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嗡嗡——嗡——嗡嗡嗡……
我朦胧中苏醒,这种有如蜜蜂振翅的声音,仍在我耳里留下极深的振动余韵。
凝神静听,直觉……现在……应该是子夜了吧!附近某个地方好像有振动型的时钟响著。但……继续打盹之後,那似蜜蜂振翅的余韵忽然逐渐轻微、消失了,周遭恢复一片死寂。
我猛然睁开眼。
一颗披覆著灰白色尘埃的灯泡,垂挂在挑高的白色天花板上,红黄色的发光玻璃球侧面,停著一只大苍蝇,像已经死亡一般,动也不动。灯泡正下方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呈现大字型躺著。
……奇怪。
我呈大字型躺著不动,用力睁开眼皮。只是让眼珠上下左右转动著。
这是一个由蓝黑色混凝土墙围绕的十二尺见方左右的房间。
是一间三面墙上各有一扇以铁格子和铁网双重罩住的纵长型磨砂玻璃窗、感觉上非常牢固的房间。
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角,枕头朝入口方向横置一具同样丰固的铁床,上面铺著洁白被褥,看来似乎没有人使用。
……真奇怪。
我微微抬起头,环视自己身体。
身穿洁白、崭新的蓬松双层棉布和服,胸口系著一条短纱布带。从和服里伸出圆胖却泛黑的四肢,满是污垢……那种肮脏……
……实在太奇怪了。
我恐惧地举起右手,试著摸自己的脸。
……鼻子尖削……眼窝低陷……头发杂乱……胡须纠结……
……我吓得跳起来。
再摸一下脸,环顾四周。
……是谁呢……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心悸瞬间增强,开始如小鹿乱撞……呼吸急促,不久就像濒临死亡般激喘……然後,又静止不动。
……居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自己忘了自己……
……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地方的谁?自己过去的回忆,残存的记忆只剩下刚才听到的振动型时钟嗡嗡声,如此而已……
……即使那样,我的意识仍很清楚,可以清楚感觉出阴沉沉的黑暗环绕房间外部,而且无限绵延。
……不是梦,确实不是梦。
我跳起来。
……跑近窗前,望著磨玻璃的平面,想看看映现在玻璃上的自己,试图唤醒某些记忆。但是……没有用!磨玻璃上映现的只是毛茸茸如恶鬼般的影子。
我转身,跑向床铺枕头旁的入口房门,脸孔贴近只有钥匙孔是开著的合金门锁。但是,门锁片上却未映照出我的脸孔,只反射昏黄的光线。
……我寻找床脚,掀开被褥看,解开衣带、翻看和服内侧,别说是我的姓名,连一个缩写字母都没有发现。
我呆然楞立。我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发觉自己仿佛被抓住衣带、垂直向下掉落到某个无限的空间,随著从内脏深处涌出的战栗,我忘情的大叫。
那是带著金属性质的尖亢声音……可是,声音尚未让我回想起过去任何事之前,已经被四周的混凝上墙吸收,而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还是没用。声音一阵剧烈波动,旋转、消失之後,四面墙壁、三扇窗户和一扇门,仍旧更深沉的的静寂。
我想再尖叫。可是……声音犹未发出,就已经缩回咽喉深处。我害怕每次尖叫後那种静寂的恐怖……
我的牙齿开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膝盖很自然的颤抖。即使这样,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好难过,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我开始激喘。想叫也叫下出来,在似有若无的恐怖笼罩下,我呆立在房间中央喘息。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愈想呼吸愈急促,声音有如狂风在深夜的四壁回响。
不久,我的神志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时僵硬的全身冶汗直冒,仰天倒下——几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绝望的闭上眼……可是,猛发现自己仍有如机械般站立著。我用力睁开双眼,凝视著床铺後面的混凝上墙。
因为,我听见混凝土墙後面传来奇妙的声音!
……那确实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声调沙哑得无法辨认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不过,深层的悲哀、沉痛的回响却透过混凝土墙清晰传人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一次……听我的……声音啊!”
我愕然,全身缩成一团,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背後。明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以外并无别人……我凝视著女人声音渗透出来的混凝土墙。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里的大哥……是我,是我呢!你的未婚妻……我……请你再听一次我的声音……请你听著、听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撑得发痛了,嘴巴兀自张开,恍如被声音吸引般向前跑了两、三步,双手用力按住小腹,专注的盯著混凝土墙。
那是听到的人心脏会吊在虚空中的纯情叫声,会让五脏六腑冻凝至绝望深渊,令人无法忍受的绝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唤我……也不知道会再继续呼唤几千年、几万年,深刻哀怨的声音。从深夜的混凝土墙另一头叫唤著我。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呢!难道你忘了?是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你……你忘了我吗?我和你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你亲手杀死我。但是……我又活过来了,从坟墓里复活後回到这儿,我不是幽灵……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何不回答?你忘记当时的事了吗?”
我踉跄後退好几步,再度睁大眼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话。
……墙壁那边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说与我举行婚礼前夕,被我杀害……现在又复活了。然後,被囚禁在与我隔著一层墙壁的房间,像那样不分昼夜呼唤著我。她持续叫喊著难以想像的奇怪事实,努力疯狂地想要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是疯子吗?
……还是正常人?
不、不,一定是疯子,是疯子……岂有这种事?这么愚昧、不可思议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却冻结在脸上,我的脸部肌肉僵凝了……因为,更悲痛、更深沉的呐喊又贯穿混凝土墙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种知道我是我的确信……那样严肃的凄怆……
“……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是这么难过,你却……请你回答,只要一个字、一句话……”
“……请你只要回答……一个字、一句话……就好。这样,这家医院的医师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而,院长会因为你听得出来我的声音,让我们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
“……”
“你不知道我的痛苦、难过吗?每天、每天……每夜、每夜……我这样呼唤的声音,难道你没听见?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
呐喊之间,墙壁那头开始传来另一种声音,也不知是手掌或是拳头,反正是人类柔软的手敲打混凝土墙的声音,是皮肤裂开、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女人,她的手连续敲打的声音。我一面想像墙壁对面四散飞溅、黏贴的血迹,一面仍旧咬紧牙根、圆睁双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曾经被你亲手杀死的我呀!是已经活著回来的我……是……除了你以外无依无靠的我,孤孤单单在这里……你真的已经忘记我了吗?”
“……”
“大哥,我们同病相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人孤独在这里,被其他人认为是疯子,受到隔离,囚禁在这家医院里。”
“……”
“只要大哥回答,我所说的事就会变成真的,只要你记得我,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患……只要一个字、一句话……请你只要回答……叫一声我的名字……最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经没有声音,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铺,趴在传出声音的蓝黑色混凝土墙旁,有一股忍受不住的强烈冲动,很希望马上回答……希望帮助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刻确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谁,可是……我硬生生咽下一门唾液。
我慢慢从床铺上滑下来。凝视著墙壁上的一点,尽可能离那个声音愈远,後退至柑对位置的窗边。
……我不能回答,不,不可以回答。
我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虽然听她那样深刻、沉痛的纯情呼叫,我还是连她的长相都想下起来,不是吗?我是这个世界最不可思议的痴呆病患,能够唤醒的过去真实记忆,只有刚刚听到的……嗡、嗡、嗡嗡的……振动型时钟的声音。
这样,我如何能回答说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因为回答而让我得以获得自由,届时能否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正确姓名,还是另一回事。她……究竟是正常人?或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无从判断。
不只如此,万一她是如假包换的精神病患,而她强烈呼唤的对象只不过是她的幻觉,那会变成怎样?一旦我回答,很难说不会成为重大错误的原因;就算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这世上,若不是我,又会如何?岂非因为自己的轻率而窃占别人的未婚妻?冒渎了别人的未婚妻……上述的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袭上心头。
在我不停的吞咽口水,双手紧紧握拳时,她的呼喊声还是下断穿透墙壁,向我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份了,太过份、太过份了,太、太过份了……”
那样纤弱……沉痛、似幽灵般无限纯情的哀怨呼唤。
我双手揪著发,留了很长的十根指甲抓著头皮,几乎快流出血来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点、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双手剧烈磨擦脸孔。
……不、不是的……你错了,错了,完全错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却马上噤住……我甚至连这点都无法肯定,我完全下知道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以否定她所说的证据……更别说亲兄弟或是出生的故乡,连自己是人、是猪都不知道。
我握紧拳头,用力敲著耳後骨,但是,同样无法浮现丝毫记忆。
即使这样,她的声音仍未中断,呼吸急促、几乎听不清楚,溢满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请你……救、救我……啊……”
我好像被她的声音所追赶,再次环顾四周墙壁、窗户和门,往前跑,又止住脚步。
……我想逃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的地方!
这么想的瞬间,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跑到入口的门前,试著全力冲撞好像是铁蓝色的坚固房门、从钥匙孔往外窥看……在仍旧传来的执拗声和不绝於耳的呼唤声近乎麻痹的威胁下,我试著以双手抓住窗户的铁格子用力撼摇,好不容易,下方的角落出现歪斜,但,接下来就非人类力量所能及的了。
我颓然回到房间正中央,身体下停颤抖地再度环视房间各个角落。
我到底是否置身人类世界呢?或者我已经来到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种痛苦惩罚?
在这房里恢复清醒的同时,刚刚舒缓了一口气,马上又坠入忘却自我的无间地狱……没有丝毫回响,能听见的只有时钟的声音……可是,转眼却陷入这不知哪来的女人呐喊声折磨的活地狱……,承受无法逃避、难以获得救赎、并非存在这世间的深刻悲哀苛责中。
我用力踩地,感觉上连脚踝都痛了……颓然坐下……仰躺在地……又再度起身回望四周。我极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那若有若无的声响,以及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尽可能回想起自己的过去,逃开这种痛苦之中……更希望能够清楚回答隔壁房间的她。
我不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像这样狂绕了几十分钟,不,或许是几个小时也不一定,但是,脑海中依然一片空虚,别说与她有关的记忆,连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来,空白的我只是活在空白的记忆里,虽然被女人无止尽的叫唤声所驱赶,我仍徒然在黑雾中挣扎、徘徊。
不久,墙壁另一头的叫唤声逐渐减弱,像丝线
般时断时续,最後完全断绝,周遭又回复到先前深夜般的静寂。
同时,我也累了,狂乱得耗尽体力,思索得耗尽脑力。听著似门外走廊尽头传来滴答、滴答的钟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著,或是坐著发楞……不知道何时、不知道情况如何……只是陷入最初茫然无意识的状态。
……喀隆声响。
回过神时,身体靠在与入口相反的另一个墙角,手脚前伸,脸孔颓然垂在胸口,凝视著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细一看,地板上、窗户、墙壁,下知何时已经变亮了,泛著苍白的光影。
……吱吱……叽叽喳喳……轰隆、轰隆……
有麻雀轻轻吱叫声……还有电车逐渐远去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下知何时已熄灭。
……天亮了。
我蒙胧想著,双手揉著眼。或许是因为沉沉熟睡的缘故,我把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发生的许多下可思议又恐怖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用力伸展僵硬而发痛的身体,打了个大呵欠。就在尚未充分深呼吸一口气之前,我惊讶得闭住嘴。
入口房门旁,和地板的接合处滑开一扇小门,摆放著某种白色餐具和银色盘子的白木餐盘正送入。
见到这东西的瞬间,我心中一动,无意识之间,从今天凌晨产生的无数疑问又开始在脑海中跃动……我下意识的站起身,垫著脚尖跑近小门旁边,猛然抓住那只正送入餐盘,鲜红、肥胖的女人手臂。
……哗啦啦,饭菜、上司面包、蔬菜沙拉的碟子、牛奶瓶全落在地上。
我以沙哑的声音大叫:“请……请告诉我……我是……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动也不动。白色袖子外冰冷、如红萝卜般的小臂,在我的左右手抓住之下,霎时变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呢?我不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是……”
“啊——唔……”
外面响起一阵年轻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的挣扎。
“快来人……来人啊!七号房的病患……啊!快点……唔唔……”
“嘘、嘘!安静、安静,请你……不要叫。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请你土口诉我……那么我就放手……”
……门外一阵啜泣声。
同一瞬间,我双手的力量似乎放松,女人的手臂迅速缩出小门外,啜泣声戛然停止,走廊上响著一阵快跑的啪嚏啪嚏声。
拚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点後脑著地,慌忙中用双手撑住,恍惚转头回望。
这时……又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至目前为止紧绷的心情,随著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时放松了,一抹无法形容的可笑感开始从小腹深处升起,完全没办法控制。那是实在难以忍受、非常奇妙的可笑感觉,彷佛……每一根头发都跟著颤动的笑,更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涌现、撼动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没有笑到让骨肉四敌绝不罢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么关系呢?忘记了也没有丝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发觉这一点之後,我更加忍不住的摔倒在地,抱头、捶胸、顿足的大笑。笑……笑……笑……吞咽泪水,哽咽,扭动身体的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事更愚蠢的吗?
……是从天而降?抑或由地底升起?这里有我这么一个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到现在为止,究竟曾经在哪里,做过些什么事情呢?接下来又打算做些什么呢?一切无法猜透。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物,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多不可思议、多可笑的事,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难过啊,令人无法忍受,我为何会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无止尽地笑著在地上打滚。不久,我笑到耗尽力气,可笑的感觉忽然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著眼珠仔细瞧著,看到脚趾前面的地上掉著刚才一场骚乱後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支叉子,以及还栓著盖子的牛奶瓶。
见到这些东西,不知何故,我脸红了,同时感到一股饥饿感,重新系好掉落一旁的衣带之後,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余温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有奶油的烤面包,开始大吃。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著令人难以忍受的美味,佐以牛奶咽下。吃饱後,我爬上床铺,躺在崭新的床单上,伸个懒腰,闭上眼。
……我应该打盹睡了十五、二十分钟吧?可能因为肚子填饱了!我全身无力,手掌、脚掌暖呼呼的,头脑逐渐化为昏暗的空洞……早上穿梭不停、时近时远的各种在脑海的声响很快消失无踪了。那样无奈……那样不甘……
……路上的扰嚷声,匆促的鞋音、拖著木屐的缓慢脚步声、脚踏车的铃声……远处某户人家传来掸除灰尘的声音。
……高远天际,乌鸦呱噪啼叫……似乎附近的厨房响起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突然,窗外有女人尖叫。
“……讨厌……真的……令人受不了……简直就是……开玩笑嘛……嘻、嘻、嘻、嘻。”
……然後是我腹中胃袋满足的跃动声。这些声音二融合,带领我逐渐走向遥远的世界,进入恍惚的梦境……这样美好的心情,真好!
……不久,遥远的地方开始传来一个清楚的奇妙声音,那确实是汽车的喇叭声,恰似大型哨声……哔、哔…哔……哔、哔、哔、哔的,一种特别高亢的声音,我不得不认为那表示有可怕紧急的事情,冲著我来。哔、哔、哔、哔声超越且吓阻了清晨静寂的各种声音,绕向街道处的转角,以惊人的速度,赶往躺著的我头部的方向。顷刻,声音更加迫近,似乎即将钻人我杂乱头发之前,忽然栘向一旁,绕了个大弯,发出极高的吼叫声,徐行约莫一百公尺远,又立刻转变方向,持续发出几乎渗入我耳洞的尖锐声,急速逼近,这才戛然停止,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同时,整个世界一片寂然,我陷入深沉不醒人事的睡眠中。
……大约五分钟的舒畅,这次,我枕畔那扇门的钥匙孔突然发出喀嚓的声音,接著是沉重的轧轧开启声,同时,彷佛有某种踏地声进入房内。我反射性地跳起来,回头。但……仔细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缓缓关闭的牢固铁门前,摆放著一张小型藤椅,藤椅前站著一位令人惊奇的异样人物,头部好像快触及屋顶,正低头望著我。
那是一个身高超过六尺以上的巨人。脸孔像马一样长,皮肤颜色有如陶瓷般泛白,薄长的眉毛下是鲸鱼般的小眼睛,眼眸中如同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苍白眼瞳无神、朦胧。鼻梁似洋人般高挺,鼻翼泛著白光,与皮肤相同颜色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可能罹患某种恶症吧!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顶的宽阔额头斜面,以及如军舰舰首的巨大下颚,更令人感到害怕,看起来像是超乎人类的一种异样个性的人物。
黑发从正中间对分,身穿似昂贵的褐色皮外套,瘦长、苍白、毛茸茸的手指交握在晃动於外套的白金色大怀表的表链前。站立在应是女性使用的华丽藤椅前,那模样看起来就像被某种魔法呼唤现身的西洋妖怪。
我怯怯抬头看对方,如同刚刚孵化的生物般,停止呼吸,不停眨眼,舌头在口中蠕动。但下久後……直觉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搭车前来的人物……很自然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体。
就在此时,这位高大绅士小而朦胧的眼瞳深处散发出含著某种威严的冶光,频频打量我全身,下知何故,我觉得身体缩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觉地低垂著头。
高大的绅士似乎毫不在意,以极端冷静的态度观察我全身之後,抬起头,开始慢慢环视房内情形。他那苍白朦胧的视线从房间角落栘向另一个角落时,我感觉今天早上一切肤浅行为完全被他看穿,身体更瑟缩了。……这位令人害怕的绅士,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内心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时,高大的绅士突然像受到某种威胁般蜷缩身子,上半身向前,双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时转身背对我,全身晃动,持续低声咳嗽,好一阵子,总算呼吸恢复正常,再度转向我,轻声道歉。
“对不起……我的身体虚弱,所以……穿著外套……”
那是与体型完全不协调,似女人般的声音。
可是,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我安心了,觉得这位高大的绅士其实和外表完全下同,是温柔又亲切的人。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
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授
医学院长
若林镜太郎
绅士递出一张名片在我面前,又再度咳嗽。
“我是……咳、咳、咳……对……对不起。”
我双手接过名片,并且点头致谢。
反覆看这张名片两、三次,再度哑然无语,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这位抑制著咳嗽的高大绅士,自言自语的说:“这里是……九州大学……”
我环顾四周。
这时,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轻微颤抖。这令人联想到,或许这是此人独特微笑的一种异样表情。紧接著,他苍白的嘴唇慢慢蠕动。
“没错……这里是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病学科的第七号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觉时来打扰,不过,突然打扰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你不久前向负责分送食物的护士小姐追问自己的姓名……值班医师向我报告後,我立刻前来……如何?你已经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吗?恢复有关自己过去的记忆了吗?”
我无法回答,只是嘴巴微张、眨动如白痴般的眼睛,望著对方鼻尖下的巨大下颚。
……太令人惊讶了。从今天凌晨起,我简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灵所附身。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名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对方竟然拖著生病的身体,马上赶来问我是否已想起自己名字……真是令人费解的热心……
只不过是想起自己的名宇而已,这么一点点小事,难道对这位博士来说如此重要吗?
我非常困惑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脸。
但是,很不可思议的,若林博士同样一眨也不眨的低头看著我的脸,好像等著我的回答似的,紧抿著嘴,凝视。很明显,他紧张的表情里,充分显示对我的回答充满某种重大的期待。从他的这种表情,我察觉到能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过去的一切经历,应该与若林博士有相当深刻的关系,身体也就愈发僵硬了。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盯视良久……发现我无法回答,若林博士失望的闭上眼。不过,他眼皮再度睁开时,左边脸颊至唇际彷佛浮现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时误以为我的呆愣是由於某种意义,轻轻颔首两、三下之後,嘴唇动了。
“当然……你会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必须严格遵守法医学上的立场,不应该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又出现将咳嗽的动作,但,这回顺利忍住了,手帕上方的眼睛轻眨,很难过似的接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坦白说,这里的精神病科教学目前由声名远播的正木敬之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没错。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国内,在世界精神医学界也是重量级的人物,他首创的新学说可能引起过去遭遇瓶颈的精神病研究产生根本的变革,是‘精神科学’的伟大学者……话虽如此,这种新学说并非现行所谓的心灵学或降神术之类非科学性的研究,而是纯粹立足於科学基础的划时代理论,藉著在这个教室内创设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步证明其学说乃是真理。你也是接受此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疗?”
“是的……所以,专门研究法医学的我,实际上不该询问正在接受正木医师所负责治疗的你一些症状,也难怪你会产生怀疑了……但是,非常遗憾,正木医师在一个月前突然把後事交托给我之後就与世长辞了,而且……并未决定继任教授。再加上本来就没有副教授帮忙,结果在校长的命令之下,由我暂时兼任这个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医师特别委托我必须尽全力照顾的病患就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大学医学院的名誉,眼前都维系在……你是否能够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眩目,忍不住眨
动眼睛。感觉上似乎我名字的幽灵,散发著余光,正要从某处现身……
但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连头都抬下起来的难堪,不自觉地俯首垂颈。
……这里绝对是九州帝国大学附设的精神科病房不会错,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这间七号(?)房内的精神病患者。我的头从今天清晨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定是因为曾罹患某种精神疾病……不,是现在罹患的证据……对了,我是疯子!
……啊,我竟然是个可悲的疯子!
随著若林博士凝重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一切难以忍受的羞耻:心跳急促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自己也无法了解,不知是羞耻、恐惧或悲伤的情绪,我全身恍遭针刺般痛楚,从耳朵至颈部一带红如火烫,两眼不自觉发热,很希望就这样双手掩面趴倒在床上。
若林博士低头看著我,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吞咽唾液,然後像是面对著身分高贵的人一般,双手交握身前,用比先前更亲切——几乎是谄媚——的声音安慰我。
“这是一定的,任何人发现自己置身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受到一种几近绝望的打击……但请你不要担心,你的住院和这栋病房的其他病患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不错……因为你提供你的身体当作最宝贵的研究素材,为了给在这个精神科教室创设,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划时代性精神病治疗进行实验。”
“我……我是解放疯子治疗的实验素材?为了治疗并解放疯子……”
若林博士向前倾,点头,仿佛对於“疯子解放治疗”的名称表示敬意……
“正是这样。创始‘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正木医师,他所创立的学说具有何种划时代的意义,世人应该很快就能了解,而且……你已经凭藉著自己脑髓的正确运作,让正木博七崭新的精神科学实验完成惊人的成绩,本大学的声名将会在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如此,以实验的结果而论,你因为强烈的精神冲击造成本身意识完全丧失的状况,如今已经能够完全恢复了……所以,简单地说,你既是在解放治疗场内进行的惊异实验之中心代表,同时也是本大学荣誉的守护神。”
“我……为什么会是……如此可怕实验的……”我慌忙地问。
忽然被卷入这么奇怪的话题中心,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著头看我,更冷静的点头致意:“你会怀疑是理所当然,不过……很遗憾,关於这件事,现在没办法向你说明。除非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一切经过……”
“我自己想起?那……要如何想起……”我结结巴巴的问道。因为,若林博士的口气让我想起精神病患的可悲……
若林博士静静举起手来制止我:“请你耐心等待!这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说,关於你进入解放治疗场的经过非一朝一夕能说明,其中的缘故深刻复杂且极端不可思议,如果凭我一人想要完整说明,可能有虚构之虞,所以……如果不是由亲身体验整个过程的你自行回忆这一段深刻、不可思议的体验,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事实。
“亦即,在你过去的记忆中存在著极端奇幻、惊异的因缘事迹……不过,为了让你放心,我想稍作说明应该无关紧要才是……也就是说,所谓的‘疯子解放治疗’乃是今年二月,正木博士赴本大学任教後不久,立刻著手设计的治疗场,同年七月完成。经过仅仅四个月的实验後,在距现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时封闭。正木博士在这段期间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结果,正木博士明白预言,从很久以前就陷入一种特异精神状态的你,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恢复像你今天这样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博士……预言我今天的情形……”
“不错,就是这样。正木先生断然宣称,你是本大学的至宝,在仔细妥善的照顾之下,一定能够恢复原来的精神意识,由此证明他所提出的伟大学说之原理,以及由该原理所产生的实验效果。……不只这样,他还深信不疑的表示,如果你确实能够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必然也能想起那桩—亦即与你的过去有关,几乎可称之为空前绝後—极尽怪奇、凄怆能事的犯罪真相。当然,现在我同样相信。”
“空前绝後的……空前绝後的犯罪事件……与我有关?”
“是的。只能称之为空前绝後的异常事件。”
“那……那是什么样……的事件?”我探出床铺外,问。
若林博士非常冶静,以苍白的眼瞳静静望著我,说:“那一桩事件就是……我还是告诉你好了。不过,关於刚才所说有关正木博士与精神科学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导,所以现在仍旧持续进行‘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之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不错……由於是崭新的主题,只提及名称,或许无法了解内容,但若稍加解释,应该就能了解。也就是说,我会开始研究这样的主题,是因为明白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学’之内容充满太多恐怖的原理、原则。譬如,在其精神科学的一个部门‘精神病理学’中,包括:藉著一种暗示作用,能够将一个人目前的精神状态突然转变为有如不同人一般;或是,一瞬间消除某个人现在的精神生活,改换为潜藏於其精神深处,几代以前的祖先个性等等令人战栗的理论和实例……
“而且,该理论的应用、实验的效果,尽管具科学上的正确性与深奥性,其作用的说明和实行的方法却异常平凡……依说明方式的不同,甚至连妇孺都会觉得简单到有趣又可笑,因此算是非常危险的研究和实验……当然,详细内容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会在你眼前历历展开,在此没有必要说明……”
“这……那样可怕的研究内容……会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严肃的颔首:“没错,正是这样。你能够亲身证明这项学说的真理,不仅是对这种原理所描绘的恐怖、战栗能够具有一种免疫力,同时,当最近的将来,你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时,必然有参加这项新学理研究的权利和资格。但是,如果把此秘密的研究内容泄漏给外人知悉,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将完全无法预料……譬如,发现某人心理深处潜藏著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当给予一个相对应的暗示时,能够瞬间让对方发狂,同时让他对使自己发狂者的记忆完全消失,那会变成如何呢?其祸害将不逊於诺贝尔发明无烟火药的制造方法所造成的全世界战争剧烈化吧。
“也因为这样,基於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这样的精神科学理论,如果像现代的唯物科学理论同样普及为一般社会常识,情况将会非常糟糕,届时与目前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横行一样,也必须觉悟到会使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大肆流行。一旦演变至此,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将与既往的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全世界绝对会陆续出现几乎无法侦查、不可能实现的犯罪事件。正因这样,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学说绝对不得泄漏出去……同时,很抱歉,但为了预防万一,尽可能周全的研究出这种犯罪的预防方法和探索检测方法,才会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基於‘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主题,极度秘密地从各方面进行调查,这形同我和正木博士两人的共同事业……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之间竟然出现严重疏忽……虽然这样小心慎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用何种方法盗出?该精神科学中最强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论,居然被灵活实际应用了。也就是在距离本大学不远处,突然发生的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
“该犯罪事件表面上是,具有某富豪血统的几位男女,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互相残杀,或互相让对方疯狂,构成无比残忍冶血的凶行,而且,该行凶手段会被认为与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在同样属於该富豪家血统的一位温柔善良、头脑清晰的青年身上发现的。也就是说,该青年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统灭绝,打算和恋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当晚午夜过後,青年却出乎意料地梦游,勒死了结婚对象的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还非常冷静的在纸上描绘现场情景……这件极端特异、离奇的事实曝光後,引起社会大众广泛批评。
“问题是,这位青年所属的富豪家为什么会陷入如此悲惨的状态?凶手是谁、目的何在?迄今仍旧不明……被誉为九州警视厅的福冈县司法当局对於这桩事件几乎是彻头彻尾的无能,同时,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全力著手调查该事件的我,到今天为止同样无法掌握与事件真相有关的丝毫线索,彷佛坠入五里雾中的旁徨摸索。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目前我剩下唯一能够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此一事件的中心人物——还活在世间的你——藉著正木博士的遗德,在恢复过去记忆的时候,由你自己直接判断事件的真相,直接揭穿凶行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因为,魔幻的凶手虽然以变幻莫测的手段遂行事件,却无从追查其踪迹。
“这么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我不能亲口具体说明该事件的理由是,我自己也无法正确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会介入自己专门领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这个重大秘密泄漏,另一方面,万一你恢复记忆,我必须能够马上赶到,比任何人更早获知事件真相……揭穿隐蔽事件真相的魔幻凶手真面目。
“万一因为你恢复过去的记忆而查明事件真相,其带有多重意义的研究发表,必然会在现今的科学界和社会引起全世界大规模的旋风,亦即,正木博士表面上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最後的结论,实际上却是重击现代物质文化,得以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不但获得科学上的证明,同时我在博士的指导下持续研究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论文最重要的证例之一,也可以毫无遗憾的完成。我和正木博士这二十年问倾注心血对於精神科学的研究,也能获得公诸於世的机会。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过去的记忆,进而揭开事件真相,基於上述的多重意义,不仅是本大学内部重视,福冈县的司法当局重视,更可说是集中全天下人的视听……”
一口气说到这里,若林博士忽然奇妙的瞥了我一眼……同时,他迅速瞥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脸,拚命咳嗽。
望著那满是皱纹的侧脸,我如同被裹在烟雾般茫然。从今天清晨起在我周遭发生的乱七八糟事情全部令我产生新的下安和震惊,而……若林博七对这些事的说明,只是让它们更夸张、更下自然的扩大,很难认为那是事实。听起来皆是与我有关连的事情,感觉上却像与我全然无关的梦呓……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眸又向我行注目礼,说:“对不起,我累了……”
他回望背後的华丽藤椅,缓缓坐下。
见到他坐下的动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见到那张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背後时:心想只要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藤椅会立刻垮掉,想像或许应该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现在一看,发现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很轻松的坐进藤椅的狭窄扶手间,胸部和腹部重叠,把只露出眼睛在手帕外的脸孔低垂於膝前,彷佛在说“我就是潜藏在怪异事件背後的魔幻凶手”一般,全身收缩的挤入藤椅内。怎么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刚才的一半,不管身材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外套多薄,正常人应该不可能做得到……更何况,声音与原来一样,不,比原来还更冷静——好像自己是先知——的开口。
“不好意思……我刚才看了你的情形之後,即使自己是外行,也知道正木博士的预言已经如神料中了。你现在一定因为努力的想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却一直想不起来而困惑不已,对吧!那只是你正在回归接受这项实验之前的健康意识的一种过程……也就是说,根据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属於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当中,支配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著具遗传性的弱点,亦即非常敏感的一点。
“另一方面,从以前就深知这个事实的神秘人物不知从何得知的,使用了能刺激到最敏感弱点的深层与极端强烈的精神科学暗示性材料,让该点陷入极度紧张的结果,导致遗传、潜伏的一千年前祖先们深刻、怪奇的浪漫记忆完全分离,一面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一面却使你陷人深邃的梦游状态……因此,你今天一旦恢复清醒,从潜意识游离的梦游心理将完全发挥,成为虚无的状态,能使你脱离梦游状态。因为持续异常活跃的潜意识部分,与反射、交感位於其附近的过去记忆在脑髓的一部分,而残存著长时间紧张所累积的深刻疲劳,目前仍无法完全自由运作,也就是陷入了愈古老的记忆愈无法想起的状态。
“……因此,只
有反射、交感至目前为止,并未太过於疲累、印象极新且最近才发生之事在今晨觉醒,至於更早以前的记忆,虽然焦躁地想要赶紧恢复,却什么也想下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的精神意识状态。正木博士把这种状态称之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为你受到隐藏在那桩怪异事件背後魔幻凶手的精神科学犯罪手法作祟,使你在往後的数个月之间,变成与现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持续处於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梦游状态、甚至是极端的双重人格实例,与普通人所显现的轻度双重人格的梦游,亦即‘梦呓’或‘睡眼迷糊’不同,这是非常罕见的。但在古代各种文献里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例,让世人陷入半信半疑的迷惑境界,诸如,‘五十年後想起故乡的老人’、‘提示证据後才自觉是杀人凶手的绅士回忆录’、‘孤独老妇见到没有出生记忆的儿子告白’、‘自认遭到列车撞击才变成秃头大富豪的贫困青年手记’、‘年轻的夫人一夜醒来,翌日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反向思考梦与现实,终於犯下滔天大罪的圣侩之忏悔录’等等。
“如果试著以这些实例来对照正木博士的独创学理,就应该不容置疑了。这类现象的存在,不仅在科学已经证实其可能性,也从学理和实际两方面证实这样的人们在回归昔日的精神意识之际,一定曾经历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说来,我们的心理状态随时受到所见所闻的事物刺激而不断产生变化,会独自生气、悲伤、微笑,这都算是一种梦游的行为,当这种心理变化进行的每一个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等过程会以极短暂的速度反覆呈现……只是一般人并未意识及此而已。
“因此,你目前也是处於这种过程。正木博亡已经明白你会恢复清醒,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完全恢复。”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再度停住,略为喘一口气,舔舔嘴唇。
但是,这时候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也下自知,在若林博士深具学术权威的说明下,我如同触及高压电一般,全身僵硬成一团。
……刚刚所说的怪异事件果真是自己的遭遇?然而,自己现在也是处於必须回想这桩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立场?想著想著,源於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滴落的冶汗,渗入两边腋下,同时,全部神经集中於眼前若林博士的苍白长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低下头,以更低沉的语气,接著说:“也就是说,正木博士的预言至今天为止,毫无谬差一一实现。从今晨起,你已经完全脱离先前的梦游状态,目前正处於即将恢复昔日记忆的边缘……所以,如你询问护士小姐,我是为了让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才特地赶来见你的。”
“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叫。突然:心跳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会不会……我自己就是那桩怪异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对於我的名字特别紧张小心,岂非就是证据?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刹那闪过……
但是,若林博士静静回答:“不错,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一切记忆也能够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同时应该可以想起支配这个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何等可怕?以及到底是基於何种理由?什么样的动机遂行这一项奇怪的犯罪?事件的魔幻凶手又是什么人?等等真相。因此,帮助你回想这一切,乃是正木博亡赋予我最重大的责任……”
我又因为某种无以言喻的恐怖感而战栗,不自觉坐直身体,大声喊著:“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这么问的瞬间,若林博士却像机械般噤口不语,他那朦胧发光的眼眸凝视著我的眼睛深处,似在探索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像是在暗示某种重大事情……
日後回想起来,当时我一定是被若林博亡以深不可测的计谋所骗。若林博士持续叙述极具科学性又煽情的故事,绝非毫无意义,而是以“我的注意力”对於“我的名字”让我紧张至极点,是一种藉以引导我必须想起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当我急於想要问自己名字的同时,他却噤口不语,利用沉默试图引导我的焦躁达到最高点,也就是要让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过去记忆重现的尖锐刺激。
但是,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样缜密的谋略,单纯地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告知我的名字,而一心一意凝视他苍白的嘴唇。
这么一来,注视著我的反应的若林博上彷佛有些失望,轻轻闭上眼,摇头轻叹,不久,又睁开眼,用更冶漠、纤细的声音表示:“不行……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既然你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为止,还足必须让你自己很自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既安心又寂寞的感受。
“……想得起来吗?”
若林博士肯定的回答:“能够、绝对可以!届时你不但会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时可以痊愈出院。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亦即你美好的家庭相接受属於这个家庭的一切幸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完全。这是因为,让你能够顺利承受这些东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项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似乎非常确信地再次以他苍白冰冶的眼瞳凝视著我。我无法抗拒那眼瞳的压力,俛首不语……同时,又觉得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足听著奇妙故事般,内心感到莫名的疲累……
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心情,轻咳一声,语气一改:“那么……现在我希望开始进行让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博士一样……依照顺序让你看与你过去经历有最深刻关系的各种事物,希望藉此实验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著,他双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体。
我望著他的脸,颔首示意: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但内心却相当踌躇,不,甚至觉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同样认错人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这样热心的呼唤、苛责……,无论经过多久时间、受到何等苛责、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我过去的纪念事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连的陌生人的纪念事物吧!描绘不知潜藏於何处、不知其真正身分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患……极其怪奇残虐的犯罪纪念事物。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非是刻意苛责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过去经历。
在无止尽的想像中,我不由自主地缩著头,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学者风范和谦虚,静静向我点头致意後,从藤椅站起身。他背後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著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著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微脏的摺叠椅。随後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置一个冒著热气的圆钵之後,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开摺叠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置於椅旁,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似乎意味著“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的枕边,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於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全身,然後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嗯,上回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剪理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著,剪刀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抽出红色书皮的洋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因缘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是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至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途中,或是在此之前,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像,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说那只是根据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父所说之言。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後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至於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完全虚无,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之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几近无限的过去记忆?
我闭著眼睛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灵魂愈来愈缩小,彷佛漂浮在无限虚空中、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後颈忽然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父已经剪好头,在我的颈项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著头。
但是,我试著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父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只这位理发师父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覆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只下过是反覆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至现在、发生於我周遭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因为我正做著现在、在这里、这样被理发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至什么地方……
这样想著,我猛然跳起来,带著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却发现整颗头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的落回椅子上,缩著头。
那是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但是,那种心晴非常舒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疯子呢?或者谁是疯子?恰似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己无关的死者,只是颓然地靠著椅背,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轻痒、一种快感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几近绝望: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前途会变成如何也无所谓……
“请出来这边。”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像对待罪犯似地,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下知何时拿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耽读红色书皮洋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著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发层和头皮层,我仍勉强睁开眼睛,护士们拖拉著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送至门外,伹中途却不知道跑去哪里。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的房门相同颜色,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著约莫与身体同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覆与我房间窗户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不知从什么地方上紧发条,不过装饰著旧式唐草图案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至六点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钟摆嚏嚏嚏嚏下停摆动,感觉上就像是在接受惩罚、反覆进行同样动作的人!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著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黑色哥德式文字写著“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著“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两位护士牵著,走往背对时钟的方向,不久,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眼前出现一栋正面漆成蓝色的两层楼西式木造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似血般鲜红的豆菊、如白日梦般的雏菊、构成红色与黄色奇妙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盛开的洁白砂地,对面两侧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松树林上方飘著淡淡的云朵
,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浪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心情轻松许多,但是,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两位护士拉著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是一间相当大、光线明亮的浴室。对面窗畔的石造浴缸冒起阵阵水蒸气,让一面由三片玻璃打造的窗子不断有水滴流落。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迈开泛红的双脚,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剥光,将我赶入浴缸。等我浸泡得热烫而站起时,又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冲洗场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後左右、毫无顾忌的抹刷我全身,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用肥皂抹擦,让整颗头泡沫直冒,用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劲乱抓我的头皮,随即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嘴巴都不能张开,紧接著分别抓住我的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到这边来!”再度把我赶入浴缸。
那样粗鲁的动作……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特地为了被我拉扯之事进行报复吧!另外,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
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观。
到了最後,已经很长的手脚指甲被剪短,还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身体再度暖和,护士以全新的毛巾将我擦乾,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我的头发後,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一位护士说。
我回头一看,本来脱在木制地板上的病患服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和制帽、御寒外套、伸缩布料的衬衫、长裤、褐色半统袜,以及用报纸包裹的手编鞋等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还没有时闾讶异,就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穿戴在身上。之後仔细看却未能发现足以显示是属於我的东西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每样物件都像刚裁制好似的有清晰摺痕,而且穿在身上如同依自己身材订制的贴身舒适,甚至连崭新的方形帽子、闪闪发亮的手编鞋和显示在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皮带尺寸都完全吻合。由於太不可思议,我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不少的零钱及柔软鼓胀的钱包。
我非常的迷惑,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哪边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碎片也末见到。
紧盯著我的三位护士打开门离去。
同一时间,若林博士弯著比门楣还高的头入内。他像是在检查我的服装,不停打量著,然後默默带我至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出乎意料地,眼前出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踉舱後退。因为……映现在镜中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今天凌晨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我摸著自己脸颊想像时,认为自己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而且可能满脸横肉。但,就算理发梳洗过,也想不到用手掌抚摸的感觉居然会与实际模样有如此大的差异。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镜前,我怎么看都像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夥子,额头饱满、两思瘦削、浓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才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产生的意志力霎时消逝无踪,只觉得心情难以言喻的异样,既像是阴森恐怖、又像是高兴、也如同悲伤……
这时,背後若林博士催促似的说:“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脱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头。我这时总算明白若林博七从方才就在我身上使用各种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後,最先让我了解自己过去的样貌,亦即,若林博士清楚记得我住院当时的穿著打扮,藉著让我恢复同样打扮,试图让我想起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的确是我过去的纪念物。尽管其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只有这点应该不会错……
不过……很遗憾,博士的这种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见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刚开始确实非常惊讶,可是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只这样,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年轻小夥子後,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种被嘲弄似的、说不出的恐惧,额头不自觉地直冒冷汗,擦乾了又冒出来。
若林博士依然用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著我的脸,又看看我在镜中映现的睑,不久,他轻轻点头:“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会与住院前的感觉有所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另一个方法,这次,你应该能够想起来才对……”
我穿著新鞋,膝头僵硬的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後,走回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本以为要回七号房,但是,若林博士在挂著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门,扭转大型的合金把手。顷刻,半开的房门走出一个穿浅黄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像是特别护上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弯腰致意。
老婆婆望著若林博士,很谨慎的报告:“现在睡得很熟呢!”
说完话,她走向我们刚刚过来的西式建筑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的望进门内,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进入房里,随手掩上房门,蹑手蹑脚的走近靠在对面墙角的铁床。然後轻轻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床上一位少女的脸孔,然後回头看我。
我双手紧紧抓住帽沿,怀疑自己眼睛所见,眨了两、三下。
……因为,熟睡的少女实在太漂亮了。
少女闪动光泽的头发扎成黑色大花朵般,披覆在洁白毛巾包裹的枕头上。身上穿著与我先前同样的白色棉布病患服装,包扎新绷带的双手,规矩交叠置於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见她确实就是今天清晨敲打墙壁呼唤、让我苦恼不已的少女。
当然,墙壁上并未发现如我先前想像的凄惨血迹。可是,那样凄厉痛苦呼唤、号泣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会睡得如此安静、如此天真无邪……那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脸颊、三叶草型的樱唇、可爱的双下巴,在在令人联想到洋娃娃的清纯睡姿……不,当时我真的这样怀疑著,也忘我的凝视那洋娃娃的睡脸。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奇妙、神秘变化。
用崭新毛巾覆盖的大枕头上,柔软毛发轻掩的桃红色耳朵、修长睫毛轻轻遮覆、透著看似愉悦的少女睡脸,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缓缓转为悲伤的表情。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三叶草型的樱唇还是静止於原先的美丽轮廓,只有少女天真无邪的桃红色脸颊,转变为无比寂寞的蔷薇色。虽然仅只如此,方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朴稚睡脸,竟不知不觉显露二十二、三岁般的贵夫人高贵气质,表情深处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却没有办法揉眼,也无法呼吸,只能眨也不眨的凝视著,不久,那细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泛现透明的水珠,转瞬间变成很大的露珠,凝滞在长睫毛上闪闪发亮,不一刻便往左右分流而下……同时轻巧的小嘴唇微微颤抖蠕动,发出梦一般的片段话语。
“姊姊……姊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恋慕大哥!虽然明知道是姊姊你最宝贵的大哥,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恋慕著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姊姊,请你……”
那是注视她嘴唇颤动的情况才能勉强分辨的内容。然而,泪水却如泉涌,由长睫毛之间流向左右眼角、流向两边太阳穴,最後消失於两鬓白皙的发际。
不久,眼泪停止了。似天色大亮般,两颊暗郁的寂寞蔷薇色泽恢复成原先的桃红色,少女仍旧如洋娃娃般回复成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暂的梦中,居然哀伤得仿佛老了五、六岁,又很快回到原来的年轻,同时,唇际甚至浮现一抹开朗的微笑……
我不自觉的吁了一口气,叹息,同时恍如自己犹未完全自梦中清醒般,怯怯回望背後。
站在我身後的若林博士仍然面无表情,双手交握於背後,静静俯看著我。不过,从他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也足以了解他内心同样非常紧张。
不久,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以与先前完全下同的虚弱声音说:“你……知道这位女孩的……名字吗?”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脸,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摇著头,意即:不,我完全不知道……
这时,若林博士再度低声问:“那么……你不记得曾经见过她吗?”
我抬头望著若林博士,眨了两、三下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脸孔都记不得了,何况是别人。
就在这一瞬间,若林博士的脸上又掠过无法形容的失望表情,以空洞的眼神凝视我良久,恢复原本寂寞的神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头看著床上的少女。然後以极端慎重的步履,前进约莫丰步,好像在神前发誓般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暗示性的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好了,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约关系。”
“啊……”我惊叫,但又慌忙将声音咽下,双手按住额头,蹒珊後退,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哑问道:“真的是……这样漂亮的……”
“没错,是世上罕见的美貌。但,绝对不会错,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个月前预定和你举行婚礼的唯一表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奇妙的事件,到目前为止一直过著这样可怜的生活……”
“……”
“所以,让她和你能够平安无事的出院,回归快乐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给我最後且最重大的责任。”
若林博士的语气非常缓慢且严肃,似乎带著威吓之意。
但是,我仍旧如同遭狐狸作弄般瞠目结舌,下住回头望向床铺。一位素昧平生、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指称属於你的,那种疑惑、惶悚……以及莫名的可笑……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刚刚所说的姊姊又……”
“那是在做梦。我说过,这位少女本来就没有兄弟姊妹,她是独生女。但是根据纪录,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经有过一位姊姊,所以她在梦中直觉认为她有姊姊……”
“你为什么……能够知道这种事?”我的声音颤抖著。抬头望著若林博士的脸,下由自主的後退好几步。
我突然怀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师,没有人可以从外表窥知别人做梦的内容。更何况这已超越推理和想像……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实,他居然理所当然似的随口说明……我开始怀疑,也许若林博士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说不定与我相同,是被收容在这处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不过,若林博士半点未露不可思议的神情,依然用科学研究者那样的平淡语气回答,依然是冷漠、断续的声音……
“那是根据……这位小姐在清醒时也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而明白的。请你看一下这种奇妙的系发方式,这是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著时、已婚妇人的发型,也是她经常梳理的……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小姐现在是清净无垢的处女,但是,在她自行改变成这种发型时,她整个精神生活就恢复到一千年前已婚祖先的习惯、记忆和个性,当然,包括她的眼神或身体动作,也完全见不到处女的纯洁,甚至连年龄看起来都成熟了好几岁,形同举止优雅的年轻夫人……而在她忘记这样的梦境时,头发是由特别护士绑系成与一般病患相同的卷发……”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只能茫然看著少女神秘的发型和若林博士严肃的表情。
“那么……她所说的大哥……”
“当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当时是她姊姊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正梦见与一千年前是她姊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么会有……这样不伦的……”我几乎叫出声来,却硬生生忍住。
若林博士缓慢举起苍白的手制止:“嘘,安静。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声了。
两人同时转望床上的少女。但是太迟了。
少女似乎听到我们的声音,蠕动那小小的樱唇,轻轻睁开眼。见到站在身旁的我,再度用力眨了眨两、三下眼帘,双眼皮的眼眸一瞬发亮,然後非常惊讶的,脸颊霎时变苍白,湿润的黑瞳大张,闪动著不像是这个世间之物的
美丽辉彩,同时两颊慢慢转为红晕,扩散至耳际。
“啊,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边叫边撑起身体,赤著脚跳下床,想扑向我。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拂开她的手,同时下自觉地後退两、三步,满脸困惑的盯著她……
同一瞬间,少女也停住脚步,双手就这样伸著,仿佛遭受电击般动都下动。下一瞬间,睑色转为铁青,嘴唇刷白……同时双眼圆睁,凝视著我的脸,踉脍後退,双手撑在床铺上,嘴唇颤动下已。
然後,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的环顾房间四周……不久,两眼泛著泪光,低垂著头,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病患服的衣袖掩面,“哇!”的一声,趴在床边恸哭。
我更困惑了,拭著脸上下停涌出的汗珠,望著沙哑声嚎哭的少女背後,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他脸上的肌肉动也下动,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弯腰,嘴巴几乎贴著她耳朵问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这个人的姓名……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我比少女更为震惊。心想,这位少女也和我一样陷入刚从梦游中醒来的“自我忘失状态”吗?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进行与我相同的实验?
这样想的同时,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期待著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短时间里停止哭泣,把脸孔埋得更深,摇摇头。
“那么……你只记得这位先生是曾经答应和你结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颔首,发出比方才更响亮、激动的哭声。那是就算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人听到,都会感到极度悲痛的断阳哭声。是自觉……因为想不起恋慕之人的姓名,与对方同样被隔离於精神病患的世界里……总算与对方相会,想投入对方怀抱,却被无情推开……悲叹凄惨遭遇的少女哭声。
就算男女有别,陷入同样精神状态、体验同样痛苦的我,由衷被她沙哑的哭声所吸引了,和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完全不同,不,是比当时更强烈数倍的苦闷。尽管依然想不起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见到她趴在白色床边恸哭、我见犹怜的背影,似乎一切责任都要归咎於自己,在良心苛责下,我双手掩面,全身冶汗直冒,步履蹒跚,彷佛快晕眩倒下。
若林博士丝毫不解我的痛苦,依然倾斜上半身,怜悯的轻抚少女肩膀:“你冷静点……冷静……很快就能够想起来了。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是忘记你的容貌,不过马上就可以记起来……届时我会立刻告诉你,然後你们就能够一同出院……来,你安静休息,等待那一天的来临,绝对不远了。”
若林博士抬起头来,拉住惊慌、懦弱,暗自拭泪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无留恋的关上沉重房门。拍拍手叫来正在赏玩鸡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旧踌躇的我进入原先的七号房。
我凝神细听。少女的哭声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之间,夹杂著老婆婆说话的声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叹息,吁出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仰望著若林博士,静待他说明。
……至刚才为止,我几乎是连做梦都想像不到,我隔壁房间竟然囚禁著一位除了洋娃娃以外、世人应该未曾见过的绝世美少女精神病患。
……而且,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和我有婚约关系,更做著与“一千年前的姊夫”的我同居的梦。
……甚至,从梦中清醒时,一见到我,马上就叫著“大哥”,想投入我怀抱。
……因为我推开她,她哭倒在床边,悲恸得肝肠寸断。
我迫切地等待著,想知道若林博士对这些极端不可思议、异於常情的事情会如何说明。
但,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变成哑巴般噤口不语,只是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左手在夹克口袋摸索,取出一只银色的大型怀表置于手掌上,右手指尖轻贴在左手手腕上,盯著显示七点三十分的表面,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身体状况下佳的若林博士,或许在每天早上这个时刻都有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他的态度却丝毫未见方才的紧张所留下的影响,相反地,还表现出宛如路人甲的冷漠。小眼睛像幽灵似的低垂,苍白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放松、时而紧压,好像要藉此抑制我因为刚才在隔壁房间见到不可思议事物所产生的亢奋,也可能是企图回避我的质问……对於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梦与现实交错的怪奇世界中,为复杂恋情苦闷挣扎的少女……难以想像的不伦不贞……无法区别纯洁或淫荡、处女或有夫之妇、正常或疯狂……亲眼目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世美女、并被介绍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等不知是真实或谎言的事情……
我感到一股不知所措的不满,又无可奈何地把玩著帽子,俯首不语。而且……就在俯首的瞬间,我有一种彷佛被眼前这位博士要著玩的感觉。
我脑中涌现疑惑: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会不会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刻意捏造毫无实据的说词,尝试让我相信这样的夸张内容,目的是为了进行某种学术上的实验?疑惑一旦浮现,就像那必须是真实一般,在脑海里无限扩大。
找上一无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学生模样,又介绍美少女说是我的未婚妻,怎么想都觉得非常奇怪。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丰梦半醒之间量身订作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於这家医院的花痴或什么,不管见到任何人,都会做出那种举动……还有,这家医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国大学的附设医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处找上因为某种理由而精神异常的我,藉著让我陷入一种离奇的错觉,企图达成某项目的。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应该在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时,居然丝毫想不起过去的事,也不应该完全感受不到怀念或高兴的情绪。
……不错,我绝对是被耍著玩。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本盘据在我脑中的疑团、迷惘、惊奇都在眨眼间化为轻烟消失,我的脑筋恢复原来的混沌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担心……不过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独无依的强烈寂寞,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时,若林博士似乎刚测妥脉搏,将左掌上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里,回复最先见到我时的诚挚态度。
“怎么样,觉得累吗?”
我又感到些许困惑了。若林博亡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虽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仍旧假装不在乎的颔首。
“不,完全不会。”
“既然这样,应该可以继续进行让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的点点头,抱著一种随便你……的心情。
若林博士也同样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带你前往这间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面提过的正木敬之教授至临终当天为止所使用的房间。我相信你看到陈列在里面有关你过去的纪念物,便能够顺利解开与你自己有关的奇怪谜团,最後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同时也解明你与那位小姐之间极端离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似乎隐含著比钢铁更坚强的确信,以及某种意义深远的暗示。
但是,我只是毫不在乎的点头,更有些许的自暴自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都行,反正我也无法反抗。事实上我也有一点好奇,想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何种不可思议的事……
若林博士满足的颔首:“那么……往这边走。”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就是包括前面提及内附浴室的那一栋漆成蓝色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我们直接沿著花团锦簇的外廊往回走,经过贯穿正中央的长廊走向另一端,尽头是如同监狱入口般的沉重铁门。似乎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监视著铁门,我们一到门前,铁门立刻朝向一侧打开。
我们走到昏暗的玄关。
玄关门紧闭,可能是时间还太早吧?靠著门上采光玻璃透入的淡蓝色光线,我们走向两侧并排的陡急楼梯,爬上左侧的楼梯之後,右转来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侧并列挂著“实验室”或“图书室”牌子的几个房间,走廊尽头可以见到茶褐色的房门,上面贴著粗大笔划写“严禁出入……医学院长”的白纸。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内口袋掏出系著大型木牌的钥匙,开门。转头,招我入内,他以谨慎的态度脱下外套,挂在钉於门旁的衣帽架上。因此我也有样学样的挂好御寒大衣和方帽。看我们脚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鞋印,猜知房里覆盖一层灰。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北、西、南三面各四扇窗户并排,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户外有深绿色的松树枝橙遮覆,南侧的四扇窗户反而毫无遮蔽,早晨湛蓝的天光随著海潮声如洪水般炫目流入。站立在房内的若林博士极端高瘦的身影,和我身穿学生制服的身影,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彷佛两人来到远离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时,若林博士举起他那瘦长的右手,指著房内划了一个圈,同时,他微弱的声音在室内各个角落形成一种缓慢的余韵。
“这个房间本来是精神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其图书和标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斋藤寿八先生苦心搜集的精神科学研究资料或足参考文件,以及曾待在此医院的病患的制作品或是与他们有关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视世界楕神医学界之物。
“斋藤寿八先生去世之後,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认为这个房间光线明亮,就把先前占据整个东半边的图书文献全部迁移至教授办公室,改建为自己的休息室,也装上暖炉。因为这件事没有经过校长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请,医学院长冢江先生非常狼狈,而且急忙要求正木博士尽快提出申请书办理正规手续。
“正木博士却毫不理会,淡淡表示:‘管他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告诉校长,我只是改变一下摆放标本的位置而已……当然,这也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想隐藏一些秘密,何况又是担任这种名校的教授,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种研究狂兼幻想狂,绝对具有成为所有精神病学者研究材料的充分资格……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住进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让自己的脑髓当作活生生的标本,和这些参考材料一同陈列。当然,如果是内科或外科,可能没有这种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脑髓应该视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须予以彻底研究……这才是像我这种一流的人物应有的学术研究态度。我想,建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寿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应该会举双手赞成……’
“正木博士说完,哈哈大笑。即使老练的医学院长冢江先生也对他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若林博士极其平淡的叙述说明,却足以令我震惊不已了。截至目前为止,对於正木博士这个人,我先前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形容词,从上述淡漠诙谐的话语,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上头脑与常人所不可及的一刹那,不禁毛骨悚然。那不仅远远超越世间一般的重要常识或规则,更在开玩笑之中,透过将自己视为疯子标本的意识,来嘲讽整所大学里,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学者专家……我完全了解这种讽刺的辛辣、伟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样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接著说。
“对了……说到带你来这个房间的目的,没别的,只是如我刚才在楼下七号房稍微提过,最重要是实验看看这里陈列的无数标本与参考品当中,有没有哪一样最吸引你注意。这是找出人类潜在意识——亦即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想起的意识深处——记忆的一种方法,因为从无数事实已经得到证明,这种所谓的潜在意识,总是在本人未能察觉之间持续不断的活跃,强烈支配这个人的行为,所以能够认为,被封闭在你潜在意识的过去记忆,一定也同样能藉著引导你接近陈列在这个房间某处的过去的纪念物,进而鲜明唤醒你与之有关的过去记忆……
“正木博士是在前往巴尔干半岛旅行时,获得当地特有的女祈祷师(通称为伊斯梅拉)传授此法,曾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与刚刚那位小姐毫无关系,只是陌路,这项实验绝对无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为,这个房间里并不存在能唤醒你过去记忆的任何纪念物。
“你完全不必顾忌,在这个房间内,无论见到任何物件皆可提出问题,抱著你自己正在进行有关精神病研究之心理……这样的话,应该很快能对某一项物品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这就是唤醒你过去记忆的最初暗示,之後很可能就如一泻千里般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
若林博士的声音还是极端平淡,好像大人对孩子说话般亲切、轻柔,
但是聆听中,我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升起的一股今晨至今犹未体验的崭新战栗。
听著若林博士的说明,我从先前感觉的怀疑“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又浮现脑海。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法医学家。就算他认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也不会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藉著最光明正大、最迂回远绕的科学方法,毫无间隙地包围我的心理,希望让我直接认同自己是她的未婚夫,那种深度确信……那样冶静周详的计画……
……这么说,难道我从刚才所见所闻的事情真都与自己有关?少女确实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吗?
……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我是否愿意,都有责任从这个房间找出自己过去的纪念物,然後藉此唤醒过去的记忆,拯救她的疯狂。
……啊,我是处於何等奇妙的立场呀!必须从“精神病院标本室”找出“自己的过去”,必须从“精神病研究专用参考品”发现,只能认为绝对是第一次见面的绝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证据……这是多么羞耻、多么可怕,多么令人费解的命运呀!
至此,我改变念头,从口袋里掏出新手帕擦拭额头不自觉渗出的汗水,怯怯地转头回望房间内部。想到自己拥有意料不到的过去竟然就隐藏在眼前,内心惶恐不已,无数次的扫视房间内部。
房间正中央至南北隔间的西侧是普通的木质地板,里面排满像是标本之物的玻璃橱柜,相对於东侧的一半地面则铺设塑胶地板,蒙著淡淡一层灰尘,中央有一张宽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中间位置相对放著两张旋转扶手椅。
大桌子表面贴上的绿呢绒桌垫同样蒙著一层淡淡的灰尘,眩眼的反射从南侧窗户射入的光线,让这个房间的严肃气氛达到最高点。
另外,在绿色反射的中央部分摆放著几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毛织包袱,上面与桌面同样蒙著一层灰色的尘埃,可见从相当久以前就置放该处,没有人碰触过。而且,前方有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上面同样积满灰尘,背著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搁在头上,张开大口,永远打著呵欠,让我觉得好像是刻意摆放在那个位置似的。
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正东侧墙壁,似是刚油漆不久的清爽蛋黄色,中央装设可轻松容纳一个大人进入的大暖炉,上面是黑色方形盖子。暖炉正上方挂著一个直径应该超过两尺以上的圆形大钟……没有听到钟摆摆动的声音,时间却指在七点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电力装置或什么的构造吧?
右方是金框的大幅油画,左侧是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历。肖像照片的左侧能见到一扇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眺望这间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下,既有眩眼,又有清晰之物所组成的严肃寂静景象的大学教授起居室,真是不由得肃然起敬。
事实上,我在这时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崇高的灵感打动,原先持有的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以及对少女命运的好奇心都不知消逝何处了……全身充满一切都是天命的神圣气息,我用双手拉正衣襟,怀著有如被神秘命运之手引导的修行者般心情,走进陈列著参考品的橱柜行列。
我首先走向排列在最明亮南侧窗户附近的橱柜。面向窗户的玻璃橱门内摆满各种奇妙的文件或挂轴,每件东西都贴上写著简单说明的纸条。根据若林博士的说明,这些东西皆是住院病患基於“我的脑筋已经像这样痊愈,请让我出院”的意义,提出给主任教授之物,诸如:
——少女用牙龈之血描绘的挂轴——(女子大学毕业生制作)
——征讨火星的建议书——(小学教师提出)
——唐诗精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失学文盲的农夫病发後,属於他体内的医师曾祖父的潜在意识隔代重现,因此而挥毫表现)
——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数十张——(一局考落榜的大学生提出)
——反覆使用“花车可爱和分手痛苦”这两句话写成的学生用笔记本数十册——(自认是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所称的“创作”)
——用纸制作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
——用竹片在砖块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
——置於玻璃箱内、用鼻屎固定的观音像——(曹洞宗传道师制作)
由於见到的都是不忍卒睹、令人心酸的东西,在尚未看完全部前,我不由得转头准备离开橱柜前方,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这个橱柜最後面、玻璃橱门坏掉的角落,与其他陈列品有一点距离的位置,放置一件奇妙的东西。那东西并不显眼,最初是因为玻璃破了,我才注意到的,不过愈仔细看愈觉得奇怪。
那是装订成约莫五寸高度的稿纸,似乎曾被相当多人阅读过,最上面的几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而且很脏。从玻璃破裂处小心翼翼伸入我的手。仔细调查後发现总共有五册,每册的第一页都以红墨水写上很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和I、II、III、IV、V。翻开最上面一册破烂的第一页仔细一看,是用红墨水写成、如写笔记般横书成似和歌的内容。
卷头歌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下一页是黑墨水以哥德式字体所写的标题“DOGURA.MAGURA”,但并无作者的姓名。
开头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行列开始,而最後的一行字同样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结束,感觉上好像并非一气呵成的连贯小说,而是有点像捉弄人般、带著柑当疯狂性质的原稿。
“教授,这是什么?所谓的DOGURA.MAGURA是?”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见的轻松态度在我背後颔首:“那同样是表现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的不可思议又罕见有趣的作品之一,是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後不久,被收容在附属病房的一位年轻大学生病患一口气完成,向我提出的东西……”
“年轻的大学生……”
“没错。”
“同样是为了希望能够出院的意义,证明自己头脑正常而写的吗?”
“不……就是因为无法确定这点,所以很难下判断。不过主要内容是以正木博士和我为样本,属於一种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
“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以……你和正木博士为样本……”
“是的。”
“不是论文吗?”
“这……还是很难下论断……精神病患者的文章看起来大多是长篇大论、条理井然,但是这篇作品却较为特别。也就是说,它看起来像是全篇一贯的学术论文,也像有著史无前例的形式与内容的侦探小说的读後感,可是另一方面,文章却极其怪异,好像是刻意嘲笑、讽刺我和正木教授的头脑之无意义的杂文,同时其中插入的事实非常离奇,全篇百分之百到处重叠著科学趣味、搜奇情趣、色情表现、侦探旨趣、无知品味和神秘气息等眩惑性的构思,如果冷静读完,会发现弥漫著一股恐怖的妖氛,因此认定只有精神异常者才能够写出这样的东西。
“……当然,无可否认,它与征服火星之类的虚构作品性质截然不同,在精神科学上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所以才会保存在此。但是我认为,它却可能是这个房间里……不,甚至放诸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都足最珍奇的参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能够阅读这篇原稿,能言善道的详细说明,那种异样的热心令我忍不住眨了眼。
“那么年轻的精神病患居然能够想出如此复杂、困难的故事情节?”
“那是有原因的。这位年轻学生非常的优秀,从小学一年级至高等学校毕业都是全校第一名,另外,他非常喜爱侦探小说,相信未来的侦探小说会偏向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方面,结果精神因而呈现异常,演出了受拘泥於自己本身错觉与幻觉的一桩惊人惨剧,然後被收容到本精神病科病房不久之後,就写下以自己为主角的一出令人战栗的故事……
“小说的构想虽如我先前所言,极端复杂、缜密,可是大致的主要情节却简单得惊人,亦即:只是详细描写该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这栋病房里,接受无法想像的恐怖精神科学实验的痛苦。”
“哦……教授,你有针对他进行过实验的记忆吗?”
若林博士的眼窝下方出现与最早相同的那种讽刺又寂寞的微笑皱纹,在射入窗户的阳光反射下,苍白颤动著。
“绝对没有!”
“这么说完全是捏造的罗?”
“可是看他写出来的事实,又皆是令人难以认为是捏造的记述内容。”
“嘿,这就怪了!可能会有这种事吗?”
“这……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不过你看过之後就会明白……”
“不,我不看也无所谓。对了,内容有趣吗?”
“这……同样很难说明,至少对专家学者而言,是以‘有趣’两个字无法形容的深刻又有趣的内容。就算不是专家学者,如果对於精神病或脑髓这类东西多少有科学兴趣或是感到神秘的人们,应该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眼前,即使是本大学的各专家学者,看过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读了两、三遍,而且都反应在好不容易完全了解整个架构时,才发现自己的脑髓几乎也快发狂了。
“更严重者乃是,有位专家学者看过这篇原稿後,开始厌恶关於精神病的研究,申请调职至我所负责的法医学系;另外,还有一位专家学者同样看过这篇原稿後,无法相信自己脑髓的作用,宣布打算自杀,後来真的卧轨而死。”
“嘿,这样未免太可怕了,正常人居然败给一个疯子!内容一定相当疯狂吧?”
“问题是,其内容刻画极端冷静,而且条理井然,远超过一般的论文或小说,甚至其属於精神异常者对所见所闻特有的完美记忆力,连我都佩服不已,远非你刚刚见到的‘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所能及……还有一点我方才也说过,其构思的奇妙超越一般人所谓的推理或想像,在阅读之间,会令你的头脑下自觉的受到一种异样的幻觉与错觉的倒错观念所影响。也正因为基於这样的意义,才会给它加上这样的标题吧!”
“这么说,‘DOGURA.MAGURA’的标题是他本人冠上的?”
“不错……实在是很奇妙的标题……”
“它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是日文?抑或外来语?”
“这就很难确定了,我也相当困扰……只能认为这篇文章从标题至内容都具有彻底迷惑他人的作用。理由很简单,我读完这篇原稿时,眩惑於其内容的下可思议,思考到说下定在这个DOGURA.MAOCRA的标题中隐藏著解开此一奇妙谜团的关键,亦即,它具有密码般的作用。
“但是,这位年轻病患以一星期的时间,发挥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完成本篇作品之後,大概也是精疲力竭了,不分昼夜的昏睡不醒,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再探究有关此一标题的意义……而,从字典或其他资料里完全找下到这个名词,也查下出其语源,我一时也无计可施……
“还好,後来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地方存留著许多诸如‘GERAN’(译注:起重机)、‘PARAISO’(译注:天国)、‘BANCO’(译注:椅子)、‘ZONDOG’(译注:星期日)、‘TELEPARAN’(译注:精神力)之类源自旧欧洲语系的方言,因此我心想,那会下会也是其中一种?就向笃志研究这类方言的专家学者请教,经过对方多方调查的结果,终於真相大白。
“所谓的DOGURA.MAGURA乃是长崎地方在明治维新前後所使用的方言,指的是基督教伴天连(译注:基督徒教会)使用的魔法,但目前只用於代表魔术或诡计的意思,形同一种废语,语源、语系方面犹不明。若勉强翻译,等於是现在的魔法,甚至是‘头晕目眩’、‘困惑莫名’,无论如何,应该是涵盖上述所言所有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篇原稿的内容因为从头到尾充满这类意义极端怪奇、色情、侦探小说式,同时却又混沌无知的……一种脑髓的地狱或如同心理迷宫游戏的诡计,才会用这样的标题。”
“脑髓的地狱……DOGURA.MAGURA……犹未解明……那,该怎么说?”
“如果我告诉你这篇原稿中所记述的内容,你应该就能够想像……亦即,这篇DOGURA.MAGURA中记述的问题完全是知识无法否定、非常容易理解、令人深感兴趣的事情,同时也是以可称为超乎常识以外的常识、超乎科学以外的科学为基础的深邃真理。包括:
“……痛切诉说‘
精神病院乃是这个世间的活地狱’的事实之阿呆陀罗经的文句。
“……证实‘世人全部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学家的谈话笔记。
“……以胎儿为主角,详述有关物种进化的大恶梦之学术论文。
“……揭穿‘脑髓只不过有如电信交换台’的精神病患的演讲纪录。
“……半开玩笑写出的遗言。
“……唐代名画家所绘的美人死亡後腐烂的画像。
“……一位恋慕著神似这位腐烂的美人生前形貌的现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无意识之间犯下的残虐、悖德、不忍卒睹的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
“……这类东西与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掺杂在一起,与主要情节毫无相关的状况如万花筒般旋转出现,可是阅读之後却发现其中的每句皆变成极重要的主要情节记述……不仅这样,这种魔幻作用的印象从最前面的深夜唯一时钟声音开始,逐一发展之後,在下知下觉间又回到最初听见的深夜唯一时钟声音之记忆……这恰似从一端至另一端观看地狱的PANORAMA(全景画)般,依同样顺序忆起同样的恐怖与厌恶,无数次反覆进行,令人找不到丝毫能够逃避的间隙。
“原因在於,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里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所做的梦,而这一瞬间所做的梦却让人觉得有二十几个小时之久,所以如果以学理说明,最初与最後的两个钟声,实际上应该只是同一个钟发出的同一个声音,这点已经被DOGURA.MAGURA整体所印证的精神科学上之真理予以证明……
“MAGURA的内容就是这样玄妙不可思议,证据胜於理论……你只要读了马上能够明白。”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上前一步,伸手准备拿起最上面一册。
我连忙制止:“不,不必了。”
说著之间,我的双手用力左右摇摆。只是听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变成“DOGURA.MAGURA”,同时……更觉得,若是疯子所写的东西,绝对是毫无意义之物,顶多也只像“背诵百科全书”、“花车可爱”或“征讨火星”那样的趣谈而已……眼前的自己所面对的DOGURA.MAGURA已经太多,如果再背负著别人的DOGURA.MAGURA,一旦精神有了异常就糟糕了,倒不如现在就把这件事情忘掉。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边将双手插入口袋,边摇摇头,走近橱柜旁的窗边,浏览贴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览表之类的东西,请若林博士继续说明。那都是一些珍贵的研究资料,诸如:
——精神病患发作前後的表情对比照片。
——同样是病发前後的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比较表。
以及令人心情沉重的各种资料分类,诸如:
——来自幻觉与错觉的绘画。
——歇斯底里妇人的痉挛、发作时出现怪异姿态等各种照片。
——各种精神病患的装扮、化装等分类照片。
这类东西从三面墙壁一直延伸至橱柜侧面,贴得满满皆是,感觉上像是一种特别怪异的展览会。另外,其前方摆放的多层玻璃门柜内则陈列著诸如:
——超乎平常的巨大脑髓、特小脑髓与正常脑髓的比较。(巨大脑髓的容积为正常者的两倍,为特小者的三倍,都是浸渍在福马林溶液里)
——色情狂、杀人狂、中风病患、侏儒等各种不同的精神异常者的脑髓浸渍在福马林溶液里。(每个脑髓都有很明显的肥大、萎缩、出血或受到霉毒侵蚀的部分)
——“应举”所绘,属於因精神病而灭门的家庭传家之宝物的幽灵画像。
——只要磨利,家中的主人一定会发狂的“村正”短刀。
——精神病患相信是人鱼骨头而沿街兜售的几片鲸鱼骨头。
——精神病患为了毒杀全家人所煎煮的金银色眼瞳的黑猫头颅。
——精神病患砍断自己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切菜刀。
——精神病患从床铺头上脚下跳下自杀的龟裂头盖骨。
——精神病患当成妻子爱抚的枕头和皮制的人偶。
——精神病患自称是变魔术而吞下的合金烟斗。
——精神病患空手撕裂的合金板。
——女精神病患扭弯的囚房铁栅。
等等光怪离奇的东西,以及同样是疯子所制作的优美精巧的编织物、人造花、刺绣。
我迫切想知道这些物件当中到底哪一种会和自己有关连,听著若林博士的说明,又非常担心如果这些可怕的物件有任何一种与自己有关连,那该如何是好?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似乎没有感受到与自己有关之物件。只是发现该类物件所隐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感情和意志,不断紧迫我的神经:心情转为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沉痛与苦闷。
基於责任的观念,我拚命忍受这种沉痛与苦闷的煎熬,观看著橱柜内部。好不容易看过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才安心的叹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拭再度渗出的汗水,迅速转身半圈,背对西侧。
……同时,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也由右向左转了半圈,挂在右手入口附近的油画区额也滑至我的正对面,在中央的大桌子另一端停住,我恰似被命运牵引般地面对著匾额。
我伸展前倾的身体,再度深呼吸,凝视油画中混杂的黄色、褐色与淡绿色。
油画的图案应该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三根并列的粗大圆木柱中央,高绑著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其右方是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左侧则是戴著花圈、头发蓬乱的女人,三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住,而且被脚下堆积的木材所燃烧的火焰和烟雾呛得下停挣扎。
油画里的右侧,一对坐在金黄色轿子里、似是贵族的夫妻,在身穿美丽华服的家人和臣下的围绕下,彷佛看戏般兴致勃勃地眺望这幅残酷情景。油画里的另一侧最左端,却生动描绘一个幼儿正朝著从烟雾中露出睑孔的母亲伸出双手嚎啕痛哭,但是被像是父亲的壮汉与似是祖父的老翁抱住,以大掌捂住幼儿的嘴巴,仿佛很畏惧那些贵族般,回望他们。
然而油画里,中央的广场上伫立著一位手拿圆木杖,头披红色三角形头巾,身穿黑色长外套的高鼻子老太婆,露出两排牙齿大笑,指著绑在火刑柱上的三个人的苦闷表情介绍给贵族们欣赏。
那是光欣赏就会让人逐渐感到战栗的恐怖画面!
“这到底是什么画作?”我指著画,回头问。
若林博士好像早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双手插在口袋里,冷漠的回答:“那是欧洲中古世纪风行的一种迷信图画,从画里的习俗方式看来,地点应该是在法国吧!描绘的是把精神病患当作被恶魔附身者,全部予以焚杀的情景。正中间的红头巾黑外套老太婆就是当时身兼医师、祷告师及巫师的女巫。这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买回来之物,当作证明昔日对疯子都是如此残酷对待的参考资料。最近,有两、三位专家表示作画者应该是林布兰特,如果真是这样,这幅画作也是相当贵重的美术品。”
“这……焚杀精神病患是当时的治疗方法?”
“不错!精神病这种无法捉摸的病症,没有药物能够治疗,所以那应该算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吧!”
我心中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若休博士苍白眼眸里凝宿著一抹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不惜随时把我烧成黑炭的冷酷。
我伸出手抚摸脸颊,表示感激般的说:“能够出生在这个时代的疯子,算是很幸福了。”
这时,若林博士左边脸颊出现似微笑的痕迹,但,又马上消失了,随後说:“也不见得就是如此,或许昔日那些一下子就被烧杀的精神病患比较幸福!”
我後晦自己多嘴,耸耸肩,避开博士险恶的视线,拿起手帕拭睑。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正面左边的墙壁上挂著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位秃头、蓄留颇长的斑白胡子、看起来相当福态、约六十岁的老绅士,身穿饰有徽纹的和服,似乎是儒雅敦厚的人物,满脸笑容。
见到照片的瞬间,我心想,此人应该就是正木博士吧!故意走到照片正面细看,却发觉好像不对,所以回头看著若林博士,问:“照片上的人物是谁呢?”
当我这么问的同时,若林博士脸上的神情很明显的变得更柔和了,虽不知原因何在,却闪动著截至目前所无的满足光辉,缓缓点头回答:“你问这张照片吗?是的……那是斋藤寿八教授。如我最先前所说,是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这个精神病科教室的人物,也是我们的恩师。”
若林博士轻轻发出感伤的叹息。不久,他的马脸浮现深刻感动的神色,慢步走近我身边。
“你终於看见了……”
“咦?”我惊讶的抬头看著若林博士的脸,因为,我完全下懂他说这句话的意义。
若林博士毫不以为意,继续走近我,上半身前挪,轮番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以更凝重的语气接著:“我的意思是,你终於注意到这张照片。因为,这张照片绝对是与你过去的生活有最深刻关连的……”
听他这么说的同时,我也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忘掉最初进来这个房间的目的。在此同时,我也感到内心深处有一抹莫名、轻微却又深邃的悸动。但是,因为自己的脑中状态还是同样想下起什么,感觉上既安心又失望的低头听若林博士说明。
“……潜伏在你脑海深处的过去记忆,从先前就已经开始极端微妙的开始苏醒,只能够认为,你从看著DOGURA.MAGURA原稿至这幅烧死疯子的画作之间,你逐渐苏醒的潜在意识带领著你来到这幅照片面前。为什么呢?因为,把那幅烧死疯子的名画和这幅斋藤教授的肖像画悬挂在这儿的并非别人,正是你精神意识的实验者正木博士。
“……正木博士非常愤慨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像那幅画作所描绘的对待精神病患的极端残酷方式,却仍然是形同公开的秘密、随处都在进行的事实,才会决定将他的一生奉献於精神病的研究。而,在斋藤教授的指导和援助下,终於达成目的……”
“烧死疯子……现在仍有虐杀精神病患的行为?”我自言自语般呢喃,又陷入恐惧的无底深渊。
但是若林博士静静颔首:“当然有!很遗憾的,还是和以前相同,不,现今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甚至使用比烧杀更加残虐的手段堂堂进行,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刻也……”
“这……太过分了!”说著,我硬生生把话咽下。因为我觉得不应该这么说。
但若林博士却无动於哀,和我并肩站著,比较起烧焚精神病患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冶漠开口:“没有什么过不过份,这只是很严肃的事实。正木博士因为了解这个事实,为了拯救受到这样虐待的可怜精神病患,用尽一切苦心,终於创设有关精神科学的空前新学说。此一令人惊异的新学说的原理原则,就如我先前约略提过的,是非常容易理解、连妇孺都能懂的、很有趣又浅显的学说……而且,能够实际证明此学说原理的‘解放疯子’的实验也已经开始进行,并藉由你提供自己的身体,达到接近完成的阶段,剩下的只是……你能够恢复昔日记忆,然後在实验报告上签名而已。”
我再度瞠目结舌,抬头望著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侧睑,觉得自己仿佛受到某种无法形容、既严肃又恐怖的因缘所拘束,而逐渐被牵引至这个房间,面对形成此因缘的两幅画和相片,身体无法动弹……
但,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感受,接著表示:“所以……若提到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与那烧杀精神病患的因果关系,将会逐渐接近你过去的经历。事实上,正木博士为了对你进行精神科学上的实验,做了非常周详的准备後,才来九州大学,而且为了此一实验的准备和研究,下知道花费了何等可怕的苦心与努力……”
“什么,为了我的实验做可怕的准备?”
“不错。正木博士花费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进行这项实验的准备。”
“二十多年……”我几乎叫出声,但是马上又缩回咽喉深处。感觉上,正木博士那二十多年的苦心正牢牢勒紧我的颈项……
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我的反应,缓缓点头:“是的,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经为你准备了这项实验。”
“为了尚未出生的我……”
“正是这样。你或许会认为这种话是故意耸人听闻,不过,绝对不是。正木博士的确在你尚未出生的更早以前,就已经预知会出现你今天这样的事情。你现在这样也好,恢复了过去的记忆以後也好,不,就算你想不起自己过去的记忆,藉著我接下来提供的事实推测出你自己的名字也好……之後如果再对照前後事实,你一定能够同意我所
说的话并不夸张。另外……我也相信,这么做乃是你能够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佳、同时也是最後的手段。”
若林博士边说明边走回大桌子前,指著面向暖炉的小型旋转椅,回头盯著我看。
我服从他的命令,就像接受手术的病患一般,怯怯走近那张椅子,慢吞吞坐下,可是却完全没有坐著的感觉,过度的恐惧与不可思议的呼吸困难,让我猛吞咽唾液。
在这期间,若林博士绕过大桌子,在正对著我的大型旋转椅坐下。如我最先在七号房所见的一样,他缩著身体纳入椅中,不过这次没有穿外套,可以清楚见到长脖子和修长的身体慢慢缩进明显弯曲的双手与双脚之间,只有正中间的脸孔还是和原来相同,整体感觉有如妖怪般。恰似一只有著苍白人类脸孔的大蜘蛛,穿著人类的衣服,从背後的大暖炉里匍伏爬出,正准备扑向我。
见到这种情形,我情不自禁地在旋转椅上坐正。这时,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伸出长手,拿起原本置於大桌子正中央的装订文件,一面在膝盖下轻轻掸掉灰尘,轻咳一、两声。
“要叙述正木博士以自己的一生为赌注所完成的实验过程,很不好意思,必须先述及我自己的事……正木博士与我是千叶县的同乡,在明治三十六年,将福冈的县立医院改建、创立本大学前身的京都帝国大学、福冈医科大学之时,我们是第一届入学的学生,也在明治四十年同时毕业,是同届校友,两人皆同样持续单身生活,全心全力投入学术研究。
“不过正木博士拥有的非凡脑筋和庞大家产远非我所能及。就学问的研究方面来说,当时我们因为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能轻松取得国外书刊,可以说是费尽苦心。我们必须靠著向图书馆借阅书刊,不分昼夜的抄录,只有正木博士一个人能够悠闲的阅读自国外购入的书籍。但是,等他看过一遍後,就毫不吝啬的借予别人。他就是像这样悠闲地、可说是带点兴趣地搜集古生物化石,四处调查与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阁的起源之类……
“当然,正木博士对於化石的搜集以及对於神社佛阁的调查,本来就非无意义的兴趣,乃是与‘解放疯子治疗’实验有重要关系的计画性工作。我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才终於了解这个事实,所以如今我更加惊骇於正木博士优异的智慧和深远的眼光。正因如此,正木博士从那时起就被认为是特立独行的人物,成为学生和教授们的注目焦点,他的伟大智慧也获得这幅照片上的斋藤教授率先认同。
“这当中的原因如下,亦即,斋藤教授自本大学创设之初就己任职於此,目前这房间里大部分的标本部是他独力搜集。斋藤教授非常好学不倦,同时也是有名的雄辩者,曾经留下这么一则故事。本大学创设三周年在大礼堂举行纪念庆祝会时,代表学生的正木博士上台演讲,提及‘最近,报章杂志大幅披露本大学的学生与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甚或耽溺赌博,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严重的问题。身为学生或教师最大的罪恶并非沉迷酒色或赌博,而是一旦得到学士或博士学位後,就完全忘掉学术研究。我认为这才是日本学界的一大弊害’。
“当时,满堂的学生、教授脸色遽变,只有斋藤博士站起来热烈鼓掌。这件事迄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从这件事也能够窥知其概略的个性。
“但是,斋藤博士当初任职於本大学时,九州大学并没有什么精神病学系,他是校内唯一的精神病专家,却只有副教授资格,仅仅负责几门课程。对此,他感到非常不满,总是找上他最欣赏的正木博士,以及当时接受他指导的我,大骂现代的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并且忧虑国家的未来。在那种情形下,我大多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正木博士总是会回以异想天开的反驳,让斋藤博士很受不了。
“记得有一次,正木博士曾说过这么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话:‘你看,教授专有的牢骚又开始了。您不是领取廉价薪水的播音员,该换换另一种方式了吧!现代人崇洋,全部罹患唯物科学中毒症,若只注射您这样的牢骚,根本很难痊愈……所以,没有必要如此气愤,请再等待个二十年吧!因为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日本或许会出现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这位精神病患者不仅会详细纪录自己的发病原因与精神异常痊愈的过程,而且还会公诸於世,震惊全世界,同时也将至今为止人类所制造出的宗教、道德、艺术、法律、科学等物,甚至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所有的唯物思想完全粉碎,相对的把人类的灵魂从无底深渊赤裸裸的解放,让这个世界产生痛快无比的精神文化……
“‘这位精神病患的行动成功之日,一切将会如您所希望,精神科学将成为这世上最高等的学问,同时,如我们在本大学所见到的,拥有精神病科系的学校完全失去其价值……所以,请您尽可能多活几年以便欣赏这样的结果,反正,学者专家又没有退休年限。’
“斋藤教授听了很不以为然,当时在一旁的我也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明白正木博士是否出自真心地说出这种有如预言般的话……在那样的年代,如何能够想像正木博士会亲自拟定创造出那样的精神病患、企图震惊学界的计画?不仅这样,从那时起,正木博士就经常讲出一些类似这样的惊人主语,所以斋藤教授和我不会特别产生怀疑,也从未深入追问。
“但是……斋藤教授的这种不满,搭配上正木博士的天才头脑,在当时的大学内部掀起了异常波澜。那是起源於我们大学毕业时,正木博士以‘胎儿之梦’为题目所研究并发表的毕业论文。”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我突然惊叫出声。因为,“胎儿之梦”这几个字在我耳膜深处造成了异样的回响。
若林博士还是无动於衷,只是以苍白的眼瞳盯视著手上一张一张仔细翻阅的文件,理所当然似的颔首。
“正是这样……你也将会见到那篇‘胎儿之梦’论文的内容,不过,只看题目,应该也能明白那与一般论文完全不同。因为,直至今日,即使是一般人寻常的作梦,仍旧无人了解其真正的内涵,更何况是距今二十多年前、你刚出生或犹未出生当时的学术研究论文……然而因为正木博士的头脑在校内素有定评,所以这个论文题目立刻在校内造成轰动,每个人都拭目以待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
“但是,这篇论文依照当时规定进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审查的阶段,由於其文体打破原来的传统,让所有教授尽皆哑然。也就是说,同学之间早就流传著正木博士在语言学方面极具天赋,以英、德、法三种语言所写的作品,就算非他专攻、常人难懂的文学艺术类著作,他也无所不通。因此,众皆期待他的毕业论文应该是使用当时被称为学术用语的德文书写,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却以当时犹未普及的文白杂陈,而且混杂著俚语和方言完成论文。另外,他所揭棻的主题也极端逸脱常轨,乍看如同其题目一样像是在愚弄别人。当时接受新知识熏陶的诸位教授都觉得深受其辱,甚至学生之间还盛传某教授在激愤之余痛陈其非,表示‘让我们阅读这种不严肃的论文,院长的眼光绝对有问题。正木这乳臭未乾的家伙过度自傲,居然敢拿出这种东西当作论文,根本就是污蔑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审查的神圣使命,为了惩一儆百,应该开除这样的学生’。
“当然,这应该也是事实吧!
“基於上述原因,校内人们的眼光皆紧张地集中在审查毕业论文的教授会议上。开会当天,各教授果然约略抱持相同意见,虽未坚持将正木博士开除,却同意否决此篇毕业论文过关。当时年纪最轻而陪列末座的斋藤教授却突然站起身来,发表了至今仍流传不已的反对意见。
“‘各位,请听我说。由於敬陪末座,突兀的发言有点僭越,可是为了学术,只好不得已而为之。我对这篇论文的观点与各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
“‘首先,各位批判这篇论文文体不合规定,但,这种问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我也不须替它辩驳。我想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亦即,所谓的学术论文,其性质与(请让我毕业)或(请让我成为博士)之类呈递政府部门的请愿书不同,完全没有所谓的规定格式或文体。
“‘再者,关於这篇论文的内容,它绝非如各位所批评的不严肃。它的价值之所以不被认同,主要是由於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过度拘泥於唯物的肉体研究,欠缺以科学角度观察人类精神的学术研究,也就是缺乏对於科学的知识。各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实——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是何等焦急、处心积虑的想要发现这篇论文所发表的根本精神、生命或遗传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了解这篇论文的真正价值。这是我赌上专家的名誉所坚持之点。
“‘这着篇论文乃是叙述人类在母亲胎盘内十个月之间所做的一个超乎想像的梦。这个梦是以胎儿自己为主角而演出,可称之为、有如持续数亿年至数十亿年漫长岁月的连续电影一般,不仅真实描绘出现在已成为化石的史前极端异样怪奇的动植物生态,也真实展现导致这些动植物灭绝的天灾地变,同时更累述从天灾地变中出现的原始人类——也就是胎儿本身的远祖:—到目前的双亲为止的各世代之人类,为了激烈的生存竞争,累积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覆遂行残酷手段踩著别人头顶往上爬,然後在因果循环下遗传至胎儿身上,化为胎儿的直接主观,成为详细、明白显现之极端战栗、恐怖的大噩梦。而,这些皆可透过人类肉体与精神的解剖观察,直接或间接的予以推定。……只不过,因为这并非由胎儿自身所记录的事实,也非成人所留下的纪录: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推测,所以不被认为具有学术价值,以毕业论文而言,所获得的评分为零分,对此,各位的意见似乎一致。
“‘听起来,这好像非常理所当然,不过……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请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学时代一定都读过所谓的,当时各位是抱著什么样的想法呢?世界历史是属於人类生活在过去的部分纪录,譬诸於个人,等於是与自己过去经历有关之记忆。对於这点,各位想必非常了解,除非是没有过去的人,否则应该不会否定。
“‘但是如果这样,没有留下历史纪录的所谓史前人类,在其宗教、艺术和社会组织方面,又是如何描绘梦境呢?关於做什么样的梦才得以进化到能够记录自己的历史,相对照於目前残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种遗迹而推测得出的学术,譬如人类文化学、古代考古学、原始考古学之类,能够说它们毫无学术价值吗?能够说它们并非科学研究吗?
“‘更别说在人类出现以前的地球之历史,诸如地质变迁或古生物的盛衰兴亡,又是谁记录的呢?那是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根据目前地球表面留下的各种遗迹予以推定的,对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说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皆是只凭想像而叙述童话的作者吗?可以说他们不是科学研究者吗?
“‘也就是说,这篇《胎儿之梦》乃是根据我们成人肉体及精神所到处留存、充满的无限量遗迹,来推定混沌时代的我们作梦的内容,我们必须视之为一种最崭新学术的萌芽,最前卫、彻底、空前的新研究。非仅如此,以我身为专家的立场,我还认为,这篇论文中关於人类精神结构的刦析性说明,实在是个破天荒的尝试:另外,论文中也包括明确认同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皆认为绝不可能、却又极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学、精神生理学、精神解剖学、精神遗传学等等。所以本篇题为《胎儿之梦》的研究如果能更进一步发展,且分化至这些方面,很可能对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命,至少,会以完全不同的纯科学研究态度,面对以往被精神科学视为问题的幽灵现象、灵感主义、透心术、读心术等,开辟出精神科学的康庄大道。
“‘我确信,这篇《胎儿之梦》虽然只是一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却具有现在到处充斥的所谓博士论文无法比拟的高级且深邃的科学价值,当然应该推举为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的第一名,视之为本学院的荣耀。批评本篇论文毫无价值者,乃是不懂新学术如何诞生、伟大真理发表之初是如何被视同幻想产物的历史事实之人。’
“这是斋藤教授後来告诉我们的概要内容。
“不过,斋藤教授这种主张当然引起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为满座教授攻讦的焦点。但是,斋藤教授毫不退让,以渊博的论点二反驳、粉碎对手的攻击,从下午一点开始的会议至日暮仍旧无法结束。毕竟这是以医学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誉为中心的面子之争,也难怪彼此战得血肉模糊。
“不得已将其他论文的审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继续挑灯夜战,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九点,斋藤教授终於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这时,後来被誉为名校长、当时的盛山医学院长下定裁决,宣布承认这篇《胎儿之梦》确实是一篇学术研究论文,会议才告结束。
“翌日和第三天继续审查其他十六篇论文的结果,正木博士的《胎儿之梦
》就如斋藤教授所坚持的,被推举为所有毕业论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医学院举行毕业典礼当天,出乎意料的,应该上台领取代表最高荣誉之银制手表的正木博士却行踪不明,这件事又让所有人惊异万分。”
“哦,毕业典礼当天行踪不明?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林博士忽然噤声不语,像是准备说出某项重要事情,凝视我的脸,不久之後再以比方才更严肃的语气,开口。
“关於正木博士在荣誉之前却行踪不明的真正原因,在今天以前应该有很多人猜测过,而我当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踪不明与先前提到的《胎儿之梦》之间,存在著某种因果关系,这点似乎是毋庸置疑的。换句话说,可以认为他是受到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的主角所威胁而躲藏起来。”
“胎儿之梦的王角……受到胎儿威胁……我不太懂……”
“我认为你现在没有必要了解。”若林博士在椅中举起右手,左眼下方痉挛地露出异样微笑,依然充满严肃的接着:“你现在最好不要了解。这样说虽然有点失礼,可是只要你完全恢复自己过去记忆的当天,应该就能够明白《胎儿之梦》这部恐怖电影的主角是什么人。我此时提及,只是为了让你届时当作参考。……本医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终於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结束了。翌日,盛山院长接获正木博士来信,其中叙述著如下意思的抱负。
“——我以为现今科学界应该不存在能够理解《胎儿之梦》之人物,所以抱持著无法通过的觉悟而提出,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的推荐,忍不住长叹良久。那篇论文的价值会如此轻易被看穿,代表我的研究还非常浅薄,所以我认为凭此尚无法让我们福冈大学的名誉不朽。
“——我无脸面对阁下和斋藤教授,是以避不见面。很抱歉、代表荣誉的手表就请您暂时帮忙保管。因为,我接下来打算进行让人们无法理解的大研究,以报答你们的大恩。
“盛山院长将这封信拿给斋藤教授看,大笑说:‘真是个倨傲的家伙!’
“之後,整整八年的时间,正木博士游历欧洲各地,取得奥、德、法三个国家的相关学位,大正四年回国,开始居无定址的流浪生活,既造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也搜集有关各地方精神病患的血统之传记、传说、纪录、家谱等研究材料,并分送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小册子给一般民众。”
“疯子地狱……邪道祭文……里面写些什么?”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内容了。其实就和前述的《胎儿之梦》一样,写出从未公诸於世的可怕事实。简单来说,祭文中揭露先前我稍提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患的实情,以及比监狱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疗疯子之内幕;换句话说,是一种将横亘於现代文化背面、令人颤栗的‘疯子的黑暗时代’之内容予以民谣化的宣言。正木博士不仅把这本小册分送各级政府机关和学校,更自己敲著木鱼,唱著祭文歌,将印有祭文歌的小册四处分送民众。”
“自己敲著木鱼……”
“没错。这种事虽然有些脱离常轨,但,对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极端严肃的一项工作。甚至,恩师斋藤教授还为此与他暗中连络,抱著抛弃自己地位和名誉的觉悟表示声援。只不过很遗憾的,祭文歌的内容因为过度露骨地揭发事实,看起来反而有点不符常识,没有人认真的产生共鸣,终於为世间所漠视。
“如果祭文歌中揭发的精神病院对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实得以受到社会重视,那么现代的精神病院势必会全部被摧毁,导致全世界出现精神异常者泛滥的现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对此结果好像毫不担心,只是将它当成自己即将创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事项之一,进行这样的宣传。”
“那么,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咽唾液,喃喃接著说,“那么,果然是……为我的实验做准备……”
“正是这样。”若林博士毫不犹豫的颔首,“如我前面所说,正木博士的智慧远超过我们能够测知的范围,可是他这种突兀、夸张的大动作,包含有关创设解放治疗的某种准备苦心,绝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接下来我要述及他的每一项变幻莫测的行动,应该都包含这种意义,换句话说,只能认为正木博士後半生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以你为中心。”
若林博士在说话之间,冰冷、无力的苍白视线忽然集中在我脸上,凝视著。不久,见我身体僵住不动,连回答也没有办法,才改变心意似的掏出手帕轻咳几声,继续说道。
“去年,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难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点,毕业後漫长的十八年间完全断绝音讯的正木博士,忽然敲了我在法医学系的研究室房门。我大为吃惊,怀著仿佛见到幽灵般的心情,互相祝贺彼此平安无事。之後,我问他为什么回来的如此突然,他以和从前同样磊落的态度,搔著头说明:
“‘也没什么。只是两、三个星期前在门司车站的剪票口被小偷扒走随身携带多年的镀金手表,那是莫巴德公司特制的产品,时价约莫一千圆,觉得很不甘心。这时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托寄的银制手表还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来领取……
“‘另外,我也想要带给诸位一点震撼性的礼物,却又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好东西,所以就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二楼,全力完成一篇如同论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应该先让新校长过目,所以去找斋藤教授帮我介绍,但是他表示,帮忙介绍是无所谓,不过基於职责关系,最好是由担任院长的你经手,所以才会来找你。虽然给你带来困扰,不过,还是请你帮忙。’
“当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表交给他。另外,当时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论文,坦白说,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不……应该还超乎其上,乃是足以震惊世界精神医学界,也就是斋藤教授曾经预言过的《脑髓论》。”
“脑髓论……”
“不错,是取名《脑髓论》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但是与前述的《胎儿之梦》正好相反,内容极端的严肃、慎重,同时为了防止被会错意,还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书写。能够在旅馆的二楼房间,手边没有任何文献资料的情况下,仅用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完成,只能说正木博士的头脑与精力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藉著这篇论文,让阅读者彷佛照镜子般,能够清楚明白以往无人能说明、证实与实验的脑髓之奇妙功能。同时也简扼说明了至今日为止,精神病医学界视为疑问的几种奇怪现象。基於专业领域的关系,最先见到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当然非常惊异,之後约有一年时间废寝忘食的研究著这篇论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审核,翌日一大早立刻前往现在的松原校长家拜访。
“他眼中浮现泪光说:‘我决定今天就请辞九州大学精神病学系教授之职,并推荐正木先生继任。因为,如果他被其他大学给网罗,将是我们九州大学的耻辱。’
“但是,由於正木博士未留下住址,也没有再露面,加上松原校长素来深为钦佩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慰留斋藤教授,一方面表示将把此篇论文列为博上论文,内定颁授博士学位给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谁泄漏出去,这件事後来被报纸加以报导,只是我没有见到该篇报导……”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好像被当时的回忆所感动,轻轻闭上眼。
我也充满敬慕的仰望著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为有著那样的感觉,斋藤教授看起来如同神明般散发高贵的光辉,让我情下自禁轻叹口气,喃喃说道:“这么说,斋藤教授是为了把职务让给正木博士而死亡罗?”
若林博士听了我的问话,似是更加感动,皱起紧闭著眼的眉头,深深叹一口气,仿佛又要剧咳一般。不久,他静静睁开眼,满含深意的看著我,微微加强语气。
“是的。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获颁学位後不久,於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辞世,而且是离奇死亡。”
“什么,离奇死亡?”我发出空洞的声音反问。
由於话题转变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上苍白的脸孔,又望望照片中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怀疑,拥有这样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离奇死亡的!
若林博亡静静盯著我的脸,似在抑制我的怀疑,再度略为加强语气:“是的……斋藤教授是离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亦即离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像平常一样完成工作,交代办公室的人两、三件事情後,离开这个房间。之後,他并未回莒崎网屋叮的家,翌晨一早,却被发现浮尸於莒崎水族馆後方的海岸。
“发现者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获紧急报案之後,警方当局和我们赶往现场,经过调查,确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研判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见某位有相当交情之人,并一齐去喝酒,结果回家途中走错路,从浮尸地点的海岸上方的石墙失足坠落。
“如果你也去看过那里自然会了解,那是郊区特有的垃圾场、草原、田野聚集之处,若非暍得烂醉如泥,不然不可能迷途进入那种地方,所以当然也有充分的他杀嫌疑,但是,他并未遗失任何随身物件……另外,综合遗族和朋友们的证言,除非是和校内几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则斋藤教授不会在外面喝酒,他只有在家吃晚饭时才会独自饮酒……
“不仅这样,一旦在外面暍醉,绝对会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这是惯例,可是这次却完全例外。
“据此,令人不禁产生各式各样的想像,也进行充分调查。问题是,教授坠海地点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面延伸而来的防波堤,所以未能发现任何有关於他来自哪个方向、在哪个地点失足坠海的脚印。
“另一方面,如我刚才所说,根据斋藤教授的人格推断,很难认为他会受到别人的怨恨,因此还是判为失足坠海。斋藤教授虽然很少暍酒,但酒後会醉得不知前後是他唯一的缺点……只是,像他这样实在死得太可惜了。”
“还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吗?”
“是的,还不知道。但,除非良心饱受煎熬,否则应该不会有人主动出面吧!”
“可是,这……如果不出面承认,岂非一辈子很难过?”
“以最近人们的常识而论,应该没有必要这样凭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面承认,斋藤教授也不可能从坟墓里复活,只是让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污名,还得接受某种制裁,结果反而增加社会的损失……甚至,事到如今,对方早巳忘掉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这样岂不是太怯懦了?”
“那当然。”
“而且……这种事应该无法忘得掉吧?”
“这就难讲了……可以认为,这类问题是属於正木博士所谓‘记忆与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项。”
“这么说,斋藤教授的死亡只具有那样的意义?”
“没错,只具有那样的意义。但是,以结果来说,实际上却包含著极大的意义,亦即,斋藤教授的死亡乃是後来正木博士能够负责本九州大学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这张椅子的直接因缘:另外,也是让你与六号房的小姐连结这个实验教室的间接因缘。是的,在此以因缘两个字称呼……不过,这种因缘究竟是人为?或出自天意?若没有等到你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仍旧无法予以明确推测……”
“啊,连这种事也在我的记忆中……”
“不错,在你的记忆中存在著解开此类无数疑问的必要且重要的关键。”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接二连三掉落下来的疑问之冰埋没全身,忍不住闭上眼,不停摇头,但还是没办法涌出任何记忆。而且开始觉得似乎连眼前“焚杀疯子”的残酷油画、斋藤教授面带微笑的肖像、脸色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绿色发光的大桌子、桌上打呵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等,都与我的过去有著深刻的关系。同时,因为身处这些因缘深刻的物品环绕中,却什么都想不出,自觉脑袋空洞,心情沮丧不己。
一瞬间,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频频眨眼。不久,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么,原本行踪不明的正木博士为何能够来到这儿?”
“那是有原因的。”说著,若林博士把本来已经掏出的怀表又放入口袋,低咳一声,接著说:“斋藤教授的葬礼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现……可能是见到报纸刊登的消息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後拦住他,强迫他接任斋藤教授的职务。这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异例,可是校长是为了完成人格那般高尚的斋藤教授之遗志,所以无人反对校长的做法,反而感动得鼓掌附和……只要看过当时的新闻报导,就可以详细了解一切。
“但,就在此时,身穿破旧和眼
、在教授们拍手围绕下的正木博士抱头,略带不满的说:‘真是令人为难!我本来打算坚持独自进行研究的……一旦当了大学教授,就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做些自己有兴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没办法发挥与生俱来的流浪个性……’
“松原校长听了,回答:‘现在你後悔也来不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被斋藤教授的灵魂吸引而前来这儿……只要你答应接任,要敲木鱼诵诵经之类的,我倒是不会反对。’
“众人听了,皆忘记自己身在葬礼会场而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来本大学赴任,实地著手进行之前在疯子地狱祭文中揭露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再度在一般社会引起异常回响。因为开始该项实验的机缘,形成正木博士本身、你,以及那位六号房的小姐如同命运般的关系,这完全可称之为天意。
“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学能够邀请到伟大的正木博士负责主持研究工作,怎么说都是斋藤教授的遗德,基於这个意义,正木博士才会把这幅肖像画挂在这里……”
我不得不深深叹息,仰望著斋藤教授的肖像。如此高尚人格的斋藤教授、那样伟大的正木博士,以及眼前的若林博士、六号房中的美少女,和有如白痴的我居然会连结在一起,我不得不感到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房间内飘著某种感触极深的静寂。但,很快的,静寂被我平淡的发问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挂在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历上的日期,是距斋藤教授亡故迄今刚好一年的日期?”我说著。
这一瞬间,若林博士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刷白的嘴唇紧闭,下颚突出的同时,苍白的眼瞳圆睁,狠狠瞪著我。因为事出突然,我不自觉也和若林博士相同表情,感觉上有如彼此互瞪一般。不过,若林博士很快的冷静下来,并且像是高兴得不得了一般,额头散发出光辉,不停点头。
“你终於注意到了!你过去的记忆终於真正开始苏醒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就要完全苏醒。事实上,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有点担心你过去的记忆会不会一下子完全恢复,导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了,就告诉你吧!日历上乃是距今约莫一个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为什么保留著该日期呢?”
若林博士这时沉重的颔首,以先前面对六号房少女那种向神明祷告般的态度,交握双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怀疑也是解开有关你过去重大谜团的关键之一。也就是说,正木博士只将日历撕至这天,之後就被中断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
“正木博士在那天翌日亡故了,而且是在正好一年前、斋藤教授溺死的莒崎水族馆後面的同一地点投崖自杀。”
这……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吧!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惊,觉得自己好像发出某种叫声,等到情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仿佛梦呓般喃喃说著:“正木博士……自杀……”
声音一传人自己耳里,我马上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这样伟大、豁达的人物,有可能会自杀吗?下仅如此,担任这间精神病科教室的两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後离奇死於同一地点,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巧合吗?我呆然凝视若林博士苍白的脸庞。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体,严肃的望著我,再度用向神明祷告般的虔敬声音开口:“我再说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杀。只能够说,正木博士在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经过无数准备,面对前所未闻的解放疯子治疗的大实验,历经艰苦恶战後,手上的大刀终於折断,箭矢终於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杀的窘境。这样说你或许无法了解,所以我还是具体说明吧。
“正木博士所独创、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实验,主要是藉著让你和六号房的小姐恢复自己的记忆,出院後拥有快乐的婚姻生活做为终结。可是,却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悲剧发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该悲剧到底足下是正木博士的过失,没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种天意。时间适逢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感觉上应该可以算是一种‘无常’。正木博士担起全部责任而离开人世,把属於实验中心材料的你和六号房的小姐,以及相关资料、文件、事务等全部委托我……”
“那么……”我问,但舌头打结了,一股难以形容的亢奋像是令全身逐渐瘀青。勉强蠕动嘴唇:“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我诅咒正木博士的生命,所以……”
“不,错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严肃的说著,依然凝视我,将头左右摇摆:“正好相反。正木博士当然是在已有被你诅咒自己命运的觉悟下著手此项研究。不,更进一步的说,正木博士从二十年前就已经觉悟到将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仍按部就班地进行工作。他为了让自己发现的伟大学理实验与你的命运完全一致,拟定了无法撼摇的计画,逐步进行研究。”
对我而言,这是令人恐惧与颤栗的说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问道:“研究是如何进行……”
“这点,只要看过这边的文件就能够明白。”说著,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装订好的文件集,递到我面前。
我察觉那一定是某种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过,大略翻阅其内容。最上面是红色封面、像是宣传手册之物,底下是由西式的大号纸张和报纸剪贴装订而成,外面则以装上封套的硬纸板夹住,并未写任何文字。下过由於相当重,我再度合上封面,置於桌上。
坐在对面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眼瞳盯著我看。
“这个东西可说是正木博士的遗稿,是非常贵重的资料。亦即,在方才述及关於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学研究中,属於最重要的精神解刦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及可称之为其研究精华的心理遗传学等四种原稿,与他自先前就留在手边的《脑髓论》原文,在他自杀之前完全被烧毁,所以现在能够窥知他的研究内容的必要文献资料已经很少,仅仅剩下这个。
“这样的顺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杀前夕整理而成,并非依照文件发表的年代排列。不过,你只要循序阅读,就能够了解他的研究内容和进行程度。也就是说,最上面的红色封面小册子,乃是正木博士趁著游历日本各地之时,在路上散发给人们,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罗经之歌。歌中咏叹著目睹现代精神病患被虐待的实际情况,认为应该子以拯救而开启研究精神病的动机。
“接下来的剪贴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当地报纸刊登的他的谈话内容,其中包括最初题为《地球表面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之类的东西,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诙谐相间的态度,向记者说明我方才所说的,基於拯救疯子的动机,著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场,率直的论证‘栖息在地球表面的人类,没有人不是精神异常者’的精神病理学之根本原理。
“再来的《脑髓并非用来思考事物》,是正木博士立足於此种原理、明确阐释截至今日为止被视为下可能研究的‘脑髓’之真实功能,以及向记者说明,能够轻松解决以往科学绝对无法解决的精神病和其他相关的心灵界之奇怪现象的伟大论文《脑髓论》之内容。
“接著,剪贴在日本纸上、以毛笔所写的部分,是可以视之为《脑髓论》逆定理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容明示著从生育自己的父母之心理生活、到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或心理的累积,如何遗传至胎儿本身的‘心理遗传’;也就是在本大学首届的毕业论文审查上造成轰动的那篇论文。……同时,应该也可以说,它是拥抱如此伟大资料的正木博士最终不得不自杀的远因。
“接下来的西式大纸张上的草写文字,乃是可视为正木博士将这些研究附上最後结论的《解放治疗的实验结果报告》的遗书。所以……如果你依序阅读这些文件资料,应该能够很轻松就了解正木博士开拓精神科学大道,赌上自己一生,遂行研究的痛快事迹。同时,也可以充分明白,因为这个旷古绝伦的学理在背後控制的缘故,使你的命运演变成今日流离、旋转,如万花筒般的变化……”
若林博士的说明内容我只记忆到这儿。因为,边听他的说明,我还是若无其事的翻开最上面的小册,当我看到第一页的标题时,不禁完全被内文所吸引,全心全意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