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之城在恶魔语中名为多洛列哥斯,坐落在东大陆北境中央的谷地中。
城市周围环绕着皑皑雪山,积雪终年不化,在阴郁得仿佛能滴出水的黯淡天空下,高耸的雪峰几乎与晦暗的云层融为一体。
谷地中雾气弥漫,一片灰白大理石建造的城堡矗立在雾中,石墙上蔓延着深灰色的云裂纹,塔楼的玻璃窗上都涂抹着厚重的雾气,这座恢弘华丽的城市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无端显得冰冷又压抑。
在内城神殿高层的云台上,银发少女倚着栏杆,眺望着下方隐没于雾气中的城市。
多洛列哥斯毕竟是北境唯一的城市,而且这里特殊的位置,让它在相比之下,还算是一个宜居的地方,许多人类甚至都愿意搬进来,在宣誓之后,有些人加入了军队,有些人就在锻造工坊里干活儿,还有些人甚至愿意去投喂那些暴躁的亚龙们——这工作确实有风险,不过他们并不吃人,只是偶尔会造成一些或轻或重的咬伤,只要处理及时都不会致命。
此时应当是黄昏时分,可惜天空中并没有阳光,还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苏玟安静地欣赏着这座浩大壮观的城市,北境的五个战区总督,她是唯一一个从未来过多洛列哥斯的人,因此色|欲之神阁下让她来一趟也能理解。
在夜色来临的时候,路面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有着训练场和酒馆工坊的城区里人影晃动,魔法师们并不急着清扫街道,他们知道这场雪还不会立刻结束。
一般来说,城市或者要塞的防御护盾,都能自行分辨自然现象与魔法攻击。
倘若是一场有人操纵的雪,那么护盾就会发挥作用,除非这个人的魔法特别高明——
“不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色|欲之神的声音听上去清冷悦耳,恍若风中撞击的碎玉,“自从最后一位古龙逝去之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有这种力量了。”
路克雷西也伫立在栏杆前,神情平静地凝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痛苦之城。
寒凉的夜风卷起雪花,神明伫立在冷风中,他身材修长瘦削,披着宽大的丝缎外袍,漆黑的衣袖拂动,露出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腕上挂着一串雕镂精致的金链。
他抬手撩起耳畔被风吹散的发丝,手链上的黄金铃铛在风中寂寂无声。
在稀疏的星光下,痛苦之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依然行人不断,城堡的窗扉里流泻出灯光,酒馆的大门不断开合,人影晃动的大厅里温暖明亮。
远方的训练场里还有龙骑士们起飞的身影,他们与巡逻归来的同事们换岗,关系熟稔又技巧高明的骑士们,甚至还会在空中与朋友错身而过时伸手与之击掌。
苏玟回过头去,一身单薄衣衫的神明袖手立在漫天风雪中,他用魔力掩盖了半边恐怖的腐烂真容,象牙白的皮肤仿佛笼罩着微光,脸庞姣好如画。
她不太确定这位次神阁下喊自己来做什么,不过她享受和任何一位神明聊天,这很容易让人受益匪浅,毕竟他们的经历和见识都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其实,阁下,我从书上看到过零星的记载,但我一直想知道,”半神姑娘犹豫着问,“古龙们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我是说,让魔法拥有天灾的力量?”
“古龙们与这世界有某种联系,”路克雷西轻声说,“他们的魔法并不是人们理解中的魔法——”
苏玟好奇地看着他。
黑发青年转过脸,向她微笑了一下。
尽管是露出了笑容,但他的脸上依然褪不去忧郁,眼中也有着某种疏远的淡漠,“对于一般人而言,魔法是一种手段,通过某种沟通的形式,咒语,魔阵,契约,以推动元素精灵们释放力量,不过,龙族的魔法——某种角度上说,元素精灵和他们互相是彼此的一部分。”
苏玟愣愣地看着他,她下意识想说那怎么可能,但是对方毫无理由欺骗她,“……比如说?”
“古龙们的存在本就象征着自然的力量,唯一的区别是,你见到的风雨雷电是没有意志的,但是古龙们是一种伟大的生物。”
路克雷西优雅地伸出一只手,雪花安静地落在他的指尖,悄然融化。
“赛尔·霜风之歌被光明神斩首于前圣城法兰,他在死亡时身化暴风和大雪,这场风雪在圣城上方持续了三天三夜才逐渐散去,大半个法兰都因此被毁掉,人们认为他死了,其实他只是回归了本源的力量——古龙们其实也是神,他们是自然之神。”
苏玟其实能想象到那些教徒该怎样为这一幕欢呼雀跃,然后,迎接他们的就是无情的风雪,这其中必然还有死伤,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结局没有那么糟糕了。
“为什么光明神要杀他?”
“埃尔维斯有一些想法,他认为所有与他意见相悖者都是敌人,”路克雷西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霜风之歌恐怕不是其中之一,他太年轻了,根本没有参与那些战争,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圣城,他是当年最后一位存活的古龙,千年间都是失踪状态,后来,因为某种原因,他突然出现在前圣城,并且……”
苏玟对这段历史有那么一点了解,至少她知道教廷是怎样记载这个故事的。
“他发疯了,杀了许多人,他们说这是龙族的天性,造物主给了龙族力量,却让他们变得贪婪狂暴,可是我并不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当然,不是因为我了解龙族,而是因为教廷编织了太多谎言,我很难再相信他们口中和笔下的历史。”
“一部分是真的,”神祇轻飘飘地说着,“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主人和炎神冕下的脾气都不怎么好,然而他们都是神族,他们的性格都是个人的特质,对于龙族来说,有些是共性的。譬如说,霜风之歌,他很年轻,千年来流浪或者说躲藏在大陆,没有同类陪伴,他所见的一切大陆种族,对他来说都是伸手就能碾碎的蝼蚁,而且也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所以,他应该很难有朋友。”
银发少女怔怔地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无端浮现出些许失落,“……那么他会非常寂寞。”
“他是唯一的双系古龙,本该是高天上的神祇,假如他能一直活到那时候,”路克雷西摇了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听上去好像很喜欢他。”
“……像你所说,他本来应该是龙族中的神明,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神话人物,”苏玟不太确定地说,尽管她其实已经见过很多神话人物了,“我的喜欢与否毫无意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因为我受够记忆中塞满教廷谎言的感觉了。”
“马修应该告诉过你许多真相。”
黑发青年微微一哂,“霜风之歌的故事是一个很糟糕的例子,糟糕至极的那种,哪怕教廷说出真相,也只能让那些大陆种族更庆幸他已经死了,除了外表,他大概和你想象中的英雄相差甚远,嗯……考虑到你的‘偏好’,他的外表大概也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不是在床头听故事的小姑娘了,我不幻想英雄。”
苏玟简直无话可说,最后那句话更让她不想接茬,只好转移话题,“……埃尔维斯曾经与主人战斗过吗?”
色|欲之神有些讽刺地弯起嘴角,“那要看你怎样定义‘战斗’了。”
光明神向来都是领着一群主神次神围攻敌人。
比如说被斩杀于前圣城的古龙末裔赛尔·霜风之歌,传闻中确实是埃尔维斯亲自挥剑将他斩首。
这是真的,然而,当时与埃尔维斯一起战斗的神明,还有三位主神,二十多位次神——
“倘若没有他们的出力,埃尔维斯绝对不可能杀死霜风之歌。”
多年前,咒术之神给她讲到这段历史,曾经信誓旦旦地这样说过,古龙的力量甚至在主神之上,霜风之歌又是空前绝后的双系古龙,可惜的是,他虽然有一千多岁,但是没有到达巅峰期,大概只能算是青少年,或者是刚刚成年的阶段。
话说回来,光明神一派的作风向来如此,能围殴绝不单挑。
按照路克雷西的说法,黑暗神冕下和炎神冕下都曾经不幸中箭,而且他们还是在不同时间遭遇到围攻,毕竟这俩人各自的力量已经是神族中的巅峰,倘若加在一起后果难以想象。
“非常不幸的是,主人和伊利亚斯冕下都险些杀死埃尔维斯,只是差一点没有成功,”路克雷西颇为惋惜地说,“主人和埃尔维斯战斗的情景我无缘得见,毕竟那时候我还不是她的追随者,不过,炎神冕下出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神域。”
苏玟忍不住倾身过去,“所以呢,你见到伊利亚斯冕下和埃尔维斯的战斗了?”
她虽然是咒术之神的学生,然而,马修其实并不是很擅长正面战斗,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这也许是谎言,但他确实不会去参与神明间的决斗。
哪怕红露珠一役打得惨烈如斯,东大陆的次神们悉数参战,黎明之神和黑夜之神还曾经相继向马修叫阵,让他出来一战,然而咒术之神根本没有出现,让他们想要斩杀这个棘手敌人的愿望一再落空。
苏玟觉得这可能也是为什么伊利亚斯讨厌他,炎神冕下应该是讨厌避而不战的弱者——
尽管马修绝对不是弱者,但他也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强者。
不过,假如和他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会发现他一点都不在乎。
“……也可以这么说吧,”路克雷西回忆了一下,“我也不能全神贯注地观看他们的战斗,因为当时我并不清闲,我唯一记得的是,光明神与另外四位主神,以及二十几个次神——比当时围杀霜风之歌的阵容不遑多让,但是,炎神冕下甚至都没有受伤,相反,他在暴怒中释放的火焰几乎一瞬间杀死了那些次神,五个主神全都身受重伤,你要知道主神是很难真正死亡——也就是回归本源力量,尤其是,光明神掌握着治愈之力,他也许没有那么强,但是并不容易被打败。”
苏玟聚精会神地听着,发现对方不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阁下。”
年轻的半神从善如流地颔首,“阁下如果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我一定有问必答。”
路克雷西不置可否,他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触及少女冰凉的皮肤,描绘出清晰精致的颌线。
她半散着银灰色的长卷发,夜风穿过飘雪吹卷而来,将发丝撩起拂过他的手掌,仿佛一片寒冷的霰雪掠过,但是,现在本就是雪天,因此这种感觉变得越发模糊。
“为什么你不曾像马修一样将真容遮掩于雾中?”
“因为,”苏玟思考了一下,“我以前确实试着这么做过,但那时我只是马修阁下身边的咒术师,现在我效力于伊利亚斯冕下,他可能不喜欢自己的手下看上去……太像咒术之神阁下。”
色|欲之神轻笑一声,“但你依然是咒术师,对吧?”
苏玟点了点头,“阁下希望我做什么呢?”
神明收回手,绕着她走了一圈,半神矗立在原地,她腰间垂落着海浪般的长发,耳侧的发丝拧成股在后方编成一条长长的发辫,辫子里穿插着雕纹繁复的银质环扣,末端还垂落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
路克雷西凑近过来,两人身高只有寸许之差,这个姿势显得极为亲密,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破碎,“……你有没有兴趣来玩个游戏呢?”