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航模
弯月如弓,星子寥落。
夜风沁凉,容屿在原地愣住。
半晌,心头后知后觉地,涌起一股……羞愧。
她对他这么好,他却对她那么凶,他果然是一个渣男。
“拿着呀。”
倪歌毫无所觉,晃晃手里白色的手提袋,“我看你今天吃了很多甜食……哥哥很喜欢吃甜食吗?”
“我……”容屿卡了一下,不自然地低咳,“我吃饱了,你自己留着吃。”
如果他不想要,那这东西应该也送不出去。
于是倪歌没再推:“好,那我先回去了,哥哥再见。”
“再……”容屿见她转身,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又叫住她,“倪歌。”
“嗯?”
他的手伸过来,略一犹豫,又收回去,落在自己衣领上。
然后示意般地,揪了揪。
“怎么……”倪歌微怔,猛然一个激灵,耳根突然有些红,“对不起,衬、衬衣我会还给你的,我洗干净就给你!”
容屿:“……”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些无奈:“早上出门穿的还是校服,回家就换成了新的风衣外套和男生衬衫,不会被怀疑吗?”
倪歌有些无措,显然没想到这件事。
“你要不要……”他望着她白皙的脖颈,喉结滚动,居心不良地提议,“去我家,把校服换回来?”
……
容屿家就在倪歌家隔壁。
同样的房子,白色的两层小楼,掩映在花影树丛中。
倪歌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他家,乍一推开门,有些局促:“阿姨会不会问,我为什么穿着你的衣服?”
容屿好笑:“我家里没人。”
倪歌一愣:“可这都到饭点儿了。”
“你爸平时不在家,难道我爸就会在?”
他嘴角一扬,旋钥匙推开门,“何况我妈那种新时代女强人,恨不得一年到头泡在报社里。”
倪歌被他带进门,一时间接不上话茬。
他家的客厅布局跟她家的大同小异,只是容妈妈好像很喜欢鲜艳的撞色,整个屋子的配色都弥漫着热带的气息。
“你先坐会儿,还是先去换衣服?”
“我去换衣服吧。”
倪歌下意识看表,“时间也不早了,不能回去太晚。”
“好。”
容屿点点头,换了拖鞋进厨房,“我房间在楼上,左手边第一间,进去之后不要碰床,不要碰我书柜上的航模。”
倪歌愣了一下。
她小时候经常来他家玩,隔了七年都还记得,他家一楼就有洗手间。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楼上去换衣服……
容屿一回头见她站着不动,挑眉:“有问题?”
倪歌秒怂:“……没有。”
算了,楼上就楼上。
她抱着校服蹭蹭跑上楼,关上门打开灯。
光芒顿时充斥整个房间,一室亮堂。
容屿的房间像他的人一样干脆利落,连墙上的挂画都没有闲笔,书架上塞满课本与器械书,以及各式各样的航模和无人机。
倪歌犹豫一瞬,避开大佬的床,找了个无人机的镜头死角,才小心地将衣服脱下来。
校服上被奶茶泼湿的地方已经干了,可大片浅咖色的印记就像地图一样,在衣服上延展。
“弄成这样要怎么洗……”
她有些苦恼,刚换好衣服没几分钟,就听见敲门声:“好了吗?”
“好了。”
倪歌赶紧站起来,把脱下来的衬衣叠好。
容屿推门而入。
她征求他的意见:“衬衣我带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可以吗?”
“没事。”
容屿视线随意一扫,将衣服拿过来,扔进洗衣机,“就扔那儿吧,家里阿姨会洗。”
倪歌没拒绝:“好。”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门口走过来。
倪歌的校服有些大,外套空荡荡,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瘦弱,黑发柔软地垂在耳旁,下巴和脖颈都白皙如瓷,乖巧程度呈几何上升。
容屿微微垂眼,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将她笼罩进自己的影子。
……太可爱了。
他垂眼看她,喉结滚动。
好想捏一捏……
倪歌被挡住去路,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
容屿有些不自然,眼神游离地舔舔唇,哑声,“换好衣服就下楼吧,喝口水再走。”
所以这个家伙……倪歌眨眨眼。
刚刚,是跑去烧热水了吗?
但是……
“哥哥。”
倪歌小跑几步跟上他,提醒道,“我刚刚看到你的书柜才想起来,你的无人机还在我那里。”
容屿身形微顿。
倪歌以为他又要炸,赶紧解释:“我没动你的床,也没动你的航模……真的!我就只是看了一眼!”
容屿:“……我没生气,你冷静点。”
“那个无人机,就先放你那儿吧。”
微顿,他有些心虚,轻描淡写地道,“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
倪歌惊了:“那个不贵吗?”
“……”
其实挺贵的。
容屿摸摸鼻子。
他当时把无人机飞过去时也没多想,就觉得能多个由头,多跟她说两句话。
这跟互相借东西是一个道理,借一次见一面,还一次再见一面,这一来二去的,不就……
“那……”倪歌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这架无人机了,开始像小女生一样给自己的芭比娃娃取名字,“它有名字吗?
或者,代号之类的?”
“叫苍鹰。”
“这名字取得好,确实像苍蝇。”
倪歌诚恳地拍彩虹屁,“一天到晚嗡嗡嗡的。”
容屿:“……”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倒一杯热水,放到她面前:“喝。”
这几天寒流南下,却还没到开暖空调的季节。
但倪歌从小怕冷,他觉得,她一路都是抖着回来的。
倪歌伸出舌头舔舔,好奇地问:“哥哥,你经常给人送模型吗?”
容屿:“不。”
他正义凛然:“我的航模就是我的命根子,你见谁天天给人送命根子?”
倪歌:“……”
她这时候完全忘记了,她的书柜当年曾经特地空出一整层,来保存他的“命根子”——这件事。
她垂下眼,摩挲玻璃杯的外壁:“可你送过黎婧初啊。”
“不可能。”
容屿听见了,想也不想,“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命根子交在她手上。”
“……”倪歌眨眨眼,没再说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抿热水。
他好像在水里搅了柚子蜂蜜,入口时尝到丁点儿甜,又不至于发腻,喝起来意外舒服。
但她这副样子,看得容屿眉头紧锁。
倪歌从不撒谎,所以……
“是黎婧初跟你说的?”
“嗯。”
倪歌点头,这件事她早就想找他求证了,只不过一直没机会,“她说你们一起参加航模竞赛,你还送过她小航模。”
容屿皱眉:“哪有……”
灵光一现,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桩久远到不能再久远的往事。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黎婧初去看他比赛,他的航模返程时出故障坠了机,他捡起来想修,被她拦住。
黎婧初问:“那个是坏了吗?”
他:“没有的事。”
“如果……是坏了的话。”
黎婧初不死心,“能送给我吗?”
当年的容屿:“……”
他那时候刚刚认识黎婧初,还不太确定这姑娘一天到晚想干嘛,于是企图跟她讲道理:“这都不能飞了,你拿去做什么?”
“就当做是留个纪念呀。”
容屿眉头皱起来。
对他来说,飞机本身就是私人的东西。
不是太亲密的人,哪怕是坏了,他也不想给,何况这还能修。
“这个我扔了,下次送你个新的。”
黎婧初知道,他打算送她一副崭新的,和他完全无关的模型。
她不甘心:“那我帮你扔吧。”
容屿:“……”他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具模型而已。
恰巧那个档口又有别人找他,他干脆就把它给她了。
容屿站在厨房里,头痛地扶住额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拿外套。
倪歌吓了一跳:“你去哪?”
“我去找她,把模型要回来。”
倪歌哭笑不得:“别去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
容屿想了一下,又走回来,郑重道:“我没送过黎婧初航模。”
倪歌哭笑不得,“别去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
容屿想了一下,又走回来:“我没送过黎婧初航模。”
“嗯。”
不知道为什么,倪歌莫名有点儿开心。
“还有。”
他突然想到什么,板起脸,眼中泛起冷意,“你不准学黎婧初。”
“什么?”
容屿的意思是,不准学黎婧初撒谎。
但倪歌误会了:“不准打着你的名号骗人?”
是这个意思吗?
也是吧……
于是他:“对。”
“那,”倪歌脑子一抽,“要是骗了呢?”
“我揍你。”
容屿神情很认真,他半靠在餐桌旁,垂眼看着她,身形高大,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倪歌小心地咽咽嗓子:“……”
容屿的想法很简单,倪歌跟黎婧初不一样,她想要什么,直接告诉他,能给的他都会给。
但倪歌的想法没那么迂回。
她乖乖喝完蜂蜜柚子,满足地跳下椅子:“谢谢哥哥,那我先回家了,哥哥再见。”
“嗯,你去。”
倪歌拎着小书包离开,容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视线一扫,看到餐桌上安安静静地摆着一对天鹅泡芙。
“小丫头片子……”他突然有点想笑。
将泡芙收好放进冰箱,他上楼进卧室,把她穿过的衬衣从脏衣筐里拿出来,放进洗衣机。
想了想,又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叠好,放到床头。
……
倪清时不在,今晚饭桌上只有三个人。
倪歌平时跟父母共同话题不多,吃饭也吃得很沉默。
快结束时,倪爸爸突然叫住她:“倪倪。”
“嗯?”
“你们最近是不是快考期中考了?”
倪歌身形微顿:“嗯,一个月前考过了。”
“考得怎么样?”
她含糊不清:“还行吧……”
“成绩单给爸爸看看?”
倪歌顿时局促起来,撒谎道:“我放在学校了……”
爸爸正要开口,厨房里的妈妈一声低呼:“咦,冰箱里这是什么?”
“天鹅泡芙。”
倪歌赶紧道,“我回来时,给你们两个带的。”
“倪倪。”
于是倪爸爸顺理成章地转移了话题,“高中的课程不比初中,你认真一点,不要总想着玩,好不好?”
倪歌点头:“好。”
倪爸爸摸摸她的头。
这个动作鼓舞了她,倪歌眼睛一亮:“那,校庆的时候,你和妈妈会去吗?”
“这都快年底了,你们校庆?”
“……每年校庆,都在年底啊。”
倪爸爸愣了愣才想起来,大儿子已经远离高中很多年了,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高中生们都在干什么。
于是他问:“是哪一天?”
倪歌报了一个日期。
“那天也许不行。”
倪爸爸深表歉意,“爸爸没有时间。”
“那,那妈妈呢?”
倪妈妈抬头看她:“你报节目了吗?”
“我……”
倪歌正想说,我报了。
“倪倪,多花一点时间在学习和升学上才是要紧事,跟学业无关的事,你现在都可以不做。”
倪妈妈笑道,“这样等你到了我的年纪,才不会后悔。”
倪歌后半句话卡在喉咙。
“……我没报。”
倪爸爸安抚地撸撸她的小羊毛。
于是倪歌又失眠了。
上次失眠她在网上百度了黎婧初,这次失眠,她鬼使神差地,把容屿的无人机从小黑箱里放了出来。
然后她抱着这只“苍蝇”,滚到床上去。
“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跳舞。”
半晌,她与它面面相觑,小声说,“我更在意那两枚天鹅泡芙。”
小无人机一动不动。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倪歌想了想,又爬起来,“是不是没电了?”
无人机:“……”
一架无人机而已,能有什么反应。
“要不要给你找个充电的东西……”
她吸吸鼻子,蹲下身去翻书桌下的小杂物筐。
放在桌上的无人机突然振振螺旋桨,小幅度地飞起来。
倪歌听见声音,微怔,抬起头。
它缓慢地凑到她跟前,晃晃悠悠地,像一条嗷呜嗷呜求抚摸的小狗。
虽然这狗长得有点丑,但倪歌还是被逗笑了,“你真的好像一只宠物,容屿他到底是在玩无人机,还是在养蛊?”
说着,她抬手去碰它。
然而还没摸到,它一个闪避躲开她的手,挣扎一下,就嗖地飞到了窗前。
接着又嗡嗡嗡地悬在空中,不动弹了。
“你想出去吗?”
倪歌折身加了件厚外套,才敢去开窗,“那你走了之后,还回来吗?”
拉开玻璃窗,天色沉郁,路灯明灭,星光藏进云层,冷风倾数灌入。
无人机当然不会给她回复,它哼哼唧唧地往前飞,飞到窗外时,还颇为恋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舍不得我?”
倪歌心里好笑,忍不住探身过去,凑到窗前。
凉风袭面而来,她这一看,就笑了。
深秋的夜晚风寒入骨,夜色深沉看不到边际,四下寂静,世界空荡。
而身姿挺拔的少年只身立在树下,两手握着遥感,黑色的大衣干净挺括,脖颈间绕着一条浅灰色围巾,整个人气质清峻。
见她开窗,容屿也抬头,神采飞扬:“下来。”
“别不高兴了,多大点儿事。”
夜色之下,他眉眼微扬,眼睛变得很亮很亮,“走,哥哥带你出去嗨。”
风扑打在脸上,倪歌不知怎么,心楼跳一拍,突然兴奋起来。
“那你稍微等我一下。”
她跑回屋认真地准备好大衣、围巾和手套,这才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爬上窗户——
“你真的能接住我吗?”
“这才二楼。”
容屿想说,这附近都是灌木丛,你摔一跤也没什么的。
但话到嘴边,他又煞有介事地张开双臂,换成一句:“我真的会。”
于是倪歌笑了。
夜幕漆黑,星星在空中闪着清寒的光,远处的街灯零星闪烁。
她站在窗台上,身上的冬衣层层叠叠,把自己裹成一只圆滚滚的小肥啾。
风从耳畔滚过,带起额角碎发,她微微闭眼。
——朝着虚空,一脚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