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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星 第六章

接下来近一周的时间,纪星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她每天都要参观一个企业或公司,行程表上的流程一天天宛如粘贴复制:接待,参观,研讨,开会,宴请,合影……规模化的参观模式统一覆盖到每个接待企业。

除开这些,还有研修班内部的学员培训,上课交流等等。

研修班其他同学大都三四十岁,比纪星年长很多,且大是结伴而来,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纪星也不介意独来独往,反而落得清净能认真听讲。她记着韩廷在车上跟她说的话呢。

有天上午参观塔贝公司,正是那家被韩廷标记为唬人骗钱的公司。纪星果然发现,对方表面工夫做得相当好。接待的时候,握手拍照就捣鼓大半天。参观的重头戏是一个摆满德语奖杯的陈列室里,在场的中国人没一个懂德语,除了翻译。每个奖杯都介绍得神乎其神。至于工厂车间,一条走廊走完就算了事,透过玻璃只看见车间里无人问津的机器。

开会时也是一通官腔,没见着任何产品,也没听着有价值的观点。

倒是那位老总,大谈壮志与梦想,从工业4.0谈到如何抓住机遇发现制造业商机,如何改革时代改变未来。

研讨班的同学们被带动得慷慨激昂,跟着一通附和。

纪星尴尬不已,不知在那群德国佬眼里,是否中国人傻不拉几特好骗。

那天,纪星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串笔记,诸如“脚踏实地”,“不打官腔”,“不卖情怀”,“不忽悠人”。每个短语后边都打了三个惊叹号,以表达她咆哮的内心。

结果晚上回酒店会议室分享经验,同学们都跟中了传销一样对那位老总大加赞赏。

纪星浑身掉鸡皮疙瘩,想,同样是三十多岁的老总,还是韩廷那种人叫她信服。

转念一想,韩廷就不会没事儿跑来报这种团。果然,他说的对,她再不好好学,以后就得跟这群人一样了。

而韩廷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说值得一看的德曼、拜瓦尔、AJ科技这三家都给人眼前一亮之感,纪星全程欣赏膜拜。

尤其是德曼,慕尼黑乃至全德国都大有名气的医疗数据库供应商。他们的荣誉室里陈满奖杯,但负责人只是粗略地介绍了一两个,便带他们离开。出门时还随口说了句:“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过去了。我们的现在和未来,在那里。”说着,那位负责人指了一下研发中心和车间的方向。

这个小细节,让纪星深受感动。

几天的考察下来,她收获颇丰。

一个星期飞速而过,很快所有行程进行完毕,只剩最后一天的风景游览:参观著名的新天鹅堡。

出发前一天晚上,纪星和研究班的同学们在酒店的pub里边喝啤酒,她原想和大家讨论一下这趟行程的感悟。但大家都在聊明天的游览,买什么纪念品回家,机场免税店云云。

可纪星满脑子想法要跟人交流,对吃喝玩乐都不感兴趣了,便一个人默默喝酒,消化着纷乱的思绪。

半路,她无意间抬头,竟恰好看见韩廷和唐宋从酒店大厅走过,去向电梯间。

过去的一周,她一直没碰见过韩廷。两人都很忙碌,虽住同一个酒店,但也没打过照面。纪星也顾不上杯里还剩的酒,就朝他追了过去。

她跑进电梯间,打了声招呼:“韩总!”

韩廷正想着工作上的事情,她冷不丁冒出来,把他稍稍吓了一惊,看向她,表情微冷:“有事?”

纪星愣一愣,被他问住了,忙笑道:“我的参观行程都结束啦。明天玩一天,后天就回国了。”

韩廷点头表示了解,不带任何含义地顺口说了句:“这么快?”

“就是一个星期嘛。现在已经一星期啦。”

“嗯。”

“叮”电梯到,韩廷进了电梯,纪星麻溜儿地跟进去。

她问:“韩总什么时候回国啊?”

“下星期。”他回答很简短,脑子里还在想别的事,心思并没太参与跟她的对话。

“噢。”纪星有所察觉,也没了别的话讲。某一刻,她实在想跟他汇报自己的学习心得,可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又乖乖闭了嘴。那天开车出去玩儿就跟假的似的,这人又切换进工作状态了呢。

电梯向上,她抬头数着楼层。

韩廷渐渐回过了神,看向她,说:“明天玩儿一天?”

纪星点头:“对啊。”

“还想继续考察么?”

“嗯?”她没懂,稍稍睁大了眼睛表示疑问。

韩廷道:“你要有兴趣。带你去东扬看看。”

纪星惊讶,立刻道:“有兴趣啊!太有兴趣了!”新天鹅堡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可她这趟出门是为了学经验解疑惑,能参观东扬自然最好。

可说话间,她楼层已到,电梯门开。

“那……”她一边巴巴看他,一边往外走,“时间……”

韩廷:“明早七点,酒店门口。”

“好的。韩总再见!”隔着渐窄的门缝,她歪头看他,招财猫儿一样笑眯眯冲他招手。

他极淡一笑,对她点了下头,门合上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纪星就收拾好自己跑去楼下等候。她提前了五分钟到,等了没一会儿韩廷来了,准时七点。

纪星暗想他这时间观念还真是跟德国人如出一辙。

她跟他一道坐在后座,车开出没多远,韩廷随口问:“吃早餐了没?”

“吃了。”纪星问,“你呢?”

他微点了下头,说:“行程原本是去哪儿玩儿?”

“新天鹅堡。”

“那地儿挺漂亮的。不去不可惜?”他淡问,整个人的状态相比起昨晚的肃冷,已是缓和了很多。

“以后可以再去嘛。”纪星丝毫不遗憾。

韩廷没什么意义地笑了下,问:“这几天参观怎么样?”

“收获特别多!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她顿时来了兴致,仿佛从上车到现在就等着他这一问呢,“真的,韩总,这趟出来太值了。收获一箩筐。”

韩廷早已习惯她说话的夸张模式。她说个100分,他大概会打个六七折。

“哦?”

“真的。”纪星说,“你说的那三家企业,德曼、拜瓦尔、AJ科技,参观感受特别好,公司负责人非常谦虚,给人感觉也很踏实。我现在总算是发现了,公司成功的原因都是相似的,就是你上次在深圳说的那些话,抓住时机,从小处入手,顺应真正的市场和需求。”

韩廷悠然道:“合着你以为我之前讲的都是台面话呢。”

“……”这人怎么尽能一瞬抓她漏洞呢……

纪星笑眯眯道:“你误会啦。我的意思是,亲身体会,感触更深了嘛。再说,要不是之前听了你的演讲,脑子里已经有些概念了,现在我也总结不出来是不是?所以还是您教导有方。”

韩廷被她这话刺激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这丫头在他面前狗腿功夫见长,违心谄媚的话如今是张口就来。

“哦对了韩总,你说汉斯公司曾经辉煌,但现在没落。其实参观的时候,他们的接待人员也都非常严谨有礼貌。行程安排也特别合理,车间里头所有仪器设备都在正常运转。高管也都非常负责,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爱自己的公司,但是……”她说到这里,眉毛一揪,有些惋惜动情的样子,“连我都感觉到他们公司在走下坡路,而且很可能就要被市场淘汰。可员工们还坚持着,还满怀着希望觉得情势会扭转。真可惜。”

汉斯的整体氛围和星辰很像,所以她感触极深。

工人都严守在各自岗位。荣誉室时,她也看到无数奖杯,只不过大部分都在2012年之前。所谓荣耀室,不过清晰地显示着企业兴起与没落的轨迹。

她一脸惆怅,韩廷却挺平静淡漠,道:“企业的命脉最终在产品,汉斯主营植入类手术器械,以心脏支架出名,走了很长一段高峰期。但……”

他没说了,似乎无意多评价什么。

纪星却满肚子的话要倒出来跟他交流:“对呀!但他们现在陷入了执念,还固执地坚持着辉煌时期的想法。目前大型临床试验已经开始使用第三代可溶性塑胶了,可他们嗤之以鼻,认为是昙花一现,最终市场还会回归到他们坚持的产品中。那天开内部研讨会,他们对着PPT展示公司的运营理念和核心价值,还坚定地认为,他们坚持的信仰会带他们走过这段困难时期。我当时看着特别难过,觉得他们固执得可悲。”她眉心深皱着说。

她咕噜一大串话,他听着总结下来就俩字:遗憾。

他些微走了下神,回想认识她以来,她的确有某种把一句话说成一篇作文的特殊能力。

她犹自言自语:“为什么这么大的公司也会一叶障目,分不清形势呢?”

韩廷极淡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不奇怪

,智能化风潮爆发前的诺基亚、黑莓不就是这光景?任何领域都是如此,风潮改变前,会死掉一大批顽固不化的。”

“我知道啊。但考察的时候,还有同学私下嘲笑他们呢。气死我了。”纪星忿忿不平地说,“旁观者最擅长马后炮,可要他自己变成当局者,恐怕也做不到时刻清醒。说时容易做时难,我当初也以为创业很容易,研究一堆资料就上阵,结果还不是一路摔跟头。你以前给我指点的那些个问题,现在回想觉得简直小儿科。可身为当事者,我那时每天忙得顾前不顾后,还真就想不到。要当初创业的是别人,我保不齐能看本励志书就去给他指点指点。光说谁不会啊?起码人家为此尽力过,凭什么笑话他们?”

韩廷听着这话,挑了挑眉,但未予置评。

她依然非常感情用事,不知是因为年轻,或是因为身为女性。不像他,对败者没有任何怜悯与兴趣。

优胜劣汰,不就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么。

若付出就有回报,对“能力”也未免太不公。

他瞟了眼她的笔记本,见汉斯企业那行的笔记上写了几行大字:“切忌固步自封”,“密切观察市场”,“精准预判”,“决策决策决策”,后头依然跟了几个惊叹号,足以看出写字人此趟行程里激荡的内心。

看来他说的话她记进了心里,这趟出来不是玩儿来了。

纪星这趟考察内心感触太深,可偏偏憋了几天的话没人交流,这下见了韩廷就跟上了发条的话痨似的,唧唧喳喳讲了几条街。

韩廷偶尔接一句话,大都一言不发。到了半路,他倾身从座位中间拿了瓶水,拧开了递给她。

“谢谢韩总。”她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一半,又继续开她的话匣子,

“你上次给我标注的那家,塔贝公司,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专门唬人的。参观荣誉室就参观了一个多小时,”她吐槽,“在慕尼黑本市拿到的一个什么小奖都要翻译一下,车间反而全部略过。老板只会谈些假大空的东西,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专门靠接待中国的研修班过活。”

韩廷淡笑:“指不定呢。”

车厢里安安静静,大部分时候只有女孩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语调时而激动时而平静时而吐槽时而感叹。

副驾驶上的唐宋听了一路,也是有些吃惊。

他第一次碰到能讲这么多话还不带停顿的女孩子,一大早上的如此精力旺盛,他有点儿担心韩廷神经受不了,遂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

韩廷靠在座椅靠背里,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拿手抵着嘴唇。

他表情安静,竟异常耐心地听着。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没有一丝厌烦和敷衍,甚至时不时在她停顿的间隙问她几句,与她沟通。

纪星对塔贝公司的吐槽还没够:“韩总你是不知道,他们公司特浮夸,握手就握半小时,员工都不干活儿站在路边对你笑眯眯。老板也是,跟打了鸡血一样,满口梦想概念,改变市场。我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要看成功学的书。韩总,这公司在德国也能开这么久哦。”

韩廷说:“你之前不就这样么?”

纪星喉咙一堵,没想他这么不给她面子,可她脑子转得飞快,立马就笑眯眯地暗怼回去:“可有您的指导,我都改了呀。”

韩廷:“……”

他食指轻轻摸一摸嘴唇,没说话,忽而就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