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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改】

叶嘉树发呆挺久了。他蹲在树下把一支烟抽完了,抬起头来才发觉宋菀就站在屋前的廊下,自芭蕉叶和鸡爪槭间吹来的风弄乱她的发丝,整个人在盛夏的日光里模糊得要不存在了一样。

她在看他,那目光说不出有什么别的意义,就是在看他。

叶嘉树挺好奇她怎么没喊他,赶紧揿灭了烟把车门打开。

这一趟,叶嘉树是送宋菀进山。宋菀和宋芥的妈妈黄知慧,六年前便住进深山不问世事。她住在半山的一处陋居,深居简出粗茶淡饭,虽未遁入空门,但已然半只脚踏出红尘。

黄知慧不愿见宋菀,总让她不要来,但宋菀终究不放心,隔三差五总得去看看。

车进山里,天光隐蔽,人在浓荫里。

到一处地方,宋菀让叶嘉树把车停下,拿上包下了车。那细跟的高跟鞋踏在略有坡度的石子山道上,有些颤颤巍巍。叶嘉树不放心,往车轮子前面塞了两块石头,还是跟上去。

黄知慧的住处就在浓荫深处,一间瓦房,破篱笆围出一方院子,田里架着丝瓜藤,一个穿麻布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屋檐底下择菜。

听见脚步声了,黄知慧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来的这人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宋菀喊了一声“妈”。

黄知慧端起菜盆,进屋去了。

叶嘉树跟到屋前就停下了脚步,看着宋菀跨过门槛进屋,巡查似的满屋子转悠起来。

叶嘉树往里瞧了瞧,才发现这屋子干净整洁,远不如他想得那般寒碜,贴得齐整的石板地砖,粉白的墙壁,乌沉沉的木家具,跟他以前见过那些山里的民宿一样。

宋菀的身影一晃,穿过几道门往厨房去了。

叶嘉树看不见她的身影,自己到院子里枣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田里一畦小菜绿油油的可爱,西红柿刚刚成熟,水灵灵的红色。他往厨房那儿看了一眼,隐约传出对话声。他犹豫了一霎,站起身往田里走去。

宋菀没待多久,一眨眼就出来了,她低着头,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架,哑着声对叶嘉树说了声“走吧”。

直到上了车,宋菀都没把墨镜摘下。

车往回开,到村子的边界,宋菀终于出声指路,却不是让他回城。

车子七拐八拐,到了一户农家前,宋菀让叶嘉树停车。她摘了墨镜搁进包里,绕过晒在场坝里的干货,前去开门。

没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粗陋的中年妇女。

宋菀挺热切地叫了她一声“张姐”,从包里掏出一只瞧着便分量极足的红包,塞进“张姐”手里。

叶嘉树明白过来了,宋菀是在拜托这人时不时到山上去瞧瞧,送点儿必需品。

跟了宋菀四个多月时间,他第一回见她这样和声细语,似是生怕得罪了农妇,就会让黄知慧在这穷乡僻壤无依无靠一样。

叶嘉树突然间不忍再看,别过脸去,点了支烟。

宋菀跟那位张姐交代了很久,方才回到车里。那副让人陌生的热切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叶嘉树往后视镜里看,觉得她还是这样不近烟火的冷漠最好看。

叶嘉树问:“走吗?”

宋菀“嗯”了一声。

叶嘉树突然想起什么,往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手往后一扬,“接着”。

宋菀愣了下,张手去接。

是个西红柿,半个拳头大小。

叶嘉树说:“你妈田里偷的。”

宋菀噗嗤笑出声,话里不无讽刺,“那可是她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她也不讲究,把西红柿在自己没有一丝皱褶的真丝裙子上擦了擦,张口就咬,汁水溅出来,她含糊地说:“……宋家的人都一个德性,活在梦里不愿醒来。”

叶嘉树张了张口,没说话。

他想,若不是只有醉生梦死这一个活法,谁愿意如一具行尸走肉游荡人间。

·

唐蹇谦还是来了电话,对那日的争吵止口不提。

“来桐原路,马上。”

这三个字激得睡意昏沉地宋菀一个激灵,背上一层冷汗,声音连带着也含了三分不自觉的哀求,“唐总……”

唐蹇谦没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直接挂了电话。

宋菀起身去换衣服,衣服穿到一半了,才想起得给叶嘉树打个电话。那接通的“嘟嘟”声有点漫长,她突然间希望叶嘉树最好不要接这电话,好让她找个理由推了今晚的会面。

“宋小姐……”

宋菀望着穿衣镜里自己裸/露的半边身体,轻声说:“……过来接我,唐总要见我。”

这是唐蹇谦对她时间最长的一次冷落,在这样长时间的无所事事里,她生出一丝幻想,她以为唐蹇谦终于有对她失去兴趣的一天。

车来时,宋菀妆已经画好了,很浓的妆,像个面具一样扣在她脸上。

叶嘉树给她开门的时候,觉察到她在微微颤抖,身上刚喷的香水酒精味还没散,很浓的冲入鼻腔。

他轻声问:“宋小姐?”

那微热的呼吸拂着额前发丝,宋菀打了一个冷战,回过神来,一矮身钻进车里,靠着车门,蜷作一团。

汽车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深夜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叶嘉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总觉得今晚的宋菀十分异常,“桐原路”这三个字,同样透着一些耐人寻味的深意。

叶嘉树把车停在桐原路99号,后座没有声音,他等了等,转过头去提醒,“宋小姐,到了。”

那蜷在阴影里的影子动了动,叶嘉树下了车,过去替她打开车门。

路灯照着宋菀那一脸看不清楚真面目的浓妆,下车的瞬间,她手指突然紧紧抓住了叶嘉树的手腕,求救似地朝他望去一眼,假面裂了一条缝,她眼底是无止尽的恐惧。

叶嘉树心里一惊。

“宋……”

然而只是一霎,宋菀就松开了手,迈开脚步,“……回去吧,今天不用等我了。”

她踩着高跟鞋,步子迈得笔直,宛如被人扯光了一身彩羽,仍要昂首挺胸的孔雀。

人越往前走,夜色越浓,直至她的背影彻底被黑暗吞噬。

·

一缕强光照进车里,叶嘉树腿弹了一下,骤然醒来。迎面开来的车开了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车开走以后,叶嘉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五点。

天快亮了。

他下了车,活动了一下身体,从口袋里抖出烟点燃,向着路尽头的99号看去。那是幢三层的别墅小楼,二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

天光一寸一寸亮起,那灯一直亮着,却黯淡得逐渐看不见了。

没过多久,叶嘉树看见唐蹇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里面出来,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车离开了。

叶嘉树从地上站起来,动了动蹲得太久已经没有直觉的双腿,盯着99号的大门。

大约半小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踉跄,每一脚都像踩在薄冰上。

叶嘉树按捺下冲上去把人扶住的冲动,一直跟着宋菀走到路口,才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捉住宋菀的手臂,轻轻一拽。

宋菀身体晃了一下,别过头来,瞧见是谁以后,那张妆已经花得差不多,表情却已然无懈可击的脸上,隐隐显出一丝难以压制的痛苦。

她张了张口,叶嘉树很费力才分辨出她说的是两个字“药店”。

树影遮掩下的车里,宋菀颤抖的手掰开了包装,把药送进嘴里,接过叶嘉树送来的矿泉水瓶子,和着水把药吞下,她喝得着急,那神情仿佛要把什么生吞活剥一样。

叶嘉树不是毫无常识,宋菀手里拿的药包装他认识,一般是用来事后紧急避孕的。

宋菀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瓶子扔到一边,哑声说:“找个地方,我想洗个澡……”

“芙蓉路?”

宋菀摇头。

叶嘉树斟酌片刻:“……这儿离我家更近,你要不介意……”

“走吧。”

后视镜里,宋菀从包里抽出湿纸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那糊掉的口红和粉底液。她眼里灰败蔓生,像已让病虫蛀空的树,在等待决定生死的一把天火。

叶嘉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宋菀。

他突然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天陪老刘喝酒,老刘醉后的几句诨话:“听说唐蹇谦这人……干那事儿,花活儿特多,有点变态……”

心脏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它不在它应当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