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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沈聪聪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生日,俩人约好一起出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碰上陶爱华。她眼尖,认出陶爱华拎着的那个包是路易?威登的,回家就跟赵通达说了,说那包得上万一个呢。

赵通达当时正换鞋,“啪”的一声把鞋蹾在鞋架上,说:“如果他魏海烽不当这个副厅长,他弟弟经商能这么顺吗?他弟弟经商顺利了,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路易?威登那是小菜,孩子出国是想出就出!兄弟俩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以后的日子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一说,就没完了。从路易?威登说起,一说就说到陶爱华,一说到陶爱华,赵通达就悲愤交加:“现在我越想,越觉着那次陶爱华在院里当众点我的名儿,不是偶然之举——”

“这点事都说八百遍了还说!”

“每说一遍我都会有新的体会。”

“我就不觉着那事是你想的那样。你说,他让老婆出丑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就算是借刀杀人,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句话,划不来!”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还得着了二百!”

“他得着什么了?”

“副厅!所有人都说,那次要不是魏海烽的老婆闹,那个副厅就是我!”

沈聪聪被赵通达的怒火镇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赵通达的刺伤这么深。她看赵通达的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沈聪聪问:“通达,你不是说你对当不当副厅不在乎吗?”

赵通达自嘲一笑:“说你幼稚你还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吗?要是哪个当官的跟你说这话,你一定要记住,那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开脱而已。他既已走上了这条路,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就是他的事业。而这条路的特点就是,不进则退!”

赵通达完全忘记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女人愿意无条件地听你反复发同一牢骚、抱怨同一事件,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得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你叨唠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只会越看不起你,越讨厌你,越烦你。这不是女人势利,而是因为她对你没感情,或者她对你的那点感情没到跟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份儿上。所以,男人应该先跟女人建立感情。这就跟到银行存钱一样,你不存钱,人家怎么会给你利息?你感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人家凭什么听你瞎叨唠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处理是要收费的,乱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聪聪洗脸卸妆,洗面奶、护肤水、保湿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开。赵通达如果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沈聪聪忽然不说话了。人家那是烦你呢。赵通达浑然不觉,越说越兴奋,居然搬张椅子坐在沈聪聪边上说,这就相当于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门口了。

赵通达说到“副厅”,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内参”,想起“内参”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怎么就那么寸,在提副厅的关键时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经做了结论的陈年旧案翻了出来?还跟我装无辜,说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到基建处。”赵通达越说越气,“最后给了我们基建处一个通告批评,完全没道理!……我不是说我们基建处没责任,出了事当然有责任,可是你知道我们基建处一年干多少事?交通厅干事最多的部门就是我们!干得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当然就越大;如果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事都不会出!比如魏海烽当时所在的办公室,整天无非搞搞调查弄弄研究协调协调各部门关系,他当然不会出事了!……”

沈聪聪忍不住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们厅长说?”

“跟厅长说?这些话怎么能跟厅长说?我也就是回家关上门,对你说说。……”

沈聪聪那个时候,跟魏海烽还没有“心照不宣”,而且当时赵通达也还没有当上赵秘书长。所以尽管烦,但还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个人说说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兴,不是也跟赵通达抱怨过吗?噢,轮到你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就不耐烦啦?沈聪聪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特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赵通达说:“你现在怎么变得像个怨妇。你想当副厅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当上而没有当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个怨妇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别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赵通达说:“我让你不痛快了?”

沈聪聪没吭声。她不是那种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说出来才痛快的女人,这是她和陶爱华的区别。但陶爱华说完也就完了,沈聪聪不,她不说是不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往心里去。沈聪聪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说不出来的,也不愿意说的,她不愿意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计较的女人——她头一次在赵通达家过夜,赵通达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来,沈聪聪说了一句高风亮节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赵通达居然就没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没有收,以后一直就摆在那儿。这让沈聪聪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让她不痛快。本来她也没那么着急要跟赵通达结婚,是赵通达自己提出来的,但他提的方式让沈聪聪不舒服。赵通达说,如果沈聪聪要马上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赵通达的理由是,想给赵伟一个接受的时间。沈聪聪听了,连个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赶上个邻居陶爱华又是一个热心肠好张罗的人,出来进去碰上,老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沈聪聪只好说自己工作忙。陶爱华也不知道是不懂事还是成心,紧着说添堵的话:“什么忙也忙不过终身大事。要我说,你要是男的,是赵通达,我倒劝你不急,有什么急的?都有一个赵伟了,可你是女的,岁数也不小了,你还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生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沈聪聪是一个心气多强的女人?能让陶爱华揪着说这个?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还有赵通达的亡妻。假如那个亡妻是一个没念过书的,没上过学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那该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毕业,人家也会妙手著文章,还是省作协会员呢,人家还生了那么出息的一个大儿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赵通达还对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聪聪是个不相干的人,倒还可能为之感动;但沈聪聪是相干的人,在相干的人看来,这叫什么?难道她在赵通达面前,永远都只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地位呢?但是这种不痛快,是说不到桌面上的。不但说不到桌面上,连沈聪聪自己都不愿意识到,她宁愿认为是自己不爱赵通达。自己不爱他是因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无聊寡趣毫无生活情趣、小肚子鸡肠、不像个男人,而不是因为赵通达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深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珍惜”的女人、一个“来之不易”的女人。既然这样,她沈聪聪有什么必要尽那种只有被深爱的女人才尽的义务呢?比如当情感垃圾筒。她那两只耳朵和全部耐心,宁肯全部奉献给魏海烽——赵通达的政敌。

沈聪聪被赵通达的怒火镇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赵通达的刺伤这么深。她看赵通达的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沈聪聪问:“通达,你不是说你对当不当副厅不在乎吗?”

赵通达自嘲一笑:“说你幼稚你还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吗?要是哪个当官的跟你说这话,你一定要记住,那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开脱而已。他既已走上了这条路,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就是他的事业。而这条路的特点就是,不进则退!”

赵通达完全忘记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女人愿意无条件地听你反复发同一牢骚、抱怨同一事件,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得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你叨唠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只会越看不起你,越讨厌你,越烦你。这不是女人势利,而是因为她对你没感情,或者她对你的那点感情没到跟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份儿上。所以,男人应该先跟女人建立感情。这就跟到银行存钱一样,你不存钱,人家怎么会给你利息?你感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人家凭什么听你瞎叨唠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处理是要收费的,乱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聪聪洗脸卸妆,洗面奶、护肤水、保湿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开。赵通达如果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沈聪聪忽然不说话了。人家那是烦你呢。赵通达浑然不觉,越说越兴奋,居然搬张椅子坐在沈聪聪边上说,这就相当于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门口了。

赵通达说到“副厅”,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内参”,想起“内参”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怎么就那么寸,在提副厅的关键时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经做了结论的陈年旧案翻了出来?还跟我装无辜,说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到基建处。”赵通达越说越气,“最后给了我们基建处一个通告批评,完全没道理!……我不是说我们基建处没责任,出了事当然有责任,可是你知道我们基建处一年干多少事?交通厅干事最多的部门就是我们!干得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当然就越大;如果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事都不会出!比如魏海烽当时所在的办公室,整天无非搞搞调查弄弄研究协调协调各部门关系,他当然不会出事了!……”

沈聪聪忍不住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们厅长说?”

“跟厅长说?这些话怎么能跟厅长说?我也就是回家关上门,对你说说。……”

沈聪聪那个时候,跟魏海烽还没有“心照不宣”,而且当时赵通达也还没有当上赵秘书长。所以尽管烦,但还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个人说说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兴,不是也跟赵通达抱怨过吗?噢,轮到你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就不耐烦啦?沈聪聪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特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赵通达说:“你现在怎么变得像个怨妇。你想当副厅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当上而没有当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个怨妇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别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赵通达说:“我让你不痛快了?”

沈聪聪没吭声。她不是那种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说出来才痛快的女人,这是她和陶爱华的区别。但陶爱华说完也就完了,沈聪聪不,她不说是不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往心里去。沈聪聪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说不出来的,也不愿意说的,她不愿意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计较的女人——她头一次在赵通达家过夜,赵通达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来,沈聪聪说了一句高风亮节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赵通达居然就没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没有收,以后一直就摆在那儿。这让沈聪聪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让她不痛快。本来她也没那么着急要跟赵通达结婚,是赵通达自己提出来的,但他提的方式让沈聪聪不舒服。赵通达说,如果沈聪聪要马上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赵通达的理由是,想给赵伟一个接受的时间。沈聪聪听了,连个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赶上个邻居陶爱华又是一个热心肠好张罗的人,出来进去碰上,老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沈聪聪只好说自己工作忙。陶爱华也不知道是不懂事还是成心,紧着说添堵的话:“什么忙也忙不过终身大事。要我说,你要是男的,是赵通达,我倒劝你不急,有什么急的?都有一个赵伟了,可你是女的,岁数也不小了,你还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生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沈聪聪是一个心气多强的女人?能让陶爱华揪着说这个?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还有赵通达的亡妻。假如那个亡妻是一个没念过书的,没上过学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那该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毕业,人家也会妙手著文章,还是省作协会员呢,人家还生了那么出息的一个大儿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赵通达还对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聪聪是个不相干的人,倒还可能为之感动;但沈聪聪是相干的人,在相干的人看来,这叫什么?难道她在赵通达面前,永远都只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地位呢?但是这种不痛快,是说不到桌面上的。不但说不到桌面上,连沈聪聪自己都不愿意识到,她宁愿认为是自己不爱赵通达。自己不爱他是因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无聊寡趣毫无生活情趣、小肚子鸡肠、不像个男人,而不是因为赵通达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深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珍惜”的女人、一个“来之不易”的女人。既然这样,她沈聪聪有什么必要尽那种只有被深爱的女人才尽的义务呢?比如当情感垃圾筒。她那两只耳朵和全部耐心,宁肯全部奉献给魏海烽——赵通达的政敌。

比如她现在就坐在她和魏海烽常去的茶馆,听魏海烽跟她说“工作上的事”、“外面的事”和“心里的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沈聪聪和魏海烽相互过了几招,又相互照了几眼以后,就有了点深入交往的愿望。有了这个愿望之后,正好又因为要采访平兴高速,俩人自然就接触多起来了。平兴高速那是全省人民关心的一条大路啊,拆哪不拆哪,用谁不用谁,这些哪是一天两天采访得完的呢?采访得多了,自然就熟了,熟了就聊得多了,聊得多了自然就聊得深了。那段时间,沈聪聪和赵通达在家里不愉快,魏海烽和周山川在办公室不愉快,但只要他们在一起聊聊说说,甚至就是谈谈平兴高速招标方案,那些不愉快就没了。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像形成药物依赖的病人,隔三差五就会在一起说说,当然说的都是正事,只是他们的正事似乎越来越多。

万事开头难。他们的开头是从“标办”开始。“标办”在市中心的丽堇酒店,跟交通厅有一站路的距离。沈聪聪那天先到厅里采访魏海烽,采访完了以后,说下午约了洪长革。魏海烽就说正好他也要去趟“标办”,干脆搭他的顺风车,他把聪聪送过去。结果刚进了“标办”,厅长一个电话打到洪长革手机上,要洪长革立刻到厅里去,说是要了解一下招标进展。洪长革一边说着“好……马上”,一边偷眼看海烽。其实,在洪长革拿起电话叫出“厅长”的时候,魏海烽的脸就黄了,洪长革当然意识到了,所以他说完“马上”却并没有“马上”,挂了电话以后,站在原地等魏海烽指示。这时候,魏海烽已经基本调整过来,但调整得有点矫枉过正,他大着嗓门故作爽朗状,一边指点着洪长革一边转过头对沈聪聪说:“你看你看这个洪长革,厅长向招标办主任了解招标情况还不是正常的,这么哼哼唧唧的干吗?……赶紧去赶紧去!”以沈聪聪的冰雪聪明,她能不知道这里面的“不正常”吗?但她立刻特配合地跟着魏海烽对洪长革说:“你去你去,我们改日再约!”

洪长革不敢轻举妄动,一面是顶头上司魏海烽,一面是最高指挥周山川,哪个他也得罪不起。洪长革嘴里嗫嚅着:“厅长说,要亲自看一下投标单位的预审资格文件。”

魏海烽大手一挥:“都带上都带上!”

洪长革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动作尽量小地收拾资料,轻而迅速地溜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洪长革一走,魏海烽马上掏手机看。沈聪聪忍不住问:“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魏海烽沉默片刻,说:“有电。”

“那厅长要了解平兴高速的进展情况,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要越过你去找洪长革?”

魏海烽沉默。

“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魏海烽摇头。

“我瞎说啊,我们报社,总编辑要布置什么选题,如果他不和我们头儿说直接找我,至少说明,他不信任我们头儿了。”沈聪聪眼睛看着魏海烽,魏海烽默然。他自己心里当然非常清楚,周山川有什么事情非要跟洪长革打听呢?魏海烽连想都不用想,就猜到一定和郑彬有关。

一个男人什么时候倾诉欲最强?就是魏海烽这个时候。他把郑彬的事原原本本从头说起,这种事情当然不方便在“标办”说,人多眼杂,人来人往,在“标办”说还不如站大街上说去。他们是在“标办”楼下的咖啡馆说的。

沈聪聪也奇了怪了,就这么坐着听魏海烽说,在这以前,她还真没有这么安静地听一个人说这么长时间的话。魏海烽说郑彬的父亲是谁,和林省长的渊源如何。魏海烽说郑彬那个公司连资质都不全,平兴高速要这么开头,以后就没法干了。魏海烽甚至连郑彬把他约去喝酒,还给他找了两个三陪都说了。最后最后,魏海烽落到厅长最后找他的那次谈话。那次谈话,厅长使了“苦肉计”。他把魏海烽叫到办公室,魏海烽去的时候,茶已经沏好。周山川神情悲凉语调凝重,反复感叹:“我在交通厅干了一辈子,从坐上厅长这把椅子那天开始到现在,平兴高速就在反反复复地论证,现在终于要开工了,我也到岁数了。……真想跟同志们一块把这条路干下来啊,亲眼看着平兴高速在我的手上建成,通车。……”魏海烽能不明白厅长这话什么意思吗?他退了半步,说郑彬的公司,他可以想办法让基建处给安排点别的活儿。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平兴高速郑彬就别惦记了。周山川对魏海烽深深地失望了,失望以后语气也严厉起来。他说青田建设不是没活儿干,人家要是想找别的活儿,用不着找你我!

沈聪聪听了,说:“你们厅长干一辈子了,还没干够?”

魏海烽赶紧给厅长找补:“厅长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干了一辈子了,如果提不起来明年真的到点就退,我都有点替他接受不了。”

沈聪聪说:“是是是。难怪人家要说,做人难,做官更难,做过官而不做了,难上加难。”

魏海烽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不仅仅是一个官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聪聪,我认为我们应当理解一个即将六十的老人,在面对他追求了一辈子的事业时,他的选择!”

“当官是他的事业?”沈聪聪是一个有语言暴力倾向的人,她喜欢用反问句诘问句,然后喜欢别人以更激烈的反驳回击自己。而魏海烽在这一点上恰恰可以满足她。

“对!也是我的!当了官才会有权,有了权才能更好地施展我所有的理想抱负——不要一说想当官就把它说成是一个龌龊的字眼,说成以权谋私的同义语!男人追求权力和女人追求爱情一样,不可耻。真正可耻的是,只追求权力给他带来的快感而不承担权力本身的责任和义务!”魏海烽这套话说得如狂风骤雨,沈聪聪则像暴风雨中的海燕,渴望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沈聪聪毫不相让:“你说得对,很对!但是,你不认为,你们厅长的行为已然背离了他的初衷,是以权谋私吗?”

什么事开了头就好办了。两个人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后,眼睛里都流露出惺惺相惜以及互相激赏的神情。情感探戈跳到这一段,很自然地过渡到节。郑彬的事跟沈聪聪说了,还有其他的事,工作上的事,外面的事,一直到心里的事。他们一直是“说”,一直是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其他“行动”。沈聪聪后来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赵通达跟他说点单位的事心里的事工作上的事,她就那么不耐烦呢?她就嫌赵通达是“怨妇”呢?从某个角度上说,赵通达之所以跟她说不也是因为没有把她当外人吗?想想人家那边陶爱华,上赶着想听魏海烽说说话,哪怕就是牢骚就是抱怨,可人家魏海烽根本不说。到家就紧锁着个眉头,睡觉就把门一关,陶爱华被关在门外,连吹个“枕边风”的机会都没有。

沈聪聪曾经沾沾自喜地问过魏海烽他这些话为什么不跟陶爱华说?魏海烽说他跟陶爱华有一个“三不说”原则——心里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工作的事不说。沈聪聪听了,心里还挺感动的,觉得自己在人家心里的位置比陶爱华靠前多了。当然不排除一点,那就是魏海烽那些“心里的事”“外面的事”“工作的事”比赵通达的高级,说出来让沈聪聪更爱听。但后来,一直到很后很后的后来,当她为魏海烽受了很多很多委屈以后,她忽然醒悟到,其实她之所以愿意听魏海烽说话,陪魏海烽聊天,以至到后来愿意与他同进退、共荣辱,是因为她爱他。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说的全是废话,她听着也跟赞美诗似的;如果她不爱,哪怕他在她窗下弹小夜曲,她听着也跟弹棉花一样。可惜这个道理,赵通达不懂。而她自己,最开始也是不懂的。有一阵子,她跟赵通达天天吵天天吵,赵通达说她自私,她说赵通达狭隘。赵通达说我这还没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呢沈聪聪,不过是请你听听我的苦处我的心里话,你就受不了了?沈聪聪说你一个大男人每天翻来覆去说那些鸡零狗碎勾心斗角的事有意思吗?你就不能说点让人轻松愉快的?赵通达说我一个男人在外面上一天班,面对同事领导下属绷了一天,回家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吗?再说那些鸡零狗碎勾心斗角的事我不跟你说跟谁说?沈聪聪说你是放松了,我呢?你考虑没考虑过我,你说的那些事,我没有兴趣。赵通达说合着我回家以后,也得绷着,像对同事领导下属一样,不能想说就说,还得拣着你感兴趣的说?

当时沈聪聪以为,她和赵通达说不到一起,是兴趣不一致。但事后回过头想想,兴趣一致的人又有多少能做夫妻白头到老?主要,还是她不爱他,或者她对他没感情,或者那份感情还没到一定份儿上。

洪长革心说“朋友”?他到交通厅多少年,交的“朋友”都没他当上“标办主任”一个星期交的多。

沈聪聪曾经问过魏海烽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提拔洪长革?

魏海烽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沈聪聪采访过洪长革几次,对他也算有点了解。她认为洪长革最大的一个“优点”是“识时务”。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在所有的俊杰中,沈聪聪最看不起的一类俊杰就是“识时务”的。在沈聪聪看来,“识时务”实际上是一种奴才的品质。她对魏海烽说:“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同时必然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奴才。对于患得患失的奴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没有中间道路,如果他不就范,就一定会失大于得。”她给焦虑中的魏海烽出了一个主意,你管不着周山川,你还管不着洪长革吗?

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当一个女英雄和一个男英雄所见略同的时候,伟大的爱情就会应运而生。

魏海烽确实管不着周山川找洪长革说了什么,周山川是总指挥,是他的最高领导,人家愿意找谁你魏海烽管得着吗?但魏海烽却管得着洪长革,要不是他魏海烽力荐,洪长革现在应该还在纪检处送表格写材料呢吧?

洪长革生就一副端茶递水跑跑颠颠的模样,见谁都点头哈腰,但心里却明白着呢。魏海烽为什么非得力荐他?他一苦孩子出身,什么背景都没有,爷爷奶奶解放前要过饭,姥姥姥爷逃过荒,爸爸妈妈都是农民,他是他们村里面的头一个大学生,他这样的人能混上“标办主任”跟郑彬当青田建设副总跟魏海洋办公关公司能一样吗?他们凭的是关系是背景,而他凭的恰恰是没关系没背景。在整个交通厅,还能再找到第二位比他洪长革更没关系更没背景的吗?

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魏海烽在交通厅一向没个亲的热的,他新官上任,如果提拔一个有关系有来头的,那不等于是给自己埋雷吗?有关系有来头的,能对你魏海烽言听计从吗?有关系有来头的,你魏海烽敢指挥吗指挥得动吗?你真提拔一个郑彬那样的,是人家跟你客气啊还是你跟人家客气?有不同意见你还能一拍桌子说这事就我说了算吗?而提拔他洪长革就不存在这些问题。对魏海烽来说,洪长革还不是想怎么捏鼓就怎么捏鼓?你洪长革不听我的,我说撸了你就撸了你,反正你没背景没关系。当年在厅党组会上,魏海烽和赵通达为洪长革这个任命吵得脸红脖子粗。赵通达认为洪长革极不适合坐标办主任的位置,此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品质有问题;魏海烽则针锋相对,说我们看事物看问题要客观要一分为二,你说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换一个角度看,就是“合作性强,顾大局,识大体,善于沟通,讲究说话艺术”,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人才吗?难道不正是一个标办主任应该具备的素质吗?所以说,魏海烽对洪长革有知遇之恩,这么大的恩情,洪长革是必须得领的。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小人物,魏海烽对他的恩情就是给了他这么一个位置,他果真要还的话,拿什么还呢?杀身成仁?这交换也太不合适了吧?噢,你给我一个位置,我不但得把这个位置搭上,还得连带着我以后升迁的可能一并搭上,你魏海烽也太狠了吧?

洪长革当然能理解魏海烽为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开始几次他从厅长那儿回来,魏海烽恨不能马不停蹄地提落他,问他厅长找他问什么了,他又是怎么回答的。按道理,魏海烽这么问也没什么错,人家是他洪长革的顶头上司,问他跟厅长说了什么,也是工作范围内的事,既不算个人隐私也不算国家机密。但最近,魏海烽忽然问得少了,这让洪长革反而毛了。

凭着洪长革在机关这么多年的历练,就是不用眼睛也能看清楚魏海烽和周山川之间的那点事儿。魏海烽是死咬着不让郑彬掺和平兴高速,周山川则想方设法让郑彬挤进去。两大巨手意见不统一,他下面一个办事的,躲还来不及呢,哪有自己往里伸腿的。但躲也得会躲,躲是一门功夫,要不怎么“三十六计走为上”呢?洪长革知道,如果躲得不高明,得罪人不说,而且还可能把自己装进去。他周山川收拾魏海烽可能需要假以时日,毕竟魏海烽是组织部正式任命的厅局级干部,但收拾他洪长革,那可是信手拈来,比拍死个苍蝇还顺手。

机关有一种说法,叫“欺老不欺少”。周山川虽然官比魏海烽大,但毕竟是“老”,还有小半年就到点了,到时候是退是进,很难说;但魏海烽才四十岁,年富力强,又有一个开公司的弟弟,有钱能使鬼推磨,那道儿就深了去了。所以,机关的人认为魏海烽敢直接顶着周山川的压力,就是赌他没戏。你现在是“厅长”,你退了就是“前厅长”了,“前厅长”就归“老干处”管了。老干处老谭已经下去了,新换上的是一个才来没两年的大学生,到时候是你看人家脸色还是人家看你脸色还不一定呢!年轻人欺负起人来,那是不知不觉的,因为他不知道嘛他年轻嘛,所以格外让人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你要说,你就是跟小的一般见识;不说,你就生气去吧。张立功就在基建处公开说过:“魏海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沽名钓誉之辈,只是他钓誉的手段比别人高明得多!他明明知道是周山川提拔了他,明明知道周山川对他一向信任器重,但偏偏就不买周山川的账。为什么?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啊,拿自己的恩人开刀才能更显其正派正直啊!……张嘴闭嘴从工作出发、从工作出发,真从工作出发,能对自己的弟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跟我们‘从工作出发’罢了!”

魏海烽的办公室门开着,洪长革站在门边,伸手敲敲那扇开着的门。魏海烽故意淡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有事啊”。

魏海烽已经拿定主意,反正只要我魏海烽坐在这间办公室,他郑彬就别想迈过去。噢,你公司连资质都不全,伸手就想要一段,而且还是平兴高速最肥的一段,这也太离谱了吧?万一出事儿怎么办?出了事儿我还不是替罪羊?魏海烽想清楚了,像他这样,在交通厅也是没关系没背景的,换句话说,是一没根儿的人,他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你越怕人家越抓着你这点。你混得好,最多也就混个人家吃肉你啃骨头,而且代价很高,平日里催眉折腰不说,关键时刻还得舍身饲虎。魏海洋说话了,反正这就好比过一座独木桥,其实左顾右盼瞻前顾后,掉下去的概率和目不斜视一往无前差不了多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后者?就算掉下去,还能多出一份潇洒、一份痛快!

洪长革站在门口,进来也不是退出也不是。进,人家魏厅没有让他进;退,那就更不得体了。洪长革只好没话找话。跟领导没话找话也是一门学问,找的那个话说的那个事得既不大也不小还兼顾着起到投石问路的作用。洪长革往里走了几步,边走边问:“啊,噢,那个省报记者沈聪聪想采访几家竞标单位,我想跟您确定一下,咱们给联系合适吗?”

魏海烽目光锐利,盯牢他:“你一大早就为这点小事专程到这来?”

“魏厅,也不能说是小事了。这节骨眼上,咱们安排谁,不安排谁,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洪长革这是话里有话,确实,安排采访谁不安排采访谁,学问大着呢。比如安排采访丁志学,那郑彬那边就会有想法;安排采访郑彬,那可能对其他竞标单位又是一个暗示。但显然,洪长革还藏了另一层意思,就是你魏海烽到底想让哪家单位上报纸呢?这就是要试魏海烽的态度了。

魏海烽把身子往椅子后面一靠:“洪长革,你就别跟我这绕弯子了!直说吧,你来到底什么事儿!”

洪长革叹口气,还是没有直说:“魏厅,郑彬说他交通部里有人,能要来钱。”

“好啊!让他把钱拿来啊!”魏海烽口气很大。

洪长革被逼不过:“但是,他说,他想要平兴高速青田至顺阳那段。”

魏海烽面无表情:“你什么意见?”

洪长革看看身后,门是开着的。因为门开着,所以他说话就得收敛一点。“这事儿厅长也知道,昨天厅长找我,主要就是谈这件事情,他的意思是,同等条件下,照顾本省本市的国有企业。郑彬他们那个公司,青田建设,符合——”

魏海烽打断他:“这事儿厅长也跟我谈过!”洪长革期待地看着他,魏海烽剑走偏锋,问,“那你说长革,我们能不能定郑彬?”

洪长革顾左右而言他:“魏厅,只要领导做出决定,我一定百分百执行,绝不打半点折扣。”

“说你的意见!”

“单纯从平兴高速出发,青田建设确实实力差了一些,但是林省长站在全省的高度考虑问题,视角就不一样了。从厅长这几天和我的谈话中,我体会到了省级领导的良苦用心,他们希望借平兴高速这个机会,扶持起一大批省内新兴企业,从而使我省经济全面上一个新台阶。……”

是时候出手了。

魏海烽一掌拍在桌子上:“洪长革!你少跟我在这里耍滑头!”

“魏厅,不是我耍滑头,而是——”

“而是你夹在两个意见不同的领导之间,感到很难!听厅长的吧,我是你的现管;听我的吧,厅长是我的领导。……长革,我也是做下属的,不是不知道做下属的难处。你得揣测领导意图,当上面说‘不’的时候,你要想一想他说的真的是‘不’,还是另有其他深意……”

洪长革连连点头。

魏海烽脸一变:“但是,我有一个原则,该我负的责任我一定要负,而不是一味地上下推诿!……长革,今天我就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对青田建设,你到底怎么想?”

“……青田建设,弱了点。”

“那你怎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跟厅长说!……洪长革,今天我把话给你说白了,该替你担的事儿,我会给你担,但是该你表的态,你也得给我表!你这个标办主任不是个摆设,你是一道关,得给我把住了!……青田建设这么一个明显的事实你都闪着躲着地给我溜肩膀,我还要你这个标办主任干什么!”

洪长革只剩下说“是”的胆儿,但显然他这个“是”说得是有保留的。他甚至有一点点怀疑,魏海烽是故意把门开着的。想当初,魏海烽刚当上“副厅”,赵通达还是基建处处长的时候,大会小会俩人总呛呛着。他魏海烽找人家赵通达谈话,说人家什么?说人家赵通达故意公开上下级矛盾是典型的办公室政治!时过境迁,如今你魏海烽不也是这样?你是训我洪长革吗?你是训给全交通厅的人听呢!

魏海烽发完火,拍完桌子,神色缓和下来,见洪长革还站在那儿,似乎还有话,就问他:“还有什么事?”

洪长革犹犹豫豫的,还是说了:“郑彬要再找我我就这么跟他说?”

魏海烽点头:“就说是我说的!”重音落在“我”字上。

洪长革不好意思:“魏厅,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不给你扛——”

魏海烽做大度状:“就你那小肩膀,想扛也得扛得动啊!……以后,不管谁找你你尽管往我这儿推。就说没我的条子,没我的话,你为难,不好做主。打通你,让你同意,没用。平兴高速的事,全得我魏海烽一支笔一句话!”

郑彬怎么也想不出来他魏海烽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平常也没得罪魏厅啊,见了面也“魏叔叔”“魏叔叔”地叫着。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了?郑彬跟洪长革已经混得比较熟,洪长革跟他实话实说,厅长那边没问题,现在卡就卡在魏海烽那儿了。洪长革倒不是要故意出卖魏海烽,而是他知道,这话即使他不告诉郑彬,郑彬也能从别处知道,既然这样,他何必要保密呢?他跟郑彬说了,郑彬还能买他一个好。郑彬问洪长革,魏海烽卡他们,是不是跟他弟弟魏海洋有关系?洪长革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泰华和你们青田建设各有千秋,给你们干是扶持新兴企业,给他们干是择优录取,倒都说得过去。”郑彬听了,心里的火苗“腾”地窜了起来。

郑彬去过“标办”几趟,十次有九次都能碰到魏海洋。他们俩以前在光达,郑彬是学生,魏海洋是老师,关系还不错;但现在再碰上,一个是郑总,一个是魏总,人物关系变了,利益格局变了,又都年轻气盛,就有一点谁也不让谁的劲头。在郑总看来,魏总就是丁志学的碎催,靠着他哥手里那点权力捞银子;而在魏总看来,郑总就是命好,有什么也不如有个好爸爸。所以俩人说起话来就有点谁都跟谁不对付。郑总讽刺魏总,说:“平兴高速你哥哥一支笔一句话,你上这儿来干什么?”魏总调侃郑总,说:“你怎么知道我上这儿来一定是为平兴高速?”郑总没多少幽默感,他公子哥出身,一向只有他“幽默”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幽默”他?他当即变了脸,对魏总说:“因为这里是平兴高速招标办!”说完气咻咻走了。

郑彬一走,洪长革脸色就变了。魏海洋也知道是为什么,但故意装不知道。他一边东翻西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长革,晚上东方娱乐城,丁小飞的局,定好七点一刻。”

“海洋,改天吧。今天我嗓子不舒服。”洪长革推托。

“嗓子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吧?”魏海洋走过去,跟洪长革拍着肩搭着背好像特知己似的:“长革,我理解你。你不就是觉得让郑彬看见,影响不好?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你大可不必活得这么小心这么累……你看人家郑彬,绝对不管什么影响不影响,绝对不管别人可能会说些什么,直奔主题,目不斜视一往无前!……长革,你是不知道,他找我哥都快找疯了,白天上办公室去找,晚上上我哥家去,一坐一晚上人家不带怵的!……烦人吧?可同时你也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这股直来直去爱谁谁的劲儿!在这一点上,长革,你、我、我们还真得向郑彬学习!”

“向郑彬学习?我也得有这个资格呀!他爸是谁?我爸是谁?……”洪长革戛然而止,后面的话,被他自己生生咽了回去。他本来还想说,你魏海洋少来跟我玩拍肩搭背这一套,我有这点自知之明。我要不是在这儿坐着当一“标办主任”,要不是这“标办主任”的官是你哥封的,你跟我语重心长哥们义气得着吗?你当我不明白你见天往“标办”跑,今天高尔夫明天夫尔高的,真是冲着跟我交朋友?你有那么喜欢我吗?

魏海洋伸手替洪长革关了电脑,说:“走吧走吧,就一顿饭,不至于。小飞那边都安排好了。没外人,就是几个朋友。”

洪长革心说“朋友”?他到交通厅多少年,交的“朋友”都没他当上“标办主任”一个星期交的多。别的人不说,就说郑彬,那是见了林省长都叫“林叔叔”的,现在见天就往“标办”跑,话没说两句就请他出去坐坐,借他洪长革俩胆他也不敢去坐啊。但不去又不能直眉瞪眼义正词严地不去。郑彬是谁?人家请你你不去,那叫给脸不要脸。可是去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给人家办不了事,那就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了,而是要不要命的问题。在这种时候,洪长革深深地懂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于他这样的苦孩子,“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洪长革从一开始就跟郑彬“襟怀坦白”,“有什么说什么”。洪长革说:“魏厅跟我们说,平兴高速他一句话一支笔,这话什么意思?那就是明告我们,我们就是听喝的,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听喝的就是听喝的,吃喝的就是吃喝的……”说完双方哈哈一乐,这事儿就过去了。

魏海洋见洪长革不言不语地又把电脑打开了,当时就急了:“嘿,长革,你这可不够朋友啊。”

“魏总……”

“什么魏总,叫海洋!”

“别管叫什么吧……我跟你不能比。我是打工的,你是老板。我今天晚上得加个班,真不行。改天吧。”

“长革,你这就没劲了。我刚才来的时候,可问过你晚上有事没有。你没事我才给你约的事,不就是几个朋友聚一聚吗?”

“聚一聚,就聚到平兴高速上了。”洪长革边说边密切注视着海洋的脸色变化,“实话说吧,我是怕让你哥为难,我倒没什么,我有什么啊?一个标办主任,大不了不干,可是你哥,他提拔了我,我不能给他挖坑啊。”洪长革说“挖坑”的时候,手一摊头一晃,还真有那么点“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意思。

“长革,你是好人!我哥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是他的福气!说实在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俩完全一致。你知道我和我哥是什么关系?……他不仅仅是我哥,他几乎就是我半个家长。我爸去世早,我上大学是我哥一手供出来的!所以,别说为丁志学了,为谁,用你的话说,我都不能给我哥挖坑!”

“听这意思,魏总——”

“叫海洋!”

“敢情您也是苦孩子出身?”

得,俩苦孩子说到一起去了。洪长革到底是关上电脑锁上门跟着魏海洋去混了。魏海洋的MBA不是白读的,他是琢磨过洪长革的:打到机关第一天就打开水,一打打了十年,既没什么后台,也没什么靠山,逮谁巴结谁,光棍打到三十岁,才勉强找了一个长得特丑的媳妇。魏海洋想,这样的人,拿下的成本应该低吧?他见过什么呀?结果,桑拿也拿了,XO也喝了,美人计也使了,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洪长革不是醉了就是吐了要么就是搂着美人不撒手,搞得魏海洋抓耳挠腮,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丁志学见过一面洪长革,就看出了问题的本质。他跟魏海洋说:“一个天天打开水,一打打了十年的人,能是一般人吗?他洪长革一苦孩子出身,祖宗十八代就出了他一个认字的,他能为了几口酒几个漂亮娘们儿,就把自己的前程连带光宗耀祖的艰巨任务全押上吗?你就是让他浑身是胆,他也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丁志学告诉魏海洋,人家洪长革是在敷衍你呢。你是魏海烽的亲弟弟,他敢得罪吗?他把自己的位置看得比天大,他既不敢腐败,也不敢义正词严地拒绝腐败,他对你一直就是将计就计,你还以为他真能把标底告诉你?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洪长革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就是一个,识时务。他谁也不敢得罪,他得罪人一阵子,人家砸他一辈子。包括对你魏海洋,他采取的也是这个态度:不得罪,但也不会合作!

丁志学给魏海洋出了一个主意,直接拿魏海烽这座雷峰塔去压洪长革。

魏海洋听了这话,大觉逆耳。他当即对丁志学说,标底的事,他想办法给泰华搞到就是了,这事儿跟他哥魏海烽没关系,至于他最后怎么拿下洪长革,是糖衣炮弹啊还是威逼利诱啊,也一概跟他哥哥魏海烽没关系,他在洪长革面前从来没有提过他哥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