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未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整)。
地点:无名山庄,天遗坪。
如心楼,新罗白木,楼顶铺阵的七彩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幻丽的光彩,楼前开阔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戏台子。戏台上乐班已经就位,正在敲敲打打,吹吹拉拉地调试着各色乐器,如心楼的一层,坐着的是无名山庄里的近百口仆人厮役。二层坐满了前来贺寿的江湖群豪。丰盛的酒菜都已备好,仆人和宾客们一边热烈地大吃大喝,一边等待着即将开场的戏剧,今天来献演的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戏班。平时在瓦舍里卖艺的时候,都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往往只能听到声音,却从头到尾见不到人。好家伙,今日可看了个顶台。
如心楼的三楼,只摆了一张桌子,四张椅子,三公子和宁心儿各占了一张,还有一张椅子空着,是专为孟叔预留的,可孟叔忙着打理各类事务,哪里有空闲坐,第四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华贵少妇,金发碧眼,雪肤深目,不似中原人士。这少妇名叫南宫小莲,出身于江湖中声名显赫的南宫世家,是南宫老庄主的七女儿。
至于南宫世家的来历,武林中多有猜测。有的说是来自海外仙岛,因海水连年暴涨,仙岛即将淹没海中,这才乘舟来中原避难,有的说是来自波斯王国,因企图谋反被波斯国王驱逐出境,有的说是来自罗马帝国,为避战火而来中原。曹家与南宫世家虽是多年世交,但就连三公子对南宫世家的来历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从大食国而来,到中原落脚生根已近七十年,接连两任庄主均武功奇高,出招凶狠毒辣、诡异难测,其武功路数与中原各派迥异,因此也被江湖称为最神秘最招惹不得的武功门派之一。
南宫小莲一年前嫁给了当今丞相汤思退的独生儿子汤勉族。汤勉族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新婚才几日,便时常夜不归宿,在外面风流快活。
十岁那年,三公子曾经在南宫世家的弑魔山庄住了好几个月,当时南宫少庄主南宫小寒,以及南宫小莲都是他的玩伴。几个孩子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南宫小莲虽然嫁入汤家,成了汤家的少奶奶,有汤思退这个大靠山在后面撑腰,但她对三公子依然怀着与年少时一般无二的情感:又敬又怕。连她也说不清这种感情由何而来。她虽然知道自己既美貌又聪明,足够配得上世间的任何男子,但在她内心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把三公子和自己平等相看。她从小就一直在仰望着他。而三公子在南宫世家度过的那九个月的光阴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成为她珍藏的秘密。虽然她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偶尔,当她翻动她那段遥远的记忆,依然会觉得又甜又酸,白皙的脸庞也会泛起隐隐的红晕。她怎会忘记,她和她的六姐和八妹是怎样地成天围在三公子的周围,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深深着迷,虽然还只是小小年纪,便已经开始知道吃醋,而且是吃亲姐妹的醋,她想起小时候她还敢大胆地亲近他,牵着他的衣襟,闭上眼睛,放心而幸福地听凭他带自己去任何一个地方,而随着年岁渐长,物是人非,一切皆在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大咧咧的傻丫头,三公子也不再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小男孩。她已经无法再去亲近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当她嫁到京城来时,心想终于可以经常和三公子见面了,然而,直到今年新年刚过,三公子才终于回到京城,回到无名山庄,而且,在身边已经多了一位美丽少女的陪伴。
不管如何,她还是很高兴接到邀请。在丞相府待得气闷,正好出来散散心,还能见到长久未见的三公子,再说,她也实在很想看看宁心儿,看看那个占据了她从小便梦想拥有的位子的女孩。三公子恭维她女大十八变,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宁心儿则毫无机心地欢迎她,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两个人一见如故,互相夸奖个不停,还就女红、水粉、琴棋书画、肌肤保养等话题交换了彼此的意见,并达成广泛共识。三公子和宁心儿对南宫小莲的丈夫汤勉族被揍一事都绝口不提。
宁心儿道:“南宫姐姐,有你陪我一起看戏真好,我们这无名山庄比不上丞相府华丽壮观,你可别因为我住的地方寒酸而嫌弃我这个妹妹才是啊。”
南宫小莲道:“妹妹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平时在家里,也见不着什么人,都是些老婆子和小丫鬟,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心里怪无趣的。看来你和曹家三哥哥要在这里住段时间了。以后我们姐妹俩可要多亲近亲近才是。”
宁心儿拍手叫好,道:“好啊,好啊,改天一定要到姐姐府上去拜访。我成天跟曹小三在一起,他又是一个大懒虫,难得陪我出去玩玩,成天对着他,我都快闷死了。以后他要不肯陪我出去,我就找你陪我,好不好?”
南宫小莲笑道:“我求之不得呢。”
待楼下终于恢复平静。三公子摆摆手,于是戏班的乐师们开始操起各自的乐器,演奏起来。一个五十上下着灰色棉袍的男子走上台来,先向楼上弯腰行礼,然后清清嗓子,说道:“今日是无名山庄宁姑娘十八寿诞之日,我们戏班没别的能耐,就为宁姑娘唱一出华容道,贺喜贺喜。献丑献丑。”
当时三国故事已经深入人心,无论是说书、唱戏,都数三国的人物事迹最受欢迎。连三岁小孩都耳熟能详。偏偏又百听不厌。因此,那男子甫一说出华容道三字,楼下已是掌声雷动,齐齐叫好。
掌声渐渐消失,那男子换了一种腔调,与方才说话的腔调大不相同,而是抑扬顿挫都加倍夸张的说书腔。他整肃面容,朗声说道:“列位看官,话说当年赤壁之战,曹操统领八十三万大军,欲一举踏平江南,复归神州于一统。纵观其时天下,堪为曹操敌手仅孙权一人。刘备斯时不过是寄于孙权篱下的一名食客。眼看东吴便将纳土称降,殊不料当时曹操军中突然瘟疫盛行,军士死伤泰半,曹公以为上天降罪,又兼爱惜军士性命,乃尽烧船舶,不战而退。可恨后来史家无知,难以体察曹公的悲悯之心,反自作聪明,将那一场冲天大火归于东吴周瑜名下,使竖子妄得大名,今人也不加深究,信以为真,实大谬不然。话休絮烦,且说曹操大军撤归许昌,途经华容道,正遇关云长在此埋伏多时,欲生擒曹操,回营请功……”
男子话毕退场。报幕即罢,好戏便将开锣。看戏众人早已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一出戏自一开始便与他们素常所知相悖。原来赤壁并未交战,乃是曹操主动撤兵。他们纷纷向身边的人打听:“你知道这回事吗?”“历史真的是这样子?”而被问者与问话者一般地迷茫。
三公子满意地看着楼下众人如同一锅炸开的粥,露出愉快的笑容。南宫小莲因为自小学习的乃是大食国文化,对中国历史不甚了解,便问宁心儿道:“心儿妹妹,曹操是谁?孙权和刘备又是谁?”宁心儿回答道:“这三个人是很早以前的人,分别是魏国、吴国、蜀国的皇帝。而这个曹操,还和曹小三大有关系呢。”
“什么关系?”
“曹操是曹小三的四十九世祖,这关系够大吧。”
南宫小莲掩不住的惊诧。而戏台上已是锣鼓齐鸣,梆子急敲,一个红脸的高大汉子带着四个绿衣龙套登上台来。
楼下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第一声开唱。
宁心儿对南宫小莲道:“南宫姐姐,那位红脸大汉名叫关羽,是刘备的结拜兄弟,也是他手下的一员大将。”
关羽耍了几个把式,亮了几次相之后,开始扬扬得意地唱道:
关羽唱罢,楼下轰天叫好。有人赞道,关二爷就是关二爷,好一副英雄气概。
关羽叹一口气,道:“某汉室关羽,受军师诸葛孔明号令,来此华容道上,捉拿曹操。”
龙套帮腔道:“将军为何叹气?”
关羽唱道:
一甩手,道:“曹操到此,禀爷知道。”关羽和四个绿衣龙套退场。
宁心儿盯着三公子直坏笑。三公子知道宁心儿在看着自己,但他竭力想装作浑然不觉。终于,他再也憋不住,也和着宁心儿一起笑将起来。
南宫小莲茫然问道:“你们笑什么?”
宁心儿道:“曹小三,这唱词是你写的吧。”
三公子得意地笑着点头。
宁心儿道:“一听就知道是你在捣鬼。只有你这个曹家后人,才会如此挖苦关羽。”
南宫小莲问道:“怎么挖苦了?”
宁心儿道:“姐姐有所不知。中国有句老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关羽将自己比作狗而不自知,可见这人不聪明之至,浪得虚名至极。”
再看戏台上,四个青袍和八员大将簇拥着一紫袍男子上。那紫袍男子中等身材,甚是健壮,双目威严,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宁心儿对南宫小莲道:“姐姐,那位穿紫袍的便是曹操了。”
南宫小莲道:“可他和曹家哥哥长得根本不像。”
“那不是真的曹操,是伶人扮演的,就算是真正的曹操,也不会和曹小三太像的啊。毕竟一千多年过去了。”
曹操一亮相,楼上楼下的看客直呼看不懂。以往曹操都是一张脸涂得惨白,做奸臣的扮相。今天的曹操却是装扮得比关羽还要正气堂堂。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接着往下看吧。
曹操唱道:
曹操唱罢,见前方有旌旗招展,便吩咐许褚道:“看看,前方是何人旗号。”
许褚张望,回曹操道:“那是‘关’字旗号。”
曹操:“如此说来,是那推车贩枣的关云长?”
许褚:“主公,待臣前去,将这个猪肝脸一刀砍翻,再作理会。”
曹操道:“且慢,我自有分寸。”
曹操又唱:
这时,关羽贼头贼脑地登上台来,唱道:
关羽喊一声:“探来!”
探子张望一番,回见关羽,道:“报,来者果是曹操。”
关羽道:“可是不出诸葛军师所料,只有十八残骑,惶惶然奔向此地?”
探子道:“曹军人马虽少,但个个如虎似豹。”
关羽大惊失色,浑身颤抖,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关羽道:“苦也,苦也,这可如何是好?”又唱道:
两军相见,正紧要关头。楼下众人已听到痴迷,早忘却了忠奸之分,屏息期待后事究竟如何。而在楼上,孟叔领着包温上前来。孟叔道:“公子,包大人求见。”
三公子回头看了看包温,点点头,道:“搬张椅子坐下,一起看戏。”
包温迟疑着,不肯就座。三公子却已扭过头去,继续看戏,对他不再理会。包温强忍着一腔屈辱,冲三公子背影急声说道:“公子,事情紧急,又有命案发生。”
三公子也不回头,淡淡地道:“包大人如果想看戏,就请坐下,静心看戏,如果包大人没心情看戏,我也不强求,就只有请孟叔送客了。”
包温愣了一头,这个年轻人居然把看戏视作比刑部办案更为紧要,而且言谈放肆,浑不将他这个刑部总捕头、五品武官、御赐紫金香袋放在眼里。他气得浑身发抖,幅度甚至比方才台上关羽的颤抖幅度更大一些。他心里暗暗发狠:总有一天,要是你小子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看本官怎么折磨你,也叫你知道黑面神捕的厉害。就算你没把柄落在我手里,我也大可以对你栽赃陷害,反正你在朝中也无权无势。他通过对未来的臆想,多少平和了一下愤懑的心情。但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左右为难。如果乖乖坐下来看戏,等戏看完之后,再向三公子讲叙案情,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太没面子,像个下贱的杂役,任人摆布,听人使唤。如果愤而离去,倒是多少保住了些颜面,可是万一这案子破不下来,而且命案还持续发生,恐怕头上这顶乌纱帽却要丢了。俗话说,两害相权择其轻。然而究竟孰轻孰重,他却一时迷惘起来。
还好这时孟叔给了他一个台阶。孟叔道:“包大人且请坐,再紧急的事,也可以等到看完戏再说。三公子看戏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扰,方才你进门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了。你偏不信,非强我带你上来。”孟叔对包温这个不合时宜的访客也甚是愠怒。他是强忍着怒火说这番话的。
包温虽然坐下来,但余气未消。他对戏文无甚兴趣,便打量起旁边的看客。宁心儿他是昨天就见过的,而宁心儿旁边那位美少妇是谁呢?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他挠了挠脑袋,又抓了抓鼻子,嗬,想起来了!这不是汤丞相家的少奶奶、汤知府汤勉族的夫人吗?南宫小莲的异国相貌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南宫小莲显赫的身份让包温心中一凛,连忙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向南宫小莲施礼请安。慌乱之余,把孟叔刚为他端上来的一碗热茶也打翻在地。杯子碎成数片,茶水流了一地。
这一来,包温便成了众矢之的。三公子、宁心儿
、南宫小莲、孟叔都拿眼瞪着他,这使得包温窘迫不已,恨不得能够马上凭空消失,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遭受这四倍的眼神谴责。
他向三公子、宁心儿、南宫小莲分别赔了一回笑脸,心里窝囊得要死。然而他有气却也没地方撒去,这里可不是他的地盘。而且,自从他见到南宫小莲之后,对三公子的身份和背景更加捉摸不透。他想:既然三公子连汤丞相的儿媳妇都认识,而且看样子还颇为熟稔,那他或许和汤思退丞相也是相知,也许是汤丞相很抵手的亲戚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有点惹不起了。于是,他前不久刚刚酝酿的预备对三公子实施的疯狂的报复计划也只得无限期押后了。他有些埋怨起司马布衣来。司马布衣极力向自己举荐曹三公子,却又不告诉自己曹三公子真实的身份和来历。司马布衣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既然不清楚,那他凭什么拍着胸脯打保票,赌咒发誓,说什么如果曹三公子也破不了此案,全天下就没一人能破得了。包温只是坐在椅子中想着自己的心事,至于台下锣鼓喧天,好戏正酣,他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
虽然包温突兀的到访耽误了一会儿工夫,但好在也没错过多少戏份,三公子再看台上,正演到曹操以手指疾点关羽,厉声斥问。
曹操:“何人胆敢阻我大军归路?报上名来受死。”
关羽战战兢兢,唱道:
曹操道:“原来是云长,你守候此地,可是要捉拿曹操回营邀功?”
关羽见曹操这般威猛阵势,心中只有保命之意,哪还敢起杀敌之心。关羽作揖道:“云长怎敢冒犯丞相天威。只是自许昌一别,日夜思念丞相,今听闻丞相退兵还朝,特来此地静候,为丞相饯行。”
许褚在旁怒叱道:“你脸如此这般之红,分明是在撒谎。”
关羽急道:“仲康取笑了。你明明知道,关某天生一张重枣脸,一年四季都是这般颜色。关某句句是实,不敢在丞相面前撒谎。”
曹操:“多谢云长相送美意,既为饯行,可设下酒宴,待你我痛饮?”
关羽:“其实没有。”
曹操:“那可备有鱼肉,供我三军享用?”
关羽:“也是没有。”
曹操大笑。许褚道:“主公发笑为哪般?”
曹操唱道:
许褚大叫道:“呀呀呀,气杀我也,鼠辈关羽,拿命来。”
许褚举刀杀向关羽,关羽逃跑,两个伶人绕着戏台追逐。关羽手忙脚乱,几次跌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来,继续逃跑,其情形甚为滑稽,楼下看戏的众人已是哄笑声一片。许褚和关羽见观众笑得差不多够了,便停住了,不再追逐。关羽来到曹操跟前,牵着曹操的马辔,跪下,哀声道:“关羽罪该万死,乞求丞相饶命。”
曹操唱道:
关羽唱道:
曹操唱道:
关羽唱道:
许褚唱道:
许褚举刀,再次将关羽追得满场跑,关羽故伎重施,每每故意跌倒,引观众发笑。
此情此景,激发了周仓的无限感慨,他不由唱道:
许褚和关羽两人追累了,便停下来。关羽又拉住曹操的马辔,跪下,再度开唱:
张辽跪道:“主公,昔日白门楼他曾救臣一命,看在臣的薄面上,且饶他这一次吧。”
曹操唱道:
曹操率众部下退场。
四川籍的小校提醒关羽道:“还跪个啥子呦。曹操都去远喏。”
关羽从地上起身,又换上一副与刚出场一般威风八面的表情,道:“小的们,回营交令。”
关羽一边打马,一边唱道:
关羽和四个龙套也下场而去。
历史的戏剧已经结束,现实的戏剧则正在继续上演。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随着时间无情的流淌,曾经的事件与感情,都将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乃至于失真。遗忘的深渊,埋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他们的付出与收获,都如同秋日肃杀的天空里一只偶然掠过的孤雁的鸣叫,短暂地存在,却永远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