凝望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尘世的天空,闪烁着悲伤而美丽的幽光。

上帝看光是好的。妞妞也看光是好的。她的生命,那短暂的一瞬间,如此欣喜而执拗地追逐光明。

快满月时,雨儿说,我们该锻炼妞妞的视觉和智能了。这个年龄的婴儿,视网膜发育正趋于完成,开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摇篮的上方悬挂了许多彩色气球。我们哪里想到,妞妞的视网膜上有肿瘤,使她的微弱的视力对此不可能有所反应了。那些气球毫无生气地悬挂了许多日子,始终未在妞妞的视野里色彩缤纷起来。

但是,妞妞会看光。她那么喜欢看光。她满月了,我们已经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带她上医院。每回乘车,她总是从我怀里使劲仰起头来,看车后窗的光亮,一路上这样看了又看,乐此不疲。当我抱着她在住宅的走廊里踱步时,她也总是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玻璃窗外布满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转身,她的小脑袋就立刻随着掉转方向,继续凝望光亮,望着望着,咧嘴笑了,有时还发出一声轻轻的欢呼。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头顶后方的天花板下悬着一盏吊灯。她抬起眼睛,朝灯的方向注视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仿佛回味无穷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欢,笑出了声。然后,又使劲抬眼看,又笑,又欢呼……

其实,她看到的不过是普通的电灯罢了。可是,她那么快乐,仿佛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对于她,这的确是一个新发现,她不仅看到了光,而且也许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这么一团桔黄色的圆形的光亮,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里,太好了!当她暂停看而自个儿笑了又笑时,她确实在回味,心中追想这一团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觉得有意思,于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从此以后,这盏吊灯成了她的快乐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这个位置上,她格外欢欣爱笑,并不时抬眼去看这团心爱的光。

赶在失明之前,妞妞从一盏灯发现了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后,我们天天给她洗澡。她喜欢洗澡。当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里,水是她的故乡,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条条提在手里,她自个儿就抬起双腿,摆好入澡盆的姿势。一到水里,小身子立刻轻松舒展开来。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条大毛巾里,搁到床上。她的洁净的小脸蛋神采奕奕。灯光下,合家围着她,这是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刻。

“别看咱们有病,咱们还是那样健康,是吗?”雨儿一边给她穿衣,一边自豪地说。

每天这个时候,妞妞活泼极了。她的确健康,饱满的小身体里充满活力,饱胀的活力涌向四肢,驱使她欢快地舞动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飞快地轮流伸出两只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欢腾。她不住地咿咿呀呀“说话”,啊啊欢喊。她还常常咧开没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样甜;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格格的笑声,笑得那样疯。世上没有人能抵抗一个婴儿的笑,我们被她的笑声带入忘忧之乡,也和她一起纵情欢笑。

“真是爱煞人哪!”雨儿常常禁不住叹道。

可是,当我们随她一同欢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见了那不祥的“猫眼”……

我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看见阿珍和雨儿推着童车,朝楼宅间那片小花园走去。她们带妞妞去晒太阳了。

雨儿的脚步是否有些迟疑?

那片小花园是母亲们的天下,她们喜欢带孩子们去那里,白天晒太阳,傍晚乘凉,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这些婴儿中年龄最小的,又长得可爱,每每招来好奇的围观。

“这孩子的眼睛怎么啦?”

我仿佛听见一声惊问。不,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这么惊问。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个证据,证明她像别的婴儿一样出来晒太阳和乘凉乃是一种僭越,因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经失去了目标和意义,因而也失去了权利。生下一个活不久的孩子,这不仅是一个灾难,而且是一个失败。因而我所感到的不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儿边走边和阿珍笑谈着,谈的一定也是有关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车里,舞动着小手小腿,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显然为户外的环境而欢欣。

事实上,我们从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经不是“猫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肿瘤了。六月下旬以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左眼内病灶发生变化,以前只在灯光下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猫眼”现象,渐渐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有时还可依稀辨认肿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肿瘤越来越清晰,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肿瘤表面显露出密布的细小血管,靠鼻侧的局部弥漫着絮状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开始膨大凸出,常含泪水,眼睑发红。我们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泼着,笑着,至多不过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难受的左眼罢了。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厅。他们一齐站起来,三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妞妞团团围在中间,惊诧的目光汇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灯光下,肿瘤暴露无遗。妞妞在这包围圈里不安地扭动小脑袋。

客人走后,雨儿痛哭失声:“刺伤我了!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我心里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见!……”

夜里,雨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妞妞已经长大,上幼儿园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压根儿没有患病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原来虚惊一场。她哼着歌,去幼儿园接妞妞。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她一眼就从孩子们中认出了妞妞。妞妞看见妈妈,立即离座,张开小手欢快地迎来,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歌声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静。只见妞妞使劲儿揉眼睛,松开手,眼球从眶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浓汁。她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滑腻腻的,是一条小小的死鱼。

炎热的夏夜,密不透风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禅、持咒、发功。我们认识的一位气功师自告奋勇替妞妞治病,后来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请来“组场”,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铺上。她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吃惊地望着这些紧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的人。她突然哭了起来。也许因为闷热,也许因为惊吓,她愈哭愈烈。当那个巫婆模样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击她的头顶和胳膊时,她哭得几乎气噎。“组场”结束后,她还哀哭良久。打她生下来,不曾见她这样剧烈地大哭过。

雨儿一直坐在妞妞身边,紧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见她紧锁眉头,知道她忍无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这样。刚离开小屋,她就含泪道:

“那个巫婆,手这么重,妞妞怎么受得了!”

妞妞与所谓“佛家功”的缘份就此告终。

不知是否巧合,在这次“组场”之后,妞妞的病立刻恶化了。从次日起,她哭闹不安,精神委靡,不进饮食,时常昏睡。接着,三天三夜没有睁眼,左眼睑红肿,流泪不止。

在双目紧闭三天三夜之后,这天夜里,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睁开一只右眼,睁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红肿得厉害,睁不开,呈一条缝。三天来一直悲苦的面容,这时也显安宁了。

白天,她仍委靡,软绵绵地依在大人怀里,偶尔睁一下右眼,小手松弛着,不似往常紧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着她,在屋里走动。她闭着双眼,左眼皮肿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睁开了,定定地望着我。睁了好几回,都这么凝望着我。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样似曾相识,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医院走廊里的一幕。厄运有时竟有如此可爱的预兆。

那只睁不开的眼睛里正在完成一个可怕的转变。医生诊断,一是肿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时大量坏死,造成无菌性炎症,二是眼压升高,出现青光眼症状。她一定很痛,常常皱着眉头,紧闭双目,扭动小身子,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发出惨烈的嚎叫。

此时此刻,她的确是一头小动物,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没有语言可以传达,完全被封锁在那弱小的躯体内。

医学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朝她眼里滴几滴降眼压药,朝她嘴里灌几匙消炎药。

炎症时起时伏。有一天,炎症暂时消退,妞妞忽然睁大两只眼睛,那只左眼已经面目全非,玻璃体浑浊,瞳孔消失,一只灰朦朦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干的泪水中。

我看到了地狱。

即使在这些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妞妞的海滩依然有阳光灿烂的时辰。死神玩弄她于掌心之上,但只要它稍稍松手,妞妞又发出了天使的笑。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软绵绵地闭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体便突然恢复了生机。云破天开,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天,她睁眼笑了。她的笑眼弯弯的,恰似破云而出的月牙。

雨儿给妞妞喂药,在她脖子上垫一块纱布,她立刻灵巧地抓起纱布朝地上一扔。再垫,再扔,屡试不爽。她知道垫纱布没有好事。我们都笑了。她听见我们笑,也咧嘴笑了。

雨儿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边碰边喊:“不给吃!不给吃!”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样疯,小身子拼命抖动。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里送,喊道:“真好吃!真好吃!”她开怀大笑。当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时,她就斜眼注视着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吃”,就立刻报以大笑。

由于肿瘤和炎症的发作,她事实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难受,瞬息之间笑脸会变成哭脸。可是,她依然爱笑。逗她,触摸她,和她说话,她都会大笑。有时她自个儿躺着,也会不住地笑,并且故意用她的笑来逗我们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们逗笑,她就笑得更欢了。她的笑纯净,明朗,甜美,没有一丝阴影和苦涩。纵然临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样新鲜。身受她那样的苦难,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像她那样笑。成年人面对死神也会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劲朝头顶上方看,看得那样专注,那样陶醉。尽管她的浑浊的左眼已经全盲,右眼底也隐藏着肿瘤,她的双眼依然转动自如。她的澄澈的心从被渐渐封死的窗户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劲看呵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于是,屋里响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守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爱模样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么?她的右眼,那给了她如许快乐的仅剩微弱视力的右眼,瞳孔中黄光一闪!我惊呼一声,我的心痛哭起来。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妞妞快半岁了,我想给她买一样玩具。

这时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仅余光感,差不多是个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样喜欢玩具。举着绒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动,她从右眼上方看见晃动的影子,会伸手来抓抱,贴在脸蛋上,高兴地笑。给她塑料摇铃,她会握住把柄敏捷地摇动,赏听响声。可是,这些玩具都不理想,触感好的摇不响,摇得响的触感差。她的视觉渐趋消失,对世界的感知唯凭听觉和触觉,我想象应该有一种最佳结合这两种感觉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场越来越具有现代气派,装潢讲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柜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满目,鲜艳的色彩,可爱的造型,憨态可掬的动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断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这些玩具全是为有眼睛的孩子准备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

滞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个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经被排除在这个灿烂的玩具世界之外了。这个世界使我感到压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为妞妞哭泣,终于空着手走出最后一家商场。

当我伤感地回到家里时,妞妞在笑。她才不讲究什么样的玩具呢,正玩着一只奶嘴,不停地塞进嘴里,咬住,又使劲拔出,发出啪啪的响声,自个儿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让人心疼。都说顺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几乎是带着一种乐天知命的安祥承受着厄运。

多少次,她睡着了,或者我们以为她睡着了,便放心在厅里吃饭或做事。当我推门进屋,却发现她早已醒来,睁大一双近乎全盲的眼睛静静地躺着。没人理她,她能这样不声不响躺很久,寂寞时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们凑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闪出笑意,活泼起来。

事实上,癌症仍在悄悄发展,右眼内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导致眼压升高。但她依然宁静快乐,只是看她时常举起小手压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适。她就这么自己对付那不适,一声不吭。她带着这不适仍然不断欢笑,而在笑得最欢时又会突然中止,小手飞快地捂住右眼。有时候,她把右手掌搁在脸上,一边吮拇指,一边按压右眼。我拨开她的手,替她轻轻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声地笑了起来。她要得实在不多呵。在她很难受时,我们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觉得不笑扫人兴,笑久又没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声叫喊起来,一声又一声,悠长,响亮,有力。不是欢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动物的嚎叫。她微皱着眉头,两只小手时而一齐塞进嘴里,时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达一点什么。喊叫持续了十多分钟。

“妞妞是不平则鸣。”我说。

“你是想说她向命运抗争。”雨儿嘲笑我。

“太准确了,我正找不到恰当的词。”

“我还不了解你爸爸?”

“妈妈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会儿,妞妞又大声喊叫,这回是欢喊了。

“现在你爸爸该说这是生命的欢悦了。”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爽,妞妞生平头一回穿上了长衣,长裤,袜子,鞋子。雨儿替她穿毕,来回端祥她,一脸的新鲜,说:“像变了个人,长大点儿了,多好玩呀。”

她发育得很好,会坐也会站了。“来,咱们表演给爸爸看看。”雨儿兴致勃勃,让她仰卧在自己面前,轻轻搀她双手,一声令下:“站起来。”她两脚一使劲,就站了起来。又发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开双臂,挺着腰板,高兴地笑,似乎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新本领感到满意。

由于目盲,她学步较晚,而且始终走不利落。横向运动不便,她就来垂直的,常常略弯着腰,挥动双手,专心致志地长时间地快速地双脚并跳,边跳边笑,跳得极欢极入迷。

“像踩了弹簧。”雨儿评论道。

“有那么机械?”我反驳。

“对,再加上一脸的陶醉。”

七个月的妞妞,已临近开口言说的边缘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转过脸来,面对我,微笑着,用小手抓我的脸,催促我说出后面那个“欢”字。

我抱她到窗户边,她抓住窗帘,朝嘴里送。“妞妞,不能吃。”我夺下窗帘。她又送,我又边说边夺。她再抓住,想送,犹豫了,终于放下,挥挥手,身子一转,示意我抱她离开。此后,只要触到窗帘,她就转过身子,要求离开。

每当有客人来,雨儿就兴致勃勃地让妞妞表演节目。

“从前有个小妞妞,小妞妞有头发,有小耳朵,有嘴巴,还有小脚丫……”

按照雨儿的讲述,妞妞依次摸头发、耳朵、嘴、脚丫。一开始她摸耳朵老对不准位置,常常摸到后脑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聪明,会欢迎,你好,再见……”

她依次拍手、招手、挥手。

“妈妈真喜欢。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

她作揖。

重复几回后,雨儿刚开口,她就摸头发了。故事才讲一半,她已经依次做完了全套动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爱大全!”我笑说。

但是,在表演完之后,我看见她把脸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着眼睛,久久地一动不动。

她使劲揉右眼,把眼睛周围的皮肤揉得一片红。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来。她听见我的声音,把小手挪开,小嘴甜甜地咧开,爆发出了一声灿烂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个儿静静玩了两个多小时。她睁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时换手和调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专心。病眼不适时,她就用手捂一会儿,然后接着玩。

我走到她的头顶方向,轻轻发声。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着,仰起头笑了。她悄没声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转动脖子,笑盈盈四顾,仿佛在向人们表达她的满意和快乐。

她试图朝我爬来,伸出双手,但够不着,小手急切地探寻着,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赶紧凑近她,她欢笑着伸出两只小手,久久捧着我的脸。

我和她说话,她回答了——用小手频频拍我的脸颊,抚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妞妞最亲的人是爸爸妈妈,但是,即使在视力最好的时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见过他们。她一辈子没有看见过和她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在她心目中,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一种声调,一种气息,贴在怀里时的一种感觉,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动的一小片影子。

当我抱着她时,她会脸朝我睁大眼睛,极认真地端祥我。她闻到我的气息,听到我的声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对不上视线。由于声音是从耳朵传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两侧。有时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于是就对着我的脸久久地“凝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线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婴儿的交际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妈妈的脸上小心触摸着,一点一点地触摸,脸上的表情极为专注。她是用身体而不仅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妈妈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亲人的桥梁,使她实在地感觉到了亲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学家说,触觉是比视觉、听觉等等更为本质的感觉。我相信这个论断,因而也相信妞妞对爸爸妈妈有着最实在的感知。另一方面呢,我发现父母对孩子的爱其实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着触觉和嗅觉的快感。所以,譬如说,我才会抱妞妞上了瘾,觉得她那胖乎乎、肉团团的小身体散发出的浓郁的乳香味竟这么芬芳,抱在怀里骨肉相依的感觉竟这么舒服。婴儿的小手,这无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触摸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对幼小生命的抚爱在这触摸中获得了回报,这触摸未尝不是另一种抚爱,是幼小生命对于逐渐衰老的生命的温柔安慰。子不嫌母丑,小手不嫌弃爸爸妈妈脸上的皱纹。

早晨,妞妞醒来了。屋子里很静,似乎没有人。已是秋天,气温宜人,光线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个儿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种不出声的笑。她侧着小身子,脸朝窗口的方向。每天这个时候,阳光照在窗户上,她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轻松愉快地欣赏着这片光亮。

身边有了动静,她知道是爸爸。每当她长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来。她一醒,我们都像久别重逢一样高兴,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怀里依然朝窗户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户边,让她看个够。她发现那片光亮突然变得又大又亮,高兴极了,咧开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个儿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来。

“妞妞,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动地说。

亮光是她的视觉世界里的唯一客人,这客人给她带来了如许快乐,招手一举无疑是她对这位可爱客人的自发问候和感恩。

听了我的话,她招手招得更欢了。从此以后,只要抱她到窗户边,或者只要对她说“亮亮”,她就会挥动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里那种惊讶的神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可以追溯到医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后来,这种神情越来越强烈。当她躺在床上时,她总是侧身朝窗户的方向,右眼睁得大极了,眼珠似乎要弹出,长久地瞪视着。我轻声唤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旧瞪视着窗口。看得出来,她这样瞪大眼有些吃力,时常举手揉一揉右眼,然后继续瞪视。

如此执著,究竟是什么使她吃惊?亮光和阴影。亮光越来越弱,阴影越来越浓。最后的亮光,永恒的阴影。她一定觉察到了世界正在发生可惊的变化。

黄昏,树木寂静无声,做着绿色的梦。妞妞在我的怀里,有时看天,有时看我。

天空和父亲,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

夜色渐渐浓郁,只剩下天边一小条光带,像一只白帆船,在我的低语声中轻轻摇晃。

终于,白帆船也沉没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朝四周环顾。

孩子,你在寻找什么?

爸爸在这里,他还替你藏着一片永远鲜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户边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频频挥动,小手掌一开一合,像在招手问候,又像在挥手告别。

这天,她挥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切,小手拼命地挥动,那么用力,频率极高。她的脸上有一种焦虑的表情,还不时发出一长串非常复杂的声音,好像急于想说些什么。

妞妞在召唤亮亮。亮亮越来越暗淡,几乎辨认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趋于消失,即将融为灰蒙蒙的一片。她喜欢亮亮,想让亮亮知道她的喜欢,相信只要使劲招手,亮亮就会回来。

可是,亮亮愈走愈远,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听见爸爸对她说。

不对,她知道亮亮没有了。爸爸为什么还这样说呢?她垂头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户看,只把小手敷衍地挥了一挥,表示她听懂了爸爸的话。

这是快满一周岁的妞妞,她完全失明了,她的眼睛在强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应。有时她仍抬眼使劲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线亮光了。

我从此不再对她说起亮亮。世上已经没有亮亮,亮亮死了。

长餐桌上一只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蜡烛,蜡烛四周许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周岁生日。

医生曾经断定,妞妞只能活半年至一年,现在她活满了一周岁,虽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泼,这是一个胜利。这么多客人光临,就是来庆祝这一个胜利的。当然,另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辈子很可能只有这一个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纷纷热心地鼓励妞妞吹灭那支蜡烛。

妞妞看不见蜡烛。她有一支小喇叭,每当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响。现在小喇叭不在她手里,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么,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个三岁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这时自告奋勇替妞妞完成了吹灭蜡烛的壮举。

“你们看,妞妞像不像波斯猫?”雨儿笑着问大家。

妞妞在我怀里,瞪着两只眼睛,左眼黄白色,右眼黑色,的确像。客人们笑了,但又仿佛觉得不该在这件事上开玩笑,马上用话岔开。

作为小主人,妞妞有义务表演节目。她不习惯听嘈杂的人声,有点儿疲倦。雨儿向客人宣布:“妞妞开始讲故事。”她一听便知是让她表演两个月来的老花样,提不起兴致,但她不想扫大家的兴,敷衍了事地做完了全套动作。然后,飞快地把左手拇指塞进嘴里,把脑袋靠到我肩上,表示她已经完成任务,有权休息了。

客人们仍然在热闹着。我把妞妞抱进卧室,哄她睡觉,给她讲波斯猫的故事。我告诉她,波斯猫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猫。

可是,谁说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着那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侧上方凝视。这是一种内视,她的灵魂通过盲眼出色地倾听,倾听这昙花一现的世界上的动人的细微差别。当她这样倾听着的时候,她会时而笑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很久以前看见过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满看的渴望,触摸就是她的看。她总是急切地触摸着周围的一切,比饥饿更急切。她幸福地弯下腰,那么细致地抚摸床、桌椅、家具、门窗。地毯,无怨无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谁说妞妞再也看不见光了?当她随着乐曲欢快地舞动小胳膊小腿时,她那灵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灵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为什么总是发出那样亮堂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凡上帝创造的一切,决不会完全消亡。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从光中来,又回到光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