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包温却始终在注视着这个传说中的年轻人。两位捕快的回话引发了他的愤怒,却也激起他浓厚的兴趣。一开始,他只能看到三公子的背影,待三公子从石凳上缓缓站起,包温顿觉天空忽然间暗淡下来。天空何曾暗淡,只是那人的光芒,连天空也为之三舍退避。那仿佛是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带着有穷无尽的尊荣与辉煌。三公子向包温转过身来,包温终于能直面三公子的容貌,然而他却看不真切,那张脸似笼罩在一团光亮之中,那团光亮,也许是受命于天,来此映衬这一张脸,又也许是那张脸自然焕发,内有万丈雄焰,形诸于外;又也许是因为包温肉眼凡胎,所见不远,所识有限,窥不见背后那玄奥大千。
三公子乃是天地间的奇迹,而凡人的出现只是红尘间的意外。所有的时间趋于静止,包温已经忘却自身的存在,他想起了孔子拜见老子后的那句感慨:“犹见龙也。”先前他尚以为古人好为文饰,故作夸张无稽之辞。今日他才真正领悟孔子的感慨。那人的姿态,他穷尽一生的力量与思想也无法抵挡,七千座高山的崩坍,八万条河流的干涸,只在刹那间尽情完成,对包温而言,却仿佛地老天荒。
三公子眼眸深黑,却又仿佛碧绿,很少转动,而是习惯长时间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呈现为一副介于倾听与出神之间的神态。你能看见他的眼睛,却绝无可能捕捉到他的眼神,无论他眼神里流露出何种情绪,譬如,忧郁、欣喜、迷惘、愤怒,这些情绪都无一例外地具有共同属性——深不可测。仔细寻味的话(或许要在多年以后),在他身上展现出的,是一种虚无的空灵与淡淡的伤感,如同太阳或星辰自身。尽管他脸上带着无可指责的亲切微笑,然而却仍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甚至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包温在三公子的目光经过之时,觉得自己整个的身躯都透明起来,仿佛他的五脏六腑,思想情绪都无所遁形,他心头掠起一阵如同在人前被迫赤身露体的妇人的惊慌,而他那曾令无数人瑟瑟发抖的凌厉眼神在三公子身上却徒劳无功。犹如水滴企图淹没海洋,犹如烛火意欲烧破天空。
幸好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三公子犹如熄灭日月,熄灭了自身的光芒。道:“包大人?”
包温抹去一头的冷汗,干涩地答道:“是。”
三公子微一点头,道:“不必客气,随便坐。”
包温一看四周,只是山腰间的一块平地,哪有座位可坐。不由略显踌躇。
三公子道:“包大人官位坐久了,要不要特地为你搬几张椅子过来?”他在说特地二字时,特地加重了语气。
包温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岂敢岂敢。”说着,挑了块棱角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坐了上去。这一顺理成章的屈服的细节为他们日后的会面奠定了不可更改的基调。
三公子直接坐在地上,问道:“包大人何以来此?”
“昨日凌晨,京城发生一起蹊跷命案,涉及五条人命,不留一个活口。求公子施以援手,破获奇案。”
“道生万物,万物自安。人世间俗事,与我何干?”
包温一上来便碰了个钉子,心里很不痛快,但也知道不能硬来,便说道:“公子,本官乃是受人举荐,方敢登门求助。”
“受何人指引登门?”
“江湖人称活神仙的司马布衣。”
“司马布衣?这人还活着吗?该有百多岁了吧。”
“是的,本官昨日才见过他老先生,精神矍铄,行动敏捷,便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包温想到司马布衣对他说过的话:“三公子素喜作怪诞语,行无轨事,有魏晋遗风,人难解其义,然天才于俗世,无所用力,行迹每近于此,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公子,当世圣人也。”
三公子问道:“司马布衣现在何处?”
“司马前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昨日与本官匆匆一晤,便翩然远去,不知所踪。本官以此案相请,司马前辈答道:能破此案者,天下唯有一人。”
“谁?”
“就是公子你。”
“这老头子可真看得起我,可他在他那本《武心雕龙》里,根本就没提过我。”
“司马老先生早料到公子会有此一问。他说,公子之剑法武功均非人间所有,他只敢点评尘世武功,对于公子,却自认不配以一词置之,是以不敢收于书中,与诸凡人并列,以免冒犯公子天威。”
“这老家伙虽然多管闲事,却也善送高帽。正好我府上也有一位爱管闲事之人,同样也是百多岁的老人家,孟叔,请你过来一下,一同听听这起命案的经过。”孟叔缓慢地走过来,就站在包温旁边,居高临下地冷眼望着包温,让包温极不自在。
三公子道:“包大人请讲。”
包温道:“昨日凌晨,五位镖师在紧临西湖的风波亭附近遭袭身亡。本官办案三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恐怖的案件。凶犯手段之凶狠残忍,令人发指。我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堆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地上散布着大量的内脏脑浆,绵延几十步之远,惨不忍睹。死者脸上无一例外都带着惊恐至极的表情,好像临死前见到了某些不可思议、令他们魂飞魄散的事物。经过仵作的细心整理,最终拼凑出四个脑袋,三副半身躯。”虽然包温见惯了死尸、鲜血,但提起当晚情形,也不由得面色发白,惊魂未定。
三公子一笑,道:“再血腥、再恐怖的案件,也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包温也不在乎三公子话中的揶揄之意,道:“公子有所不知。要在平时,这个案子自然会慢慢地破,不必急在一时。可如今,此案却关系到刑部尚书虞允文虞大人的前程。”
三公子动容道:“莫不是采石之战大败完颜亮的虞允文大人?”
“正是。”
“久闻虞允文乃当世名臣,文武双全,满腹韬略,做刑部尚书委屈他了。”
“老宰相汤思退即将离任,虞大人是接替宰相的第一人选。在任期之内出现如此严重的命案,如无法及时告破,对虞大人的仕途大为不利。因此,我们刑部必须赶在老宰相汤思退离任、朝廷任命新宰相之前,将真凶缉拿归案。”
三公子道:“包大人对此案有何见解?”
包温道:“一般劫镖的人不会杀死镖客,毕竟他们要的是红货,不想背上人命官司。除非被镖师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这才会杀人灭口。可就算要灭口,也应该没必要如此凌辱镖师的尸体!实在是有悖天理人道,毫无半点人性。”
三公子道:“也许,凶手之所以要把尸体撕为碎片,目的是为了掩饰死者身上的伤口。”
包温一拍大腿,道:“对啊。江湖中有许多独门武功,从它们在人身上留下的伤口便很容易辨别出来。不仅如此,如果是一个精于此道的行家,从伤口上还可以看出凶手的功力修为,进一步就能推测出他的年龄、门派和身份。所以劫镖者才会如此费力地把尸体撕为碎片。尸体撕成了碎片,到处都是伤口,反而就没有伤口了。”
三公子道:“久闻刑部包大人豢养有两条异域名犬,仅凭现场凶手残留的一件兵器、一块衣角、一根发丝乃至一点体味,便可以直接追踪出凶手的所在来。”
包温道:“以前本官破案无数,这两条名犬所立功劳委实不少,然而这次却十分古怪,两条名犬一到案发现场,便吓得嗷嗷直叫,屁滚尿流,连跑的力气也没有,就像中了邪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三公子道:“人称犬能通灵,也许它闻到了某种不该闻的气味,或者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威胁,才会有如此异常。”三公子想了想,又道:“只发现四个脑袋,你却说有五位镖师,是何道理?”
包温道:“四个死者我都认识,均是扬州百胜镖局的镖师。百胜镖局的很多镖都是押来京城的,因此我没少和他们打交道,彼此都算熟悉。案发之后,我已委托扬州衙门向百胜镖局求证。据百胜镖局总镖头袁西游袁老前辈陈述,共有五位镖师一道结伴来京城。他们此行只是游山玩水,并不是专为押镖而来。”
“那第五个镖师是谁?”
包温道:“是百胜镖局的副总镖头,袁西游的独生儿子袁无病。虽然案发现场并未发现袁无病的尸体,本官以为,他一定也是凶多吉少。”
三公子道:“袁无病的尸体一直未曾找到?”
包温道:“一直没有找到,我们已经搜索了周遭多条街区,一点线索也没有。”
“袁西游的反应如何?”
“袁老前辈听此噩耗,立时老泪纵横,数度昏厥。”
“你可相信袁西游说的话,即这五位镖师只为游山玩水而来京城?”
“不相信。如果真是为游山玩水而来,大可以光天化日下进入京城,又何必深更半夜进城这般偷偷摸摸。不过,以袁老前辈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声望,他应该不会撒谎,尤其是面对官府盘查时,他更没有道理撒谎。要知道,开镖局的一旦得罪了官府,离他们镖局倒闭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因此,我怀疑其中必有隐情。本来,如果知道了这趟镖原本要押往何处,可能会对破案大有帮助,不过袁老前辈根本就不承认他们是在押镖,未免有些棘手。可是,就算我们知道袁老前辈在撒谎以掩饰内情,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毕竟,袁老前辈在江湖中也是德高望重,名动一方,轻易冒犯不得。本官已经令扬州衙门派两名捕快将袁老前辈护送来京城,预计明日卯时便可抵达。本官打算亲自盘问袁老前辈。此案事发突然,漫无头绪,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只有等袁老前辈到了再说。”
“可怜了两条性命。”三公子叹道。
“公子是指……”
“袁西游必杀那两位捕快。”
“袁西游乃是江湖中有身份有地位的老辈侠士,怎会做出格杀捕快的事情来。胆敢格杀捕快,可是夷三族的大罪,而且传出去,也定会遭到江湖中人的耻笑,以为他做贼心虚,真做出了什么作奸犯科的恶事。他总不会老来糊涂,让自己大半辈子辛苦经营的家业和名声一下子烟消云散,毁于一旦。”
“万事皆有可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橘在南为橘,在北为枳。米在南为米,在北为麦。失节事小,生死事大。人心岂能预料,楚汉僵持之时,人皆以为韩信将反而未反。刘邦开国之后,人皆以为韩信不反而反之。”
包温在心里暗骂道:“什么跟什么嘛,文不对题,乱掉书袋。”
三公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道:“你在腹诽我。”
“下官不敢。”包温大吃一惊,连忙否认。
“腹诽无妨,口谤尤佳。我这人一向从善如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与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说完,三公子耸肩大笑,却无人附和。
包温重又把话题引到案件当中,道:“袁西游已是花甲之年,近年来一直在扬州养尊处优,颐享晚年,甚少在江湖中走动。身为副总镖头的袁无病实际就是镖局的大当家,一般不轻易出镖。今次连他都要亲自出马,看来这趟镖并不简单。而且,他们平时都是白日进城,这一次却要选在深夜,可见这次所押之镖更是非同一般。”
“他们遇害是在镖物交接之后还是交接之前?”
包温沉吟了一阵,道:“从死去的镖师的身上看,除了一百多贯交子外,只有一些丝绸、鼻烟壶之类的随身小玩意,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本官推断,当在交接完镖物之后遇害。”
三公子道:“未必。照镖局的常识,如果镖物已经交接,收到镖物的主顾都会对镖师妥加招待,不会任由他们到街头寻找住宿。况且,他们是在深夜到达京城,如果镖物业已交接完毕,他们也没有急着赶路、回去交差的道理。”
包温道:“公子的意思是:镖物并未送出?”
三公子道:“不管是死是活,找到袁无病是破案关键。”
包温道:“本官以为,定是他见财忘义,将四个同伴杀死,将镖物据为己有。眼下早不知跑到哪里去逍遥快活了。人海茫茫,何从找起啊。”
三公子却不再理会包温,而是没来由地向身后说道:“心儿,这手棋错了,小飞太缓,棋形变重,应该大飞,尽快向中腹出头才对。”
包温大惊,心想:难道他不用回头,仅凭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便能判断出棋子所落下的位置?八成是在瞎蒙吧。
宁心儿远远地回了一句,道:“我偏喜欢小飞,你管得着吗?再多嘴小心我揍你。”
三公子怅然若失地回头,却也并不沮丧,显然挨宁心儿一骂乃是在他意
料之中。三公子看了看包温,道:“包大人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包温沉思了一阵,又道:“更奇怪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被撕成碎片的四位镖师的尸体,经过四个京城最有经验的仵作的细心整理和缝制,总算拼凑完整,停放在刑部的殓房之内,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然而就在昨天晚上,刑部无故失火,等火被扑灭,仵作们到殓房去巡视时,却发现那四具尸体又被重新撕成碎片,状极诡秘。其中一个仵作当时便吓得晕死过去。刑部上下纷纷传言说,一定是殓房里的冤鬼在作祟。”
三公子面露微笑,案情越来越复杂,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
包温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本官也不想来麻烦三公子的。只是最近刑部人手紧缺,若无公子相助,要破此案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刑部编制比户部、礼部、工部都要大上许多,怎会人手紧缺?”
包温道:“公子有所不知,刑部人手十有八九都放在另外一桩命案上,实在是抽调不出。”
“什么命案如此重要?”
包温犹豫了半晌,道:“此乃朝廷机密。本官告诉公子之后,公子可一定要保守秘密。”
孟叔一顿拐杖,狂怒吼道:“你把我家公子当什么人了?天大的秘密,我家公子也是想泄露就泄露。我家公子的行为,岂能受你这等世俗之人的束缚。”
包温耳畔忽听惊雷,惊骇之下,面如土色,险些摔倒。等他清醒过来,恼怒地瞪着孟叔,要不是看他年纪一大把,早就挥拳相向。
三公子道:“孟叔,冷静。”又微笑着对包温道:“包大人,我可以保守秘密。”
于是包温信了三公子。他说道:“另外一桩命案,便是金国使节乌林答天锡在京城驿舍内神秘遇害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