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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此时候情如火(1)

长江大堤上狂风呼啸,堤坝两旁树木凋敝,枯草萧萧。正值深冬,长江水位下降,竟一眼看不到江面,天地间一片寂寥。

苏起走下坡,半年不来,这坡却比记忆中的短小了许多。绕过两三道拐弯,走进南江巷,竟是满目荒凉——

巷子里几户人家全搬走了。空房子上着锁,阖着窗,门板漆裂,墙壁斑驳,玻璃蒙尘,吊着几片残破的蛛丝网。

葡萄架无人打理,架子摇摇欲坠,葡萄藤干枯如绳索;栀子花树也掉光了叶子,枝干狰狞。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剩北风在头顶呼号。

梁水家的门和墙也斑驳了,窗子倒比其他家干净些。苏起插着兜站在门口等他。冰寒湿气往衣服里钻,她冷得不行了,来回跺脚,蹲下来将自己抱成一团。

等了不知多久,巷子口忽传来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苏起回头。梁水拄着拐杖刚好绕过拐角,撞见她蹲在门口,顿住了。

他一身黑色呢子外套,衬得那张脸有些清冷,头发长了很多,有丝说不清的落拓。他目光锁着她,脸上一时竟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苏起起身朝他飞跑过去,怕把他撞到,跑到他跟前顿了一下,仰望他,不过半秒,一步上前搂住他:“水砸……”

他身子轻晃了一下,低头看她,她脸色苍白,鼻尖冻得通红,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

他握了下她的拳头,跟冰块一样,说:“来之前也不问一下,在外头瞎等。”

“我怕你忙。再说,我又不怕冷。”

她松开他,看他的脚,纱布早拆了,但左脚还不能落地。她扶着他一瘸一拐往家走,问:“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拐杖啊?”

“二十多天吧。”

进了屋,她将他扶上楼,在沙发上坐下。

她把书包卸下放一旁,问:“你今天去看你妈妈了?”

“嗯。”

“她还好吗?”

“还行。”

苏起抿了下唇,说:“提提阿姨很坚强的。你,不要太担心。”

他说:“我知道。”

一时无话。

两人在沉默中坐了会儿,苏起忽扑去他身前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脖子里,说:“水砸,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梁水不言,深吸了一口气。

她摁下心酸,道:“都会过去的。”

他微搂住她的腰,低头拿下巴轻轻靠了靠她的鬓角,却说:“看见你我很开心。”

苏起仰头,梁水嘴唇碰了下她的眼睛,脸颊贴住她的额头,似在寻求温暖。少年琥珀色的眼瞳中水光一闪,稍纵即逝,是一闪而过的绝望,仿佛终将要失去。

她没看见,将他搂得更紧,以为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她仍闭眼埋在他颈窝间:“林叔叔呢,他不是在照顾你吗?”

“声声外婆过寿,他明晚才回来。”

苏起说:“明天跨年了你知道吗?我给你买了礼物,现在在邮寄的路上。”

“什么东西?”

“鞋子。你穿着肯定好看。”

“嗯。”他又没说话了。

窗外已露暮色,苏起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啊。”

梁水说:“林叔叔早上做了饭菜,在电饭煲里。”

苏起下楼一看,电饭煲保温着,里头蒸了米饭和两小碗菜,青椒炒肉丝,炝炒圆白菜。

苏起端上去,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又收了碗筷下楼。

梁水说:“你别碰。放水池里,我明天早上洗。”

苏起没听他的,麻利地把碗筷洗干净了。

再上楼,还没走到门边,就听梁水在跟谁讲话,语气很冷:“你不是很厉害的律师吗?我话早就说前头了,我妈妈坐牢时间越短,你能拿的钱越多。”

苏起屏气听着,隐隐约约听见他听筒里对方的声音:“……找人了……但你要适可而止……他们……给钱……别威胁……上头的……把他们扯进来……对谁都不好……”

梁水说:“我有分寸。这不是威胁,只是提醒。要是我妈妈判得太狠,那就来个鱼死网破。”他冷笑一声,“到现在这样了,我怕谁?”

苏起打了个寒噤,轻缓地后退下楼,感觉他们通话差不多了,才砰砰砰踩响楼梯往上跑。

推门进去,梁水早已放下电话,平静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冷厉。

苏起耸耸肩膀,说:“我还是把碗洗了。”

他看她一眼,脸色缓和了半点,仍是僵硬,说:“天要黑了。你早点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说:“我在这儿陪你吧。”

他默然半刻,别过头去,看着别处,说:“住我这儿不好。你妈妈会说的。”

苏起低头许久,起身拎书包,说:“那我明天来看你。”

梁水没答话,苏起莫名心慌,竟怕他拒绝,赶紧提着书包要走,他却盯着她的书包,问:“里面装的什么?”

书包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很沉。

“哦。我在给高三的学生做家教,印了很多错题集和资料。”她拿出厚厚一摞复印件来。

梁水盯着那摞纸张看,神色难辨。

苏起忙说:“也不用现在,留着以后……”

“你拿这些来干什么?”他突然打断,抬眸看她,眼神直而锐。

她被他眼神刺到,莫名害怕,低声:“我怕你万一用得上——”

“哗——”的一声,他将那摞资料一掀,习题集哗啦啦甩出去,散落茶几地板上,订书针撕破了书页。

苏起吓了一跳,惊骇地看向他。

窗外寒风呼啸,刮着木窗扇叶撞击窗棱,砰砰直响。

屋内寂静无声。

梁水脸色冷硬,靠进沙发靠背,忽冲她笑了一下,竟又是那散漫松垮的模样了,他说:“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打算读书了,等我妈妈的案子审完,我就去深圳打工。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苏起错愕:“水砸,你——”

“怎么?”梁水问,“觉得我离你会越来越远?没办法。我们走的路不一样。”

“你可以读书啊!”

“读什么?你知道我上次考试多少分吗,你就让我?”他讽刺一笑,“哦不对,我上次考试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这半年就没摸过书。”

苏起立在原地,面容苍白。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一直比较喜欢成绩好的男生,欧阳李,吴非,路子灏。我要不是趁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她霎时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发泄吧,你想找事吵架那就吵,但把路造扯进来你是不是有病?”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忽不做声了。

北风穿堂,这冬夜冷得钻心刺骨。

日光灯照得彼此的脸都白得虚幻了。

他凝望着她,望着,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低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

“清华,”他说,“茱莉亚,北航,你们都好。都好。”

“水砸你别这样!”她失声尖叫,道,“说这些话你自己不难受吗?没事的,水砸,真的,你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突然将脑袋扎下去,用力而缓慢地摇了摇。他手撑在茶几沿上,狠狠抓着,抓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少年低垂的头颅只是摇着。

终于,他抬头,眼眶红透了:“七七,我已经坚持很久、很久了。我身体素质比人差,我就靠努力,靠加练,靠拼命来补,结果呢?……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一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张了张口,刚才冷硬不屑的面具撕开,只剩血淋淋的绝望,他抓起一份资料,抖了一下,“这些东西,你给我学十年!我也不可能上清华,上北航。”他扔下资料,拍了拍他的左腿,“靠它也不行了。没用了。废了!”

他突然起身将拐杖砸在地上!

苏起心如刀剜,颤声道:“就算读书不好那又怎么样?人又不是只能读书,我也还是会——”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了。”他迷茫,痛苦,失望,决然道,“我不想等到那天。越走越远,你一看到我,就是累,就是负担。”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她急得要哭了,“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因为我没有!”他猛然道,他深吸着气,想要控制住情绪,却是徒劳,“如果你说我丑,我不会在意,我知道自己什么样;但如果你说没本事,我只能忍着咽下去,因为我就是个废物!”

“我还是让我妈妈失望了。”他说完,忽然笑了下,笑得眼中泪光闪烁,荒谬至极,“果然啊,我果然是他的儿子!”

仿佛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那一句话如重锤砸在苏起头顶,她怔在原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将她席卷,一如此刻蔓延的寒气。她的心冷得透不过气来了。

窗外,北风似鬼般哭嚎着,仿佛下一刻要将这阁楼的屋顶掀翻。

油毡布起落着,门框窗棱猛撞着,阁楼摇摇欲坠,正如此刻两个要碎裂在冬夜里的少年。

她望着他,

他亦凝视着她,

那熟悉的脸庞在虚白的夜灯下竟已不真实了。

“七七,”梁水开口,“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你了,拖你的后腿,就像——”他眼圈红了,湿了,终于将他心底最深的羞惭和耻辱挖了出来,“像我爸爸一样。他当年走的时候,可以头也不回;但我不行。如果我也是那样像个废物一样失去你,我宁愿死。”

她明白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去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她低着头,就那么站着,执拗地抓着他的手。

他指尖触动了一下,却没有回握住她。

窗外,夜色更浓了。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就彻底黑了。

终于,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会调整的。没事,过几天我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又说:“你也要好好的。先把伤养好,知道吗?至于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真的。我也还是会一直支持你的。你要是难过想找人说话,也要找我。”

话说完,也不看他,她匆匆抓起书包逃了出去。开门的一瞬,北风涌进来,吹着千纸鹤帘和满地的纸张翻飞。

梁水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要抓什么,人本能地想追过去拉住她,但他没有。

下一秒,门砰地关上,她的脚步声仓皇而凌乱地下楼,穿过客厅,飞速踏在巷子里,远去。

终于,没了一丝声音。

只剩那停不下来的寒冷江风,在窗外呜咽悲鸣。

梁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直到右脚麻木了,正要坐下,忽瞥见门缝里卡着三四条千纸鹤门帘。

她刚才关门太匆忙,不小心夹到了。

他扶着沙发跳过去,打开门,冷风吹得他眯起了眼。千纸鹤门帘肆意翻飞。有几只断了脖子从绳上掉落,吹在地上滚了一遭。

梁水一瘸一拐挪过去,捡起,那是只粉色的纸鹤,翅膀被撕断了,裂开了口子,看着很可怜。

他不舍得把它扔掉,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出透明胶带,想把它粘起来,却见里头似有笔迹。

他将那只断了翅的纸鹤小心拆开,就见破败的正方形纸上写着一行字:

“水砸,我喜欢你。^__^”

圆珠笔的字迹早就晕开了,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长河,才终于飞落他面前。

梁水怔怔盯着那一行字,心忽然像被利刃穿过。

风吹日晒,三年又四个月过去了。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足足十秒,忽手脚并用爬冲到门边,一把将那门帘全扯了下来。钉子木屑涂料灰尘扑扑坠落。

寒冷冬夜,北风呼啸。

穿堂风如洪水般倒流直灌,他冷得直打哆嗦,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却小心翼翼拆开一只千纸鹤,就见又是相同的一句话:

“水砸,我喜欢你。^__^”

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少年的唇角委屈地瘪了下去。

寒风将他的手指冻得通红,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将那张纸揣进口袋,疯了般继续拆着剩余的千纸鹤——它们的线断了,颜色褪了,翅膀折了,脖子拧了,一只只死在了这寒冷的冬夜里。

泪水源源不断滚落,他再也压抑不住,闷声哭了起来。

他不肯停下,抹着眼泪,一只只地拆:

“水砸,我喜欢你。^__^”

北风刮过巷子,呜呜干嚎,仿佛人哭,仿佛鬼叫。

“水砸,我喜欢你。^__^”

风吹着纸鹤满地卷,他狼狈地跪地去捞,已是哭得肩膀直颤,浑身直抖。

“水砸,我喜欢你。^__^”

视线早已模糊,一切都浸在水光里看不清了。

五百只纸鹤,五百句——

“水砸,我喜欢你。^__^”

五百只千纸鹤神形俱灭,他心里苦得要渗出血,痛得像千万根利箭穿过。

“我要不是趁着高考放松后的暑假来找你,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吧?”

“没事。过几天我就会好了。”

他抓着那堆花花绿绿的纸,将头埋在双臂里,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夜深巷空,无人得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