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香没有一口咬死裴如玉, 倒并不全是被裴如玉那张巧舌如簧的臭嘴给糊弄住了。白木香什么人哪,她也不是她爹一死, 她突然间就天降福泽开了灵窍家业发达的。她爹刚死那会儿, 她还带着她娘去县城集市上支过信摊卖过炖肉, 后来即便改造了织机,家业也没有立刻就轰轰烈烈多么发达。
叫裴如玉的臭嘴说中了,她还真是靠着裴家这棵大树,把生意向前推进一大截。
白木香恼羞成怒,气个半死,完全是因为裴如玉说的, 呃,还真不全是放屁!
在生意场上打磨过的白木香, 还真不是娇小姐的性子, 什么你骂我两句还跟我动手从此恩断义绝再不来往之类的话,那就是撑撑场面罢了。白木香又不傻,现在都跟裴如玉出来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帝都, 蓝家还等着给她些颜色看的。
再者, 白木香细寻思,裴如玉倒没什么坏心,这人就是老夫子病发作,看她不在屋里念书,出去玩儿有些生气。哎,还真是她娘说的那话, 裴如玉在学问上是状元,三年才出一位的顶尖才子。她哪怕不大知道科举是怎么回事,可以前老家还有胡子一大把的老童生哪。状元亲自指点她学问,这还真不能说是给她亏吃,等闲裴如玉也不是会随便教人读书的。
哎,就是被揍好几下有些没面子。
不过,面子不能当饭吃。开始与小九叔合伙做生意时,吃亏受气的事不是没经过,那不是为了做生意赚钱嘛。裴如玉这个,反正除了她娘也没旁人知道,白木香可以当失忆,忘记了。再说,她对那个本朝第一位女子赐爵的江侯爵的事迹特别向往,白木香觉着,她以后要是也能弄个侯爵当当,这才威风。
可想当侯爵,既得有本事,还得有门路。
两样都不容易,本事得慢慢学,门路也得慢慢寻。
白木香虽则经常性鄙视裴如玉,她倒不会真的认为状元郎本事不及他,何况,裴如玉身在官场。从白木香的分析来说,裴如玉给她做个通往侯爵之路的梯子倒是合适。
于是,白木香决定,暂忍一时之辱。如果以后她发达了,再跟裴如玉翻脸抽打回来不是难事。如果她止步于现在小买卖人的身份,估计她还得想法子一直同裴家保持良好关系。
这悲哀的现实哟。
白木香认为,她这不是向裴如玉低头,她是向残酷的现实低头啊!
两人合好后,白木香仍有些别扭,裴如玉还似以往那般,不论出行还是饮食,都格外照顾她,对岳母大人也礼数周全。每天傍晚,裴如玉会抽出一刻钟的时间,教大家一些简单的北疆话。
小九叔都会与白木香说,“如玉不愧是状元,这些外族话都懂。”
“现学的。他先前也不会,要不怎么现在才教,他也是现在才学了些简单的。”
“现学更了不得。”
看小九叔认真记北疆话的模样,白木香也不能说裴如玉坏话,裴如玉这事办的多得人心哪。状元郎自学北疆话,然后教给大家,倘不是先前同裴如玉有冲突,白木香也得说裴如玉是个好人。
白木香从不自欺欺人,她悄悄观察裴如玉,越发发现裴如玉的狡猾。刻薄她都是在私下,都没人知道,对外装好人装的,倘不是白木香知他底细,都得叫裴如玉骗了去。就说裴如玉待她,待她娘,哪回吃饭都是会给她们夹菜,她娘爱喝两口,裴如玉还给她娘斟酒,看她娘乐的那见眉不见眼的样儿,就知道心里多待见裴如玉了。
还有待小九叔白文他们,说话都很有耐心,再加上裴如玉没有大少爷的架子,很受白氏族人好评,觉着白木香嫁的好,大户人家就是知礼。
白木香一旦拿出当年发家致富的精明伶俐,也很令裴如玉刮目相待。裴如玉会做人,白木香除了肚子里腹诽外,她是绝对不会傻到因与裴如玉闹别扭,就与裴如玉对着来的。白木香瞧了几日,心下有数后,也开始在裴家人这里刷好感。
裴七叔身边就一个怀远服侍,董大人那里单人单骑,连个小厮都没有,白木香就令小财过去,平日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事搭把手,连带两人的饭菜口味儿,白木香平日间也会留心照顾。
待底下人也好,白木香属于那种只要当差本分,她就很好伺候的主家。出门在外,每天赶路,大家都累,白木香不是不体恤下人,在驿站,宁可多花几个钱使唤驿卒,也让大家休息好。因裴七叔懂些医理,炎天暑日的,不论是每日必煮的凉茶,还是一些消暑丹,白木香都令人常备,半点不小气抠门。
于是,不知不觉,白木香也在裴家人这里也得了个贤名儿。
裴如玉将白木香的作为尽收眼底,想着果然读书有用,白木香这犟丫头也开了些灵窍。白木香人不坏,就是性子倔,不肯吃亏,把个名声弄的跟臭狗屎似的,这对白木香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读书明理,古人诚不欺我。
于是,教起白木香,裴如玉更加用心起来。
譬如一些琐事,裴如玉建议白木香不必悉数亲力亲为,下人是做什么用的,难道只管端茶倒水,做些粗笨活计?做主家的心中有数,事情安排给下人就是。主家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做更有用的事。
白木香说,“我就怕她们做不好?”
“做不好就教,实在教不好就换能教的好的。现在事情少,你亲力亲为不觉如何,待以后事情多了,旁的不说,你现在帝都有生意、云城有生意、老家也有生意,难道你都亲自去照管了?这是一样的道理。”裴如玉揉揉颈项,“以往府里的丫环为什么会分出一、二、三等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白木香想,这不是手边儿的一点事么。不过,裴如玉的意见可用时,她很愿意试一试。有些事,其实只隔一层窗户纸,可这层窗户纸,真正愿意给你捅破的又有几人?
无亲无故的,有多少人愿意免费教你。
白木香慢慢的把一些裴七叔和董大人那里的事交给窈窈小财来做,开始要吩咐的细些,细瞧着,这俩人都很用心,尤其窈窈,以往便是裴如玉屋的二等丫环,不得不说,人家是比小财要精明些。好在窈窈性子直,人也不傻,虽好强些,倒不是个会踩人的脾气。小财欠些机伶,但,凡自家姑娘吩咐的,她样样记心上。
白木香觉着俩人可用,也就只做个总揽,每天记个账,听一听两人的回禀,倒比以前更轻松些。空出来的时间,裴如玉又给白木香加了功课。
不花钱的状元夫子,不学白不学,学问到肚子里就是自己的。连白家人私下说起来,都认为木香离成为才女的日子不远了。
白木香对做才女的兴趣不大,她看书也只看自己喜欢的历史游记一类。裴如玉这一点比较好,他从不强迫白木香去读不喜欢的书,裴如玉一向认为,白木香又不用科考,四书五经读也可,不读也可。学些自己喜欢的就成。可惜裴如玉手里没有工匠建造一类的书,不然白木香应该会喜欢。
但,白木香最大的天资,依旧是裴如玉发掘的。
白木香有每天记账的习惯,裴如玉的身家都给她收着,白木香喜欢钱,却从不贪不属于自己的钱。裴如玉平常的花销打点,白木香是有一笔账的。一月汇总一次,裴如玉就见白木香把一月的账从头翻到尾,算盘都未用,直接就在白页上记下总数。
裴如玉稀奇,问她,“你算账不用算盘?”
“算这几个数还用算盘?”白木香眉梢轻挑,合上账目,与裴如玉道,“出来这一个月,零零总总的也用了四百多银子。”
裴如玉身上一般会带些散碎银两,平常花用不到,大头是给司书司墨,出门在外,一应结账花销都是司书司墨打点。裴如玉知道个大概数目便可,他更关心的另有他事,递给白木香一盏蜜水,令窈窈去找个算盘来。
待窈窈找来算盘,裴如玉在灯下将账目核对一算,与白木香算的竟是分毫不差。裴如玉问正在吃桃子的白木香,“有没有读过九章算术?”
“那是什么,打算盘的书么。”吃完一个桃子,手上沾了些桃汁,白木香舔了下指尖儿,迷惘的看向裴如玉。
裴如玉移开眼睛,出门让人卸了车,从标号为九的书箱里找出一本《九章算术》,拿回去给白木香,从此,白木香念书都不必人催,因着天热,她现在都不骑马,改坐车了。她就见天在车里拿着《九章算术》研究,现在人人都怕白木香的算术题,除了裴如玉,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与白木香讨论算术问题的人。
当然,这也是眼下。
白木香在算术上展现了她那远夺众生的天资,原本白木香这个年纪能改造织机,织出光泽比绸缎更雅致,更加柔软贴身的棉布已令人赞叹。裴如玉想,那些人肯定没看到白木香在算术上的闻一知十。仿佛神明偏爱的赐予,裴如玉觉着,如果把自己在算术上的天分比作一条浅溪,白木香拥有的则是一片浩荡江海。
而眼下所见,也不过江海中最浅显的深度。
白木香闲了会用十二种方法算一斤大米里有多少粒米,真正令人数一数,前后差错在二十粒内。用李红梅的话说,“闲着没事干,吃饱了撑的。”
董大人懂行,很是佩服白弟妹在算术上的本领,白木香在董大人跟前很谦虚,“没事儿算着玩儿的。”
“哪里,弟妹这算术,便是在户部谋个核算钱粮的差使也足够了。”
“谢董大哥赞,那我更得好好学一学,也没白当董大哥赞我一回。”白木香笑眯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她并不是倾城美貌,这一笑间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灵气。
董大人心说,都传闻裴贤弟娶了个乡下来的母老虎,尼玛,老虎要都这样聪明,我也愿意娶一个。是的,在董大人的认知里,琴棋书画真不算稀奇,凡读书人都懂一些,出身好的闺秀们也都会一两样,说是有那样样皆精的,实际多是噱头,如二王也只是书法上有所作为。一个闺中之女,年不过十六七岁,如何能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这话听着就假。
可白弟妹做算术是实打实的本事啊,董大人少时求学也学过基本的算术,论及自身,他在九章上的造诣怕是不及白木香。故,董大人认为,白弟妹绝对不是无知村姑,人家在这算术上的本事,寻常人比不了,称一声“才女”也是不过分的。
何况,白木香会做人,这些日子愈发周到。
董大人就觉着,人家白弟妹非但是个才女,人家还很贤惠。
这么想着,董大人就很替裴贤弟高兴,弟妹非但不是帝都那些刻薄人传的那般,还是这样聪明贤惠的女子,裴贤弟福气不浅。
董大人闲来聊天,都要跟裴如玉做一回儿女亲家,“家中犬子不才,五岁启蒙,如今也识得几个字,会背几首诗。只是贤弟、弟妹尚无儿女,倘以后小儿女年纪相当,性情相合,咱两家做一回亲家如何?”
白木香在一畔嘿嘿笑,心说董大哥你倒是好意,可就裴如玉这样儿的,除了我当年年轻识浅为美色所惑,谁要啊!我看裴如玉是一辈子的老光棍命!
瞥白木香一眼,这丫头笑的这么欢,定是肚子里说我坏话。裴如玉一本正经的问,“娘子,你说呢?”
问我做什么?
我又不跟你生孩子!
裴如玉再瞥一眼过来,白木香才想起她现在和裴如玉还是明面儿上的夫妻,白木香立刻也很正经的一娇柔,给裴如玉抛个类似于眼抽筋的媚眼,“相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裴如玉忍笑,与董大人道,“既如此,只要以后孩子们性情相投,不论是娶是嫁,咱们做一回亲家。”
“董大哥你这么说,我都松口气,自从嫁了相公,我就为儿女以后亲事担心。就相公这眼光高的,我很喜欢小孩子,他肯定是个挑剔公公或者挑剔岳父。”
董大人哈哈大笑,“不怕不怕,非如此,我还不跟裴兄做亲家。”
白木香心说,那你俩可真天造地设亲家公啊!
待晚上,旁边无人时,白木香问裴如玉,“你真要跟董大哥做亲家啊。”
“这不是你答应的么。”
“裴如玉——”
裴如玉道,“董兄秉性刚直,做亲家也无妨。只要孩子们性情相投,怎样都好。”
白木香这才发现,人家裴如玉是加了“性情相投”的前缀的,白木香请教裴如玉,“那怎样才算性情相投?”
裴如玉闲适的靠在榻上,一手持粗瓷盏喝蜜水,另一手随意的搭在膝上敲击两下,优雅的饮一口蜜水,“倘我家嫁女,董兄是传胪,不要求女婿青出于蓝,传胪即可。若我家娶媳,媳妇有董兄的品性与智慧就可。”
白木香目瞪口呆,“要是没有呢?”
“那就是性情不合呗。”
白木香给裴如玉这择婿娶媳的要求惊住了,她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很谦虚的向裴如玉请教,“你对人家孩子要求挺高,你家孩子,你啥要求啊?”
裴如玉递过瓷盏,白木香给他添满蜜水,裴如玉很平静的说,“儿子在科举上想青出于我比较难,保持住就可以了。要是女儿,虽无需科举,人也要聪明勤奋,明白事理。”
“你这要求可真不高。”白木香听的直翻白眼。
“我也这样觉着。”
“喂,裴如玉,我是在讽刺你,你听不出来么?”
“木香,你以后有孩子,难道不希望儿子考状元,女儿聪明懂事?”
白木香卡壳,瞪圆一双大杏眼,半晌说了句,“这谁不希望,只是哪儿这么容易啊!”
“容易的事人人都会,有什么用。让人开怀的,大都是经过辛苦的不容易的事。我并不要求人人都争上游,可如果我的亲人或者孩子有这种资质,我当然要有所要求。”
事实证明,想讲理讲过裴状元,完全是痴人说梦的妄想啊!
不过,在算术上打击一下裴状元,对于白木香而言,很快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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