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黄头发的外国人长非常好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危险,并且有攻击性。杨金铃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戒备似的把书包抱在胸前,小心地打量着这个人。
外国人嘴角微翘,似乎是想笑一笑,可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有种说不出的蔑视和恶意,导致敏感的青春期小姑娘又往后退了一步,并且开始小心地观察起附近是不是有行人经过。
外国人耸耸肩:“你可以叫我十五。”他说,把双手举起来交叉着垫在后脑勺,然后全身放松地靠在树干上,尽量显示自己的无害,“刚刚那个安捷我认识,虽然不大熟……”
“你认识安捷?”杨金铃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皱起两条未经修剪过的、显得有些杂乱的眉,“他刚走,你怎么没和他打招呼?”
十五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看似单纯好骗的姑娘居然出乎意料的细心。他向来无所顾忌,狂妄得不行,这会不耐烦了,心里的不爽和厌恶毫无保留的呈现在脸上。少女,差不多是这世界上除了幼儿之外最柔弱的一个种群……他打心眼里把杨金铃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视为劣等人种。现在十六这个窝囊废被安捷一枪放倒成了个活死人,居然让他来做这么烦人的事。
“他叛离家族,不肯认父亲,和他打招呼,你说谁会比较尴尬?”这句是出来之前有人教好了的,十五一个字不差地背出来。
杨金铃不自觉地想起刚刚接走安捷的那辆车,即使她对车一窍不通,也多少能看出那辆车子似乎和大街上随处跑来跑去的那种不同,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样的感觉让她心里有点凉,她看看眼前的外国人,低头去揉自己书包的带子,忽然觉得安捷身上好像有很多的秘密,离她很远很远。
或者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家族”这两个古老的字眼,好像只在一些韩剧或者日本动画片里才见得到……更不用说还是个有外国人的家族。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轻轻地绕过十五:“他家住那边那个楼的三单元四楼……四零二,对不起,我还要上学,先走了。”
十五打了个哈欠,眼看着杨金铃就要逃走,突然开口用某种让人听起来不那么愉快的,轻佻的语调说:“You’ve set your affections on him, haven't you?(你对他有好感,是不是)”
杨金铃猛地回过头去,十五斜着眼睛看着她,脸上被漏下来的阳光照的明明暗暗,分外好看。这样极富优越感的神色瞬间激怒了温顺的小姑娘,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十五,两腮咬得死紧,脸红红的——不过是被气红的。
不过她毕竟没做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三步并两步地速度极快,一眼都懒得看那个黄毛鬼子。
十五看上去有点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句事实以后,这小姑娘没像“医生”告诉他的一样,乖乖地被他带回去,这时候一辆漆黑而低调的别克车停在旁边,车上下来一个脸很白、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
男人看着错愕的十五,嗤笑出声:“怎么,你搞砸了?”
十五回头瞪着他。
男人好像早料到了一样,点点头,示意他上车:“走吧,R早知道了,他在找你。”
十五立刻泄气下来,低垂着头。白脸的男人回头看了安捷家的阳台一眼:“三单元四楼……”他轻轻地笑了笑,“真是间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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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和莫匆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醉蛇那里的时候,一开门,正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在客厅里坐着,旁边站着个保姆模样的年轻人。听见动静,两个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老先生的目光停在莫匆身上不动了,缓缓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
醉蛇穿得很文化人,没戴墨镜,还特意在脸上涂了点东西,遮住了那道张扬的疤痕,他起身拉过莫匆:“许老,这位就是莫教授的长子。教授的两个女儿也暂住在我这里,不过现在有家庭教师帮她们辅导功课,恐怕您要过一会才见得到。”
“莫匆……莫匆,”老先生拉过莫匆的手,叫出他的名字,镜片后的一双昏黄的眼睛里冒出了泪痕,“还记得我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去你们家做客,你还让我给你折过纸飞机,记得许伯伯吗?”他把眼镜摘下来,抹了抹眼睛,“肯定记不得啦,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大,你妹妹们还没生出来,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莫匆有点尴尬,他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安捷一眼,发现这人早就十分没有存在感地站到一边去了,没义气地看着他的手被老人紧紧地握着,此情此景怎么都有点像刚解放那会,老乡拉着解放军。
醉蛇在旁边轻轻地干咳了一声,莫匆只得硬着头皮,低低地说:“许伯伯。”
“哎,哎……”许老情绪很激动,拉着莫匆不放,一直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爸爸他……”
“他在去沙漠里探访古城的时候遇难了。”莫匆低低地说,换来老人又一次长吁短叹。
老人拿起茶几上摆着一本泛黄的杂志,那封皮都是用透明胶带重新粘起来的,旧得很。他枯瘦带着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抚上杂志,眼睛里不知道是不是泪痕犹在,闪着光,带着追忆,和无法形容的悲伤:“你爸你年轻的时候是个较真的,我就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忘不了那个什么古城,果然,果然……”
安捷在旁边听得一愣,他一直以为古城的发现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迅速地和醉蛇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后,继续听着老人说:“那时候就因为这个问题,没少跟我争,气得我啊……”许老似乎想笑一笑,可是那干瘪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露出说不出的苦意。
莫匆勉强笑了笑:“我爸他也是个倔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许老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他低着头,把杂志放在膝头上翻开,慢慢地打开到一页,指着上面的标题:“谁说不是呢,争什么争,有什么好争的?好,这回把一个争到下边去了,也都消停了。”
安捷皱起眉去看许老翻开的那页,顺着老人的手指,在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小角落里看见一行标题《上古传说与时间错觉》。他小声征得了许老的同意,把杂志接过来,细细地读。
这篇论文并没有登全,看样子应该是长篇大论里面截出来的几段,篇幅不大,编者大概也没怎么重视。莫燕南列举了赤松子彭祖等等人物的民间神话,在下面分析了古代民间对长生不老的追求。
安捷从头看到尾,也没推敲出这篇正经八百的民俗文化分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看看许老,深切地体会到文化水平低的缺陷,决定不懂就问:“请问,许老师,这篇文章和古城有什么关系?”
许老叹了口气:“杂志只刊登到了这里,还是看在他当时导师的面子上,后边那些无稽之谈被掐掉了。听说过三皇五帝么?”
安捷点点头。
“现在对于这一时期历史的认识存在很多争议,但是这一时期中国处于原始社会基本上是没有争议的。由于对这一历史时期现存的资料大多和神话传说纠缠在一起,许多事情很难判断真伪。当时有彭祖活八百岁的说法,而之后的种种文献中,彭祖被当成长寿的象征。”许老摇摇头,“人怎么会长生不老呢?可是我们人类的各种文化中,偏偏都有对长生不老的执着,当时老莫的研究课题就是这个。”
安捷听见“长生不老”的时候愣了一下,他第一反应是扯淡,是人就肯定有一死,衰老然后走向死亡是自然规律,可是他突然想到了古城,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身体,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我们学历史的,应该永远抱着客观的态度……可是慢慢的,我发现老莫的研究方向好像出了问题。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他居然真的相信那些古人传说中的话。他说空穴不可能来风,如果不是有一定的根据,民间为什么会有那些传说?历史上那么多绝顶的人物,又为什么坚定不移地追寻着长生不老的秘密呢?”
许老顿了顿:“还有秦始皇的时候,徐福被派出带着千名童男童女出东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后来杳无音讯,而这些人也消失无踪了。”
“我听说是去了日本,之后的日本人就是徐福的后代。不是日本还有什么什么文献的……”醉蛇插了一句。
“那是野史。”许老被他这没水准的打断弄得有点没好气,“日本这个民族的形成要比徐福的年代早得多,不过日本国内倒是有些东西和徐福相关,可是所谓徐福墓数量太多,好像杨贵妃墓,前前后后十多座,疑点太多。谁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但是研究看来,徐福似乎只有日本那么一个地方好去,如果不在日本,他又会到哪里了呢?但是当时的航海技术,真能让这‘千名童男童女’漂洋过海么?”
许老看来已经进入授课模式了,安捷赶紧打断他:“等等,许老师,您说这徐福什么的,和莫教授的研究有什么关系?”
许老半晌没说话,缓慢地卷着旧杂志的边角:“他认为徐福隐居到了一个地方……并且真的找到了长生不老的办法。而那些跟随他的人……应该在大秦王国的版图之外,找到了一个蛮夷之地,居住了下来,甚至很有可能像古楼兰那样,形成自己的文化。”
安捷、醉蛇和莫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想不明白老人家那颗不走寻常路的脑子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许老似乎很遗憾地说:“他说他找到了证据,当时得意洋洋地要拿来给我看,可是在那之前,我突然出了一场事故——”许老枯槁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腿,他把裤脚掀起来,底下居然是一条假肢。
安捷眉间一跳,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要比那些不知所云的考证什么的来得熟悉得多。
“许老当年出了场车祸,九死一生,肇事司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旁边的保姆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么多年行动一直受限制,身边离不开人。”
“我在医院足足躺了两年多。”许老放下裤脚,“出来以后,就什么都变了,老莫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年轻的时候那么张扬,那么锋芒毕露,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那些研究也都不了了之……”
“那也就是说,莫教授到底研究了什么,您也不完全知道么?”安捷想了想,又问,“那么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关注过莫教授的研究?”
“他当时的导师,贾老先生。”许老不假思索地说,可是还没等几个人表现一下对新线索的热忱,老人家又一瓢冷水浇下来,“过世很多年了,好像还是我出车祸时候的事情……”
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被赶尽杀绝……真是李的风格。安捷叹了口气,后背重重地靠在沙发垫子上。
他寻思起古城那些错乱一样的时空,突然觉得这一切解释居然合情合理。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群活得像妖怪一样长的人,谁会建造出那跨越了那么多朝代,光怪陆离的一个古怪地方?
号称天镜——
许老走一直坐到了晚上,拉着莫匆絮絮叨叨了很久,可就在他走之前,原本对专业之外的东西都显得有些迷糊的老人家突然一把抓住莫匆的手,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严肃,他对莫匆说了一句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话:“有些秘密,还是不要去探究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知道,有时候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被被蒙在鼓里,反而是件幸事。所以,我活着……贾老先生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